秋华放榜之后这几日,秋和一直照常去打铁、学医,末了才回客栈休息。
在这几天里,释真如又因为家里有事而难得相见,因此秋和除了江图南偶尔过来叫他去吃饭外,便没有更多地外出了。
直到有一天,当秋和路过另外一条街的书摊时,看到了书摊上居然堆着有密密麻麻的道藏,上面很多书,都跟他从藏书人那里借来的一样。
他不得不又想起来那个白发苍苍的脆弱老人,痴顽而孤独的藏书人。
于是那天从医馆出来后,他便顺着羊肠小道一路拐到了那条相当幽辟的小巷里。
他先从光德坊里买了一大盒腊肠饭,又是一路顺着路,在庆丰包子铺买了一整屉肉包子,最后又在路过的杂食店里买了一大包牛肉干,手里还提着隔壁奶茗铺子的一大杯热腾腾的香茶奶茗。
少年就这样拎着一大堆的东西,小心翼翼地绕过车水马龙和繁杂人群,照着记忆里的那条小路走去。
仍旧是凹凸不平的青石板,稀稀落落、无人问津的阴暗小巷,两边是高大的宅院房门。
秋和抱着怀里的许多吃食,极其小心地踏过这些不平整的道路,绕过小水坑,最后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用胳膊肘撞了一下门。
他听见里面有一道拐杖拄了一下地板的声音,随即又鸦雀无声。
秋和明白里面正是藏书人,只不过不知来者何人,可能正又担心又害怕。
于是秋和便学着释真如的模样,想了想,把身体趴在门上,朝门缝儿里大声喊道:
“藏书人,藏书人,我是秋和啊!快过来开开门!”
秋和明显听到里面的拐杖又拄了一下地板,但又迅速地没了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愣。
但秋和没有介意,而是迅速地从门缝上趴了起来,站直,定定地抱住怀里的东西,就等着老人来开门。
门那边的老人果然在思考了好一会儿后,又开始拄着拐杖,晃晃悠悠、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不时听到了椅子翻到在地的声音。
不过一小会儿后,终于听见破落木门那一边,响起了锁头应声而落的声音。
只听“吱呀”长长的一声,木门打开了。
站在木门后面的,仍是瘦弱得仿佛要被风吹倒的白发老人。沧桑的脸和上次来没有什么不同,仍旧是宛若树皮一般斑驳。
秋和呼了一口气,让自己不需要太紧张。而后便露出了一抹灿烂的微笑,对着眼前的老人笑着打了个招呼:“藏书人,你好哇!”
老人没有想过秋和会自己一个人来。此时的他双手都紧紧握着拄在地上的拐杖,驼背佝腰,显得有些紧张。
他紧紧开门后瞧了秋和一眼,便没再抬起头正眼看他,而是低头看着地板,下巴微微斜朝着秋和问话:“那…那…那个臭小子呢?”
秋和一看藏书人这个样子,便清楚老人此时还是很怕生的。
于是他也不靠近老人,而是乖乖地站在原地,就笑着回答老人的话。
“他最近家里有事儿,不能来看你了。所以他让我来帮忙看看你。”
藏书人瘪着嘴,“哼”了一下。
“来不了就来不了,说那么多借口干嘛。”
说完,老人似乎是闻到了秋和怀里抱着的香喷喷的食物,眼神不自觉地就落到了秋和身上,发现他竟抱着一大包一大包的美食。
藏书人的眼睛都放光了,头也抬了起来,侧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地问秋和:“这些…都是给我的…?”
少年仍旧是温柔平和地笑了出来:“是啊,都是你的啊。”
藏书人开心地直点头,显得像一个小孩子一般。
“但是,你不让我进去的话,那可能就吃不到咯!”
藏书人一听秋和这句话,立马就侧过身,给秋和让出来位置进门。
秋和三步并作两步快速地朝院子里面那张小木桌走去,迅速地蹲下,将食物都放在桌子上之后,便再次起身转了过去,奔向老人,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走回来。
秋和顺便伸出一只手将大门关紧了,又转回来,仔细地扶着老人往院子里走。
“来,小心点儿。”
藏书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但眼里却散发着小孩子一般的光芒,对着那一桌食物显得相当的兴奋。
秋和将老人扶下椅子坐好,自己蹲下来给老人一个个打开食物的包装。
他轻轻掀开了木盒子,露出来一大盒香喷喷的腊肠饭。
藏书人的眼睛都发光了,不禁相当的开心,嘴里还说着“好啊,好啊”。
秋和直起身,左右看了一下,没发现筷子之类的餐具,便低下身子温柔地嘱咐着老人:“我先去帮您找双筷子,您等等哦!”
