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月溪易装完毕,走到震东和日熙身旁,两人竟无话可说,因为眼前这活脱脱就是一个清秀可人的小书僮,哪里还有半分林家大小姐的影子?只见这书僮头戴青冠,身穿青衫,眉清目秀,身形瘦弱,未开口先低眉,未言语先作揖,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日熙忍不住笑出来,震东则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真是拿这个丫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州府张师爷素来深居简出,并不喜与民众或商贾过多交往,按说他家公子大婚,谈不上城中大事,不过据说本城杜知州会亲自去捧场,所以引来许多不请自到之人,婚礼现场倒也热闹非凡。
月溪低眉顺眼地跟在日熙身后,心思却一刻也停不下来,必须得赶在新娘子被送入洞房前溜到后厢房,方才看得清楚那交杯之酒是如何端进新房的。眼看这仪式过半,她怎么也找不着机会溜走,不禁心焦起来。
正筹谋间,一位中年男子带着一位尚不满弱冠之年的少年大步而来。中年男子人未到,声先至:“今日能在此处偶遇林庄主,真是幸会。”
震东和日熙见到来人,连忙起身还礼。震东恭敬地说:“幸会幸会,难得欧阳帮主今日也有空出席。”
欧阳帮主?永盛漕运的船帮主欧阳天?岂不是我前世的公公?据前世绿珠打听来的消息,这欧阳家原是从西北逃荒而来,到欧阳天这一代,凭借与本城杜知州的八拜之交,以鲸吞之势迅速占领城南码头,进而成立永盛漕运,几乎垄断了城内水上货物往来。自本朝漕运官私分离以来,私人干漕运的就和青帮脱不了干系。原因无它,这漕运本来就是谁的势力大谁能占据地盘,谁的兄弟多谁能抢得来生意,所以在江城一带,一提欧阳天这三个字,也是令白道胆颤,令青帮咬牙的名字。欧阳天未发迹时娶妻苏氏,虽说苏氏出身贫寒、样貌平庸,夫妻二人风雨同舟多年倒也恩爱有加。苏氏为欧阳天孕育三子,分别是欧阳晟、欧阳显和欧阳昊三兄弟。欧阳晟因为年龄最长,从小跟随欧阳天跑船,现在被奉为船帮的少帮主。欧阳显醉心诗书,几乎不问船帮事务。欧阳昊虽然年纪尚轻,但已是锋芒初露,深得欧阳天欢心。
一边回忆,月溪一边仔细打量起欧阳天来。只见他身形魁梧,皮肤黑红,满脸络腮,双目炯炯,说起话来声音洪亮,一看便是经常遭受风吹雨淋之人。再看他身后的少年,身形瘦弱,目光灵活,颇有“初生牛犊不怕虎”之势,而且比起欧阳天,他明显养尊处优得多,十指纤纤、皮肤细嫩,活脱脱一副玉面郎君的模样。看年纪肯定不是欧阳晟,那是欧阳显还是欧阳昊?正出神间,她感到一双玩趣十足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扫来扫去,循着目光望去,原来是那蓝衫少年看出她的异样,也不断上下打量着她。如此不懂礼数!月溪心生不满,迅速瞪那少年一眼,便又低下眼睑,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双方的客套还在继续。
“林公子大婚,本帮主没能前去捧场,真是遗憾。”欧阳天口中道着“遗憾”,语气里却一点儿也不“遗憾”。
日熙始终不语,听见欧阳天提及自己,只略一欠身,算是回应。
震东尴尬一笑:“欧阳帮主掌管本城多条航路,事务繁杂,犬子的婚事不敢劳烦帮主。”
“哈哈。”欧阳天大笑起来:“林庄主这话说得,不敢是不敢,不请就另当别论了。怎么,庄主莫不是嫌吾乃一跑船粗人?”
