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当空,清风怡人。
武阳侯府的练箭场内,秦邵陌一袭瘦袖劲衣,臂直如箭,肘平而稳地拉动长弓。
秦哲站在身侧,毕恭毕敬地禀报,“侯爷,麒麟布庄的掌柜自昨日午后就不知去向,已经派人找了,城门守卫那没有他出城的记录,他妻儿也在四处寻找他的下落。”
“失踪了?”
话毕,利箭‘嗖’地一声冲出,正中靶心,秦邵陌不紧不慢又取来一支箭,随后又是‘嗖’地一声利箭冲出,横贯刺穿了先前那支箭。
“的确有看头。”男人说话间又架好一支箭,只是这一次他并未急着射出,却是吩咐道,“去查查布庄的账目,找出他背后与哪些人有生意往来。”
秦哲应声离开。
微风拂过,梧桐树叶沙沙作响。
男人的眸光恍惚了一瞬,没有焦点似地盯着远处靶心,脑中浮现出一场硝烟弥漫,那是他父亲最后一次血战北疆的情景,一场等不到援军的死战,肆雪飞舞,狂风不止,昏天暗地间,北蛮士兵如狡兽般泛着猩红的饥渴,最终将他父亲的大军逼入绝境,而后蚕食……
愤怒从男人泛红的眸底生出,利箭破风而出,横贯前箭,最终冲出靶心,生生钉入箭靶后的梧桐树上。
“玄澈哥哥的箭术真是精湛!”女子娇柔悦耳的声音。
来人一身娉婷松花色长裙,衬着桃红上襦,春风和煦下格外艳丽惹眼,鹅蛋粉面,柳眉杏眼,莞尔一笑,闭月羞花,直叫人顾盼流连。
这位美人是当今皇后嫡出,自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五公主,李静璇。
“你怎么来了。”
秦邵陌这句话不像是真心要问,反而带了些不耐烦,见到这样一位美人,阎王的语气依旧不冷不热。
李静璇撒娇似地拉住他衣袖,说,“玄澈哥哥去了北疆三年,回来也不多往宫里走动走动,璇儿想你嘛,求了父皇好久才让我出宫陪姑母住几日。”
她口中的姑母指的是秦邵陌的母亲,大长公主。
男人抬手将弓箭扔给身侧侍从,从而甩开了他表妹。
侍从接过弓箭又递上汗巾。
“我来!”李静璇眼疾手快地接过侍从汗巾,正要转身帮她表哥擦汗,却听见身后传来冷淡的吩咐声,“备马。”
随从得令后迅速离开了。
秦邵陌也抬步往出府的方向走。
见此,李静璇拿着汗巾的玉手一紧,这位表哥又要丢下她出门了,费了这么多心思才出的宫,话还没说两句呢,怎么能让他走!
急得她转身冲着身后的银发老嬷嬷使了个眼色。
这位赵嬷嬷是大长公主身边的老人,大长公主素来知道李静璇对他儿子的心思,更是了解自己儿子不通人情的性子,特意吩咐了赵嬷嬷随来。
赵嬷嬷来时受了叮嘱,见侯爷要出府,急步小跑上前拦住了他,“侯爷,大长公主请您移步昭和堂。”
“若无急事,我晚些再去。”
“公主吩咐了,请您即刻便去。”
闻言,秦邵陌凤眸微狭,最终改道去了他母亲的佛堂。
李静璇匆匆跟了上去,心中暗喜,多亏了她姑母的安排,这下又能多片刻时间守着她的玄澈哥哥了。
……
秦邵陌抬步进了昭和堂,这是他母亲常年礼佛的地方。
大长公主跪在佛前闭目诵经,左手持一串菩提子,右手缓缓轻敲木鱼。声合乎心,心应乎声,念佛声与木鱼声回荡在佛堂中,自然而宁静,秒善而高雅。
秦老侯爷健在时,常驻北疆征战,大长公主前半辈子都是提心吊胆渡过,日日诚心礼佛,祈祷夫君每每都能平安归来。
然,事不遂人愿,老侯爷六年前战死北疆,失去丈夫的哀痛还未平复,他儿子却也要去北疆,这可是她唯一的儿子,武阳侯府最后的血脉,大长公主苦苦哀求,声声训斥,最后还是拦不住秦邵陌。
三年来,这位母亲更是夜夜难眠,日日用心诵经参佛,终于才盼得儿子平安归来。
秦邵陌自然知道他母亲的苦楚,然而父亲大仇岂能不报,他母亲能拦他一日,终是拦不住他一世。
纵然当年圣上也执意不放他出征,然而自他父亲去世后,北疆蛮人趁虚南侵,屡战屡胜势不可挡,秦邵陌多次主动请缨,直到第三年,圣上才痛下决心准他出征。
“母亲。”
待到他母亲诵完经文,木鱼声罢,秦邵陌才上前将她扶起来。
这位武阳侯俊秀冷艳的面容大多遗传他母亲,所谓美人迟暮,岁月并未在这位大长公主身上留下多少痕迹,精致的轮廓下,一双丹凤眼着实优雅,虽是素雅的缃色长衫,穿在她的身上却是端庄又尊贵。
秦邵陌扶着他母亲出了佛堂,来到外厅的花梨木桌边,李静璇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赵嬷嬷端来了清茶。
