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也就是回门的日子。
一大早,陆宴和沈甄就坐上了的马车,清溪在后招呼着国公府的小厮往车上运回门礼,两篓远道来的荔枝,一担新出的夏橘,名酒数坛,还有各种甜食、礼饼,如外粘砂糖,芝麻和糯米饼等。
装了满满一车。
马车缓缓向保宁坊驶去。
到了沈府,沈家人都在门口等着沈甄。
看见这一幕,沈文祁一时间颇为感慨,自家的小女儿身着绯红色的团巢纹曳地长裙,身披轻纱,头绾高髻,头上戴了一只嵌金花的白玉步摇,眉心描了花钿。
已是妇人的打扮。
走过礼,陆宴被沈文祁叫去前厅喝茶,沈甄则被沈谣和沈谣拉进来内室。
沈谣笑着问她:“嫁人的滋味如何?陆家对你好不好?可有人为难你?”
沈姌无奈道:“你不好一个一个问?”
沈谣下意识道:“我这不是快走了么……”
这话一出,三人脸上的笑意瞬间凝结。沈甄嫁人,便意味着沈谣要离开长安了。
沈甄拉着沈谣的手道:“二姐,那你还能回来吗?”
沈谣笑着道:“只要有机会,我自然会回来。”
其实能否回来,沈谣心里也没底,就像乌利日后是否还会这样喜欢她,她亦是不清楚。
可人生嘛,总是要有希望、有奔头的。
默了半晌,沈姌突然道:“许三娘和许七娘,你这是下定决心要带回去?”
沈谣点头,“是,圣人准了。”
上元节刚过,沈谣便同乌利说了她想带两个人回回鹘,这样的事,对下一任回鹘可汗来说,实在不是甚难事,乌利刚开口,圣人便点了头。
于是乎,还在收拾行囊准备出城前往洛阳的许家女,还没坐上马车,噩耗就砸了她们头上。
许三娘吓得晕倒在地,许七娘含泪怒喊道:“沈谣她欺人太甚!”
乌利将许三娘和许七娘献给自己的弟弟——怀泰。怀泰那个人,沈谣是清楚的,姬妾无数、性情阴晴不定,这便罢了,毕竟,想在部落中找个温和儒雅也不现实。且最重要的是,怀泰的妻子是司马之女希兹尔,就许七那样的容貌,希兹尔定然容不下她。
这样的消息一出,长安哗然。
永和公主借机报复许家,世人皆看得出来,有人说是许家作孽太多,到了还债的时候;也有人说许家人可怜,曾经说一不二的许相,连自己的女儿的都保不住。
只有沈家人明白,家族衰落,最令人无助的,便是一场又一场,躲不过的人祸。
沈姌对沈瑶道:“我知道你想出这口气,可许家的那两个也不是省油的灯,你这么给她带回去,阿姐怕横生事端。”
沈瑶郑重道:“阿姐放心便是,我还没傻到给自己树敌而不自知,只是他们许家做的那些事,总是要还的,不然我咽不下这口气。”
沈姌不再劝,只叫她一切小心。
其实还有很多话,沈谣并未开口。
草原部落,只有去过的人才知道,那里,可不是世家小姑娘耍心眼儿的地方,她有大晋公主之尊,手下有兵,库里有钱都险些护不住自己,更遑论那两个?
也许有人会说许七娘无辜,每每这时,她都会想到拉着一个幼弟被人逼入绝境的沈甄。
倘若她遇见的不是“**又不够**”的陆宴,而是许威滕王之辈,她还有命活吗?
沈谣见过肆意玩-弄女子男人,那可真是玩-弄,丝毫怜惜都不会有。
去吧,她许家女去了便知道,活着,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希兹尔曾把怀泰房里的姬妾拖在马后玩乐,而怀泰呢,闻言只是会皱皱眉罢了。
那种绝望、恐惧,她也曾亲自经历。
曾有人用箭抵住了她眉心。
曾有人将狼放入她的营帐,当着她的面,咬死了她的婢女……
醒悟之后,沈谣将自己的天真和善良,托清风与明月,寄回了长安。
她心怀善念,但有仇必报。
她是沈家沈谣,亦是和亲公主。
——
按照礼节,陆宴和沈甄在沈府歇了两日,临走之时,沈文祁拍了拍陆宴肩膀,显然,这是打心里认同了陆宴这位沈家女婿。
婚假过了四日,京兆府就给他递了消息,他嘴上说七日之内,不论出了何事都不会管,然左思右想,还是穿上的官服。
长安起了一场悬案。
万年县、新丰县、渭南县、华阴县、蓝田县、富平县六个县,接连几日,一共出现了六具光着身子的女尸。
歹徒非常残暴,女尸身上有多处致命伤,**最为骇人,六具尸体的耻骨,皆用木棒击碎。
刑部和京兆府起初皆认定为奸杀,但仵作验过后才知,里面干干净净,并有奸杀的痕迹。
陆宴直至傍晚才回了国公府,才一进门,就对棠月道:“端盆水来。”
棠月颔首应是。
不一会儿,棠月就端着铜盆,帨巾缓缓走了进来。
陆宴洗手洗的格外仔细,沈甄以为他洁癖发作,便又给他拿了一个皂角,“用这个洗吧。”
陆宴接过,每个指缝都蹭了一遍。
这就有点反常态了,沈甄低声道:“郎君这是怎么了?”