震东打一哆嗦,日熙大婚他的确是没向欧阳天发去请柬,一来的确不熟,平日里没有什么事务往来,二是打心眼儿里不愿和这样的人扯上什么关系,省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没想到这欧阳天居然计较起来,这可如何是好?
这时一直沉默的日熙开了口:“还请帮主见谅。小生大婚,爹爹本来是想大宴宾朋,好好热闹一番,只是小生生性不喜排场,只愿族内亲人借机相聚即可,因此没请帮主,还请见谅。”
“是,是,请帮主见谅。”震东连忙附和。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欧阳天也不便再纠缠,他又发问:“令公子一表人材,不知娶的是哪家大姑娘?”
不待震东回话,他身后的蓝衫少年按捺不住地插嘴:“爹爹有所不知,林大公子娶的正是城东方木匠的女儿。”
欧阳天脸色一变:“是她?莫不是唤作方之仪?”
蓝衫少年急急回话:“正是。”
日熙正视欧阳天:“帮主认识拙荆?”
“不……不……哈哈,果然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呃,不知是今晚的酒水吃太多,还是怎的,这肚子一阵阵地不舒服,林庄主慢用,本帮主小解就来。昊儿,我们走。”蓝衫少年答声“诺”,又向震东作揖拜别,跟着欧阳天步出。
欧阳昊?他是欧阳晟的弟弟,不知那欧阳晟是何模样?月溪抬头看着两人的背影,这时,欧阳昊突然扭过头,狠狠地瞪了月溪一眼,又转身若无其事地跟上欧阳天。
这个欧阳昊也太小气了吧,本姑娘瞪你一眼,你还非得还一眼!要不是我有任务在身,非得找你理论一番。月溪这样忿忿不平地想着,丝毫不觉得,其实现在的自己在欧阳昊眼中就是一个卑微的小书僮而已。
刚才欧阳天的话倒提醒了月溪,她挪到日熙身后,低声说:“哥,我的肚子也不舒服起来,我也想……更衣。”
日熙没作它想,点头交代:“这里人多客杂,不要乱跑,省得被识破身份。”
月溪一溜小跑,来到后院。张府分成南北两院,宾客如今齐聚南院,新人新房应该在北院,也就是后院。这会儿后院人也不少,只是管事、家丁、佣人忙个不停,谁也没有注意到这装内急的小书僮。月溪左瞧右瞧,忽见北院最西侧厢房靠着一架木梯,想必是用来结彩灯之用,她灵机一动,悄悄顺着木梯爬上屋顶。
月溪小心地沿到新房上方,轻轻掀开一片瓦片,见那新娘子正头戴红盖头,静静地坐在床边,而那交杯酒还没端上来。这下好了,此时张府内外张灯结彩,在这里既可以看见院内情形,又能窥见房内动静,如今那酒缸正放置对面的储物间,谁能接触到那交杯酒,定能一目了然。月溪得意洋洋地趴在屋顶上,感慨自己的小聪明。
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就感到自己有多愚蠢了,完全做了一晚上的无用功。有位管事模样的人端来两个精致的酒盅,斟满后用红巾盖好置于桌上后,便忙自己的事务去了。月溪瞅着那两个酒盅,孤零零地一动不动,无人看管,谁若有心下毒,别说是府里人,就是外人想这样做都并非难事。月溪自嘲地摇摇头,仰躺过来,望着早春不甚明朗的圆月,想起三年前意外去世的母亲,不禁流下眼泪。自己前世的命运也仿佛如那桌上的酒盅一般,除了大哥,别无可托付之人,身边更是埋下杀机而不自知,早早送了性命。月溪越想越难过,左手抹了眼泪,又用右手,右手抹了眼泪,又换左手。待两只手都沾满泪水,她索性抓下头冠,胡乱在脸上抹起来。
终于忍住抽泣,她拿下盖在脸上的头冠,准备整理后离开,却对上一双狭长的眼睛,那双眼睛正玩味十足地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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