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的大营南北将近十余里,光走路就要走个把时辰。
被人一路押着往南,走了没一会儿突然又转了个方向。
正在活动身子争取待会下河不被冻僵,刚想发问,结果脑袋上就被人套层黑布,啥也看不见了。
“你们干什么!?你们大汗都说了不杀我,你们敢违抗他的命令?!”
敬玄玩命挣扎起来,开玩笑,现在可不是要面子的时候,保住小命要紧!
不过挣扎是徒劳的,敬玄只觉得身子一轻,几名身强体壮的突厥士兵干脆将挣扎不休的敬玄给一把抬了起来,举过头顶,仿佛是要拿他去献祭一般。
就这样不停的大呼小叫走了没多久。
惊慌失措的敬玄突然又感觉到自己重新回到地上,随即头上的罩子也被人扯下。
揉了揉有些模糊的双眼,想赶紧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名妇人,年岁约摸四五十,汉人的长相,而且连周围的布置也跟中原差不多,若非是明显知道这是一顶帐篷,敬玄恐怕还会以为回到了关内。
“你是谁?”
敬玄十分警惕的望着眼前的妇人。
妇人生得丹眉凤眼,身穿突厥毡袄,坐在那雍容华贵,闻听敬玄疑问,微微笑道:
“你就是太平县伯啊?坐。”
敬玄见妇人似乎对自己并无恶意,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刚才吓得腿都有点发软,是该回复一下心气儿了。
见敬玄大大咧咧的坐在地上,妇人失笑道:
“怎么平阳敬氏的后人变得如此不讲究了?”
敬玄错愕,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疑问道:
“长者难道认识晚辈?”
妇人摇摇头轻声啐道:
“你不过一介少年,老身如何认得?当年老身出嫁突厥时,你阿娘只怕还没过门呢…”
出嫁突厥?
“你…是义成公主?!”
敬玄忍不住失声叫了出来!
义成公主本是前隋宗室女,开皇十九年被隋文帝杨坚许给了启民可汗,以此笼络突厥人。
可没想到启民可汗死得早,按照突厥的规矩,义成公主又嫁给了启民可汗的儿子始毕可汗。
但似乎是老天故意再开玩笑,突厥始毕可汗没两年也两腿一蹬归天了。
不过始毕可汗因为没有儿子,所以义成公主又只好嫁给同为启民可汗子嗣的处罗可汗。
然后…
处罗可汗也挂了。
于是外头开始传言说义成公主乃是不详之人。
是前隋特意派来克制草原的扫把星。
不过天生豪气的颉利可汗并不信这个邪,同样接过了父兄的大棒娶了自己这位后母。
一生侍奉四位君王,义成公主也算是开万古之先河了。
而且正是在她的斡旋之下,隋灭亡之后,依然在突厥建立了一个以汉人为主体的国度,只不过前些日子被李靖给灭了,连伪帝杨政道和萧太后都被俘虏了,估计这会儿正在送往长安呢。
“倒是好久没听人这般叫过了…”
义成公主神色有些恍惚,似乎是回忆起了些什么,表情突然变得有些伤感。
过了好半天,重新回过神的义成公主见敬玄正好奇的看着自己,不由会心一笑:
“你怎么不问问老身为什么将你劫了过来?老身可是听说大汗要让你下冰河呢…”
敬玄连忙朝义成公主施礼道:
“晚辈多谢公主搭救。”
义成公主蓦地莞尔一笑:
“你叫老身公主,就不怕传到唐国去,被唐皇治罪?”
敬玄眨了眨眼,笑道:
“这么远,晚辈以为传不过去…再者说,到时候晚辈死不承认,他们能拿晚辈奈何?”
义成公主笑得前俯后仰,好半天才指着敬玄笑骂道:
“看来你很受那位唐皇恩宠啊,也是,老身听说唐皇连女儿都舍得嫁给你,不过一点流言蜚语,又算得了什么…”
说到此处,义成公主幽幽一叹:
“你倒是个机灵的,你父亲当年若是有你一半,老身也用不着远嫁突厥了…”
敬玄被她这句话惊得目瞪口呆,实在是信息量太大了,难道自己那死鬼老爹跟义成公主还有什么私情不成??
见到敬玄大吃一惊的模样,义成公主微微一笑,重新解释道:
“当年老身差不多就是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认识他的,那时候你父亲已经是长安有数的年轻俊彦…”
听着义成公主娓娓道来,敬玄总算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死鬼老爹年轻的时候在一次前隋朝廷组织的马球赛中大放异彩,赢得了不少前去观看球赛的贵族小姐芳心。
其中就有义成公主,那时候的义成公主还不过是一名寂寂无名