“姑母请用茶。”小姑娘乖巧地将茶盏奉到她姑母手中。
“乖,坐吧。”
大长公主含笑接过茶,略抿了一口,随后放下茶盏,慈眸看向儿子,“邵陌,你离开的这三年,阳城的变化着实不小,空闲时不如带着璇儿一起出去转转,她也难得出……”
“母亲叫儿子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未等他母亲说完,秦邵陌开口打断,他自然明白此番话的用意。
“姑…姑母,今年庵州进贡的樱桃甜的很,父皇知道您喜欢,此次特意叫我带来了,我去叫人取来。”
李静璇察觉氛围有些不对,生怕自己夹在当中尴尬,所以寻了这个借口出了大厅,然而人未走远却又折回,屏着呼吸躲在门外探听里面的谈话。
一声风起,树叶沙沙而响。
大长公主蹙眉长叹了一声,说,“你今年二十有四,与你同岁的郑国公家的世子,早在前年就成了婚,现在孩子都两岁大了,你偏要去北疆,好在是完完整整地给我回来了,你说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留下我一人孤苦无依该如何是好。”
不知是恨,还是怨,话音未落,大长公主已是潸然泪下。
秦邵陌墨眉微拧,静默不语。
抹了眼泪,大长公主又说,“璇儿多好的姑娘,金贵的嫡出公主身份,心思又是在你身上的,你一天到晚冷着个脸,对人家爱答不理的,是个什么意思?”
“母亲心里明白儿子是什么意思。”秦邵陌冷淡回了一句,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茶。
见此,他母亲正色说,“那好,你若不喜欢璇儿,我也不勉强你,你给我在这阳城中挑个姑娘出来,今年你若不成婚娶妻,下次不管你是要去北疆还是南疆,我都一头撞死在这佛堂,省得你整日嫌我唠叨!”
“过两日会去如统领府上提亲。”
闻言,大长公主愣了一瞬,随后大喝,“不行!”
“既是催我成婚,怎么现在又说不行了。”说话间,秦邵陌眸色里却是没有半分惊色。
“你娶哪家姑娘都可以,唯独如小苒不行!”
“她是自小与我指腹为婚的,我不娶她还能娶谁。”
‘噔’的一声,茶盏半掷半搁的声音,大长公主怒目瞪着儿子,起身厉斥,“你是故意气我,还是与我装疯卖傻,三年前的事你不记得了吗?!如此不知检点的女人,娶回来做什么!!”
眼见大长公主气得身子都在发抖,一直在边上敛着气息的赵嬷嬷赶紧上前相扶。
秦邵陌转了转右手的白玉扳指,冷冷回道,“不知幽州的那位,现在过的可还好。”
听到‘幽州’二字,大长公主眸色一怔,她当年正是将李廷藏到了幽州,原来他儿子已经知晓!
“你…还要…杀他吗?”她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这一句,连声音都有些抖。
秦邵陌回看他母亲,正色回道,“母亲若是不再提三年前的事,那我便不会做三年前要做的事。”
闻言,他母亲眉间略舒,面色也平静了稍许,赵嬷嬷扶着她缓缓坐下。
屋内佛香袅袅氤氲,直到最后一丝火烛徐徐燃尽后,大长公主才问,“你当真想娶如家那丫头?”
“既是父亲当年的承诺,儿子自然会照办。”
大长公主不言语。
此时,秦邵陌不紧不慢起身,正对他母亲,行了一礼,又说,“儿子最近新置了一处瑾园,离侯府不远,只隔了一条街,小苒性子闹腾,怕是以后会扰了母亲清净,儿子已经安排人开始打扫瑾园,成亲后所住,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大长公主觑了一眼她儿子,他神色严肃,不似说气话,也没有一丝敷衍之意,是一本正经的在问她,或者说,是在通知她这件事。
她知自己儿子从小就性子冷漠,从未见他对哪个女子上过心,她这母亲曾经一度认为,自己儿子可能是不喜欢女子,然而三年前的那件事,亲眼见他差点杀了李廷,那是第一次见自己儿子发雷霆之怒,只是为了一个小丫头。
从此她明白,如家那丫头在她儿子心中是有一定分量的。
思此,大长公主心累地阖了阖凤眸,摆了摆手,回道,“随你。”
屋内的氛围终于恢复了平和,然而李静璇在门外却是怒火中烧,手中反复绞着丝帕,花容已是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