老人极其顺从地点了点头,相当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就跟听话乖巧的小孩子一般模样。
秋和便迅速前去厨房里,跨进门,左右环望了一下,而后拿起一双筷子和一柄木勺,又拿起了一方白布。
他往外走着,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先自己洗了洗手;又舀了一瓢水,细细地擦洗着筷子和木勺,又将白布打湿了,拿好东西再次往藏书人那里走去。
少年低下身子,将筷子和木勺都放在了桌子上。
藏书人一看,便立马要拿起筷子吃饭了,但却被少年打断。
秋和皱着眉看着老人,露出有些不满意的表情。“等一下哦,现在还不可以吃。”
他折叠了一下手中打湿的帕子,翻了过来,一手牵住老人的手,另外一只手小心地握着白布给他擦试着。
老人此时有些呆滞地看着认真给自己擦手的少年,不由得发愣。
但少年仍旧是仔细地将老人的手都擦了干净、便迅速起身洗布去了。
藏书人坐在藤椅里,许久都没反应过来。
他这种异样感觉,是因为,这么多年,除了光头少年,便再无人认真替自己擦过手了。
老人的手乖巧地放在大腿上,仍是没有动。
秋和洗完白布回来,发现老人仍在原位坐着,没有动过。
“怎么还不开动呀?”
老人懵懵地看着少年,显得有些呆滞,但是又很乖巧。
秋和便拉过一只椅子,坐下之后,给老人递过去筷子和木勺,把木盒子也整个儿推过去,“吃吧吃吧。”
藏书人很快就接过了筷子,相当开心地埋头吃起了腊肠饭。
老人一边吃,一边还不断地点着头,呜呜囊囊道:“真好吃,真好吃!”
秋和看着单纯开心的老人,内心却也有些异样的感觉。
他拉过那一大纸袋子包着的肉包,拿出来一个,轻轻地对半掰了一下,露出来极其香香的肉馅儿。
他把一半包子递给了老人,“呐,来试试。”
藏书人也很兴奋地点点头,吞下一口腊肠饭,接过包子,大大地咬了一口,一下子就把一半包子都吃完了。
秋和递过去另外一半包子,但老人却是推着秋和的手,认真地摇摇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呜呜”道:“你吃,你吃。”
少年笑了笑,也吃起来包子。他又将另外那大杯奶茗拿了过来,小心地打开了盖子,递给吃的正欢喜的老人。
“来,试试。排了好久才买到的呢,应该很香哦。”
少年温和地照顾着老人,仿若跟自己家的爷爷一般,很是耐心地端茶倒水,捡起撒落的饭粒腊肉,又一遍遍帮他擦试着不小心吃脏了的手。
老人只是开开心心地埋头吃着,不时抬起来的眼神目光里,透露着一种小孩子般闪烁着的光芒。
少年静静地看着吃得开心的老人,心里却不断地泛着一种不知名的情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为何。
老人欢欢喜喜地吃着手里的腊肠饭,不时拿起那碗香茶奶茗。
突然,一阵风飞过,老人的表情瞬然间就变了。
少年还在吃着自己手上的肉包子,并没有发现老人迅速变化的表情。
而藏书人却是抬起了头,一脸警觉地环望着四周,眼神突然变得很是锐利起来。
秋和站起身,去往小厨房里拿多一副碗筷,仍然没发现什么异样之处。
而坐在原位的老人,此时却狠狠地盯着某个角落,显得相当的戒备严肃。
只听见他拿起木筷子,往自己的碗上敲了几下。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院子的角落里,那阵风声戛然而止,转瞬之间朝另外一个方向奔出来一个黑影,消失不见。
少年从厨房端回来一副碗筷,瞧见老人正在敲碗,不由得皱起了眉。
“师傅告诉过我,不可以这样的敲碗的呀,嗯…好像只有乞丐才会这样子的。”
一脸凶狠的老人此时抬起头看向少年,眼神竟变得恢复如初,呆呆地望着少年笑。
院子周围的风声,霎时间,都停了下来。
……
离宫苑的那间书房外,飞掠过来一道黑影。
书房里的那个男人拉了下铃铛,示意让他进入书房。
黑衣人一身暗夜行装,身手矫健无比,蒙着的脸上露出一双剑眉星目,显得相当的帅气。
他小心地推门而入,单膝跪地,朝着巨大书桌后的那个威严中年人行了一个抱拳礼。
“禀大司宫,秋和前去光德坊了。”
释尘风微微抬起来的脸上立马飞过来一道锐利的目光,显得镇定而霸气外露。
“你慢慢说。”
“是,大司宫。禀大司宫,秋和前去藏书人家处,是说少爷所托,他进门后不过很是正常地照顾藏书人饮食而已,并无异样。然而鲁堂却不小心暴露了,被藏书人发现,他在自己的碗上轻轻敲了好几下,鲁堂便迅速没影儿了。”
释尘风方才刚刚低下的头又缓缓抬了起来,一脸表情高深莫测、耐人寻味。
“什么意思?”