陆宴抬眸看了一眼她,轻声道:“无事。”
他总不能告诉她,自己又干了此生最厌恶的事——他刚碰了尸体。
沈甄见他一直蹙着眉,便伸手去握他的手,哪知一碰他,立马被他甩开。
沈甄一怔,手僵在半空中,随即缓缓收回。
又把帨巾递给了他。
陆宴没接,凛着嗓子道:“先别碰我。”
这男人的坏脾气,二十多年养成的性子,岂能说变就变?若非有意收敛,他便还是那个倨傲疏离的陆大人。就像现在,这般的冷漠的语气,哪个姑娘受得了?
沈甄把帨巾放到一旁,垂眸转身。
陆宴看着她的背影,深吸一口气道:“甄儿,我不是故意的,我……”
他话还没说完,沈甄便道:“没事的,你也不是第一次这样……”
这下,轮到陆宴愣住了。
他反复思忖着这句话,倏然忆起这辈子与她相遇的那天。
大雪纷飞,寒风呼啸,他站在百香阁门口照例办案,谁知与她对视间,眼前突然闪过与她欢-爱时的场面。
那时他,还真以为她是个祸水妖女。
百香阁的匾额“咣”地一声砸了下来。
她好心拉过他的手腕,他却一把甩开。
这样的事,细数,并不少。
如今想来,全成了他的债。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声响,是杨宗的声音,“主子,万年县又出现了。”
出现了甚,他自然是知晓的,他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出去的时候,心口隐隐疼了一下,就一下。
陆宴揉了揉眉心。
等他回到肃宁堂的时候,亥时已过,他推开院子,看着里面亮着一盏灯。他知道,这是小姑娘给他留的灯。
从净室出来,他蹑手蹑脚地回了榻上,侧头去看沈甄的后脑勺。
他以为她生气了,伸手去抱她的腰,细细密密的吻落在了白生生颈上,他低声道:“睡了么?”
沈甄转过身看他,“没有。”认床的习惯还在,肃宁堂的床榻,她还没睡习惯。
陆大人见她神色、语气一切如常,不由松了一口气。
陆宴低声解释道:“与刑部合办了一个案子,有些棘手。”
沈甄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更漏,开口问他,“一直忙到现在?”
陆宴点头。
沈甄低声道:“那郎君快歇息吧。”
轻轻的一句话,让他莫名心疼。
沈甄的脾气,一向都是这样好。以前便是这样,哪怕错在他,哪怕他自己都知道自己有些过了,只要晾晾她,随便解释两句,她自己便好了。
可云阳侯府的三姑娘,娇生惯养,怎可能一点脾气都没有?
陆宴用食指缠着她的柔软的发丝想,她这个性子,何尝不是自己逼出来。
是他从没给过她底气。
陆宴从背后抱住她,手掌覆在她的心口上,感受着她皮囊下那颗柔软的心脏。
他与她有过两世。
大梦一场,他仍是忘不了醒来时那种锥心的遗憾。
倘若此时的她记得一切,他很想问一句,曾经你心里有过别人,是因为我待你,少了或许他有的温柔体贴吗?
思及此,他又庆幸,她什么都不记得。
陆宴侧头去咬她的耳朵,“我走后,你是不是哭过?”
阖着眼睛的沈甄倏然睁开。
陆宴用鼻尖抵主她的鼻尖,道:“以后别再一个人哭,若是生气,冲我发脾气便是。”
闻言,沈甄狐疑地看着他道:“你如何知晓……”
陆宴随口答:“你眼睛都红了。”
沈甄用指腹蹭了一下自己的眼角。
他低头轻啄她的眉眼,
沈甄,我该怎么告诉你,其实你每一次掉眼泪,我都知道。
烛火熄灭,四周阒然无声,床榻间依稀能听见几句暗哑的耳语。
“我教你发脾气如何?”
“沈甄,瞪眼睛不是这样瞪的……这跟勾我有什么区别?”
“嘶、陆宴!”
“嗯,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