黑衣人却心领神会,知道大司宫是在问那段敲碗是何意。
他想了想,伸出了两根手指,在另一只手腕上,也轻轻敲出来一段节奏。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释尘风的双眉猛地一挑,狠狠地大力拍了一下桌子,从太师椅上猛然间站了起来。
“你怎么说?”
释尘风仍然保持镇定问着半跪在地上的黑衣人,但语气却已经有些怒不可遏了。
“禀大司宫,属下并不知此话之意。但是鲁堂听过这话,便迅速转身离去。”
黑衣人一脸镇定地汇报着自己的话,没有因为释尘风的动作而改变自己的心态。
但释尘风的脸却已经有些扭曲了起来。
黑衣人当然知道他为何会如此暴躁。
因为,这整个宗华京都,最擅长这种字节推算两个人,一个是现在愤怒不已的释尘风。
另外一个,就是那条幽深小巷子里的藏书人。
而在十五年前,这间书房里,坐着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鲁堂正是二十年前供职于离宫苑,当然相当明晰主子的密令。
但是令释尘风愤怒惊愕的原因在于……
他从未听过这段密令。
无论是自己钻研、还是后来上位时各方密报资料,都没有一种字节是这样子的。
释尘风的双眼都暗暗地眯了起来,一双锐利的眼睛刺出来凶狠的光芒。
书桌前的黑衣人却直接行了一个抱拳礼,立马转身在房间里消失不见。
可是书房门外,却又立马紧接着蹲下来了另一个黑衣人。
站起来的释尘风冷静地说了一声:“进”。
门外蹲着的黑衣人,马上推门而入,也是同样单膝下跪,行了一个抱拳礼。
“禀大司宫,秋和去了光德坊,带了许多吃食看望藏书人。依秋和所言,是因为少爷所托方才前去看望藏书人。”
释尘风此时却丝毫没有表情,说的话也一点儿波动情绪都没有。
“没有了?”
鲁堂一愣,抱着拳微微低了一下头。
“是,大司宫,便没有了。”
书房里久久地充斥着一股诡异而紧张的气场。释尘风不开口说话,久这么静静地看着半跪着的鲁堂,满眼都是耐人寻味的眼神。
而半跪在地上的鲁堂此时心里却逐渐开始乱成一团,宛若被油锅煎急了一样,既一头雾水,又满心油火相烧。
他的额头上开始微微冒出一滴又一滴汗,但仍是维持着原本的姿势、越发恭敬地行着礼、抱着拳,一动也不动。
释尘风什么也没说。良久,他挥了挥手,示意鲁堂出书房。
中年人的手大大地在空中挥了一下,让鲁堂简直是如释重负。
鲁堂轻轻再行一礼,脚步便急匆匆地往门外退去,显得有些紧张而急迫。
鲁堂方出,书房门刚刚关上,一阵黑旋风又降落在这书桌前面,安安静静地跪着。
“属下不明,大司宫何以不提此事?”
释尘风那锐利的双眼此时却显得忧心忡忡,不由得有些令人惊讶。
“多事之秋啊……”
他转过身,望向窗子外面透进来的秋光,静静地靠在太师椅背上,想了想,又抬起头。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能有这么多事儿是藏着的。
我得慢慢等,耐心的来。
那鲁堂,得留着,一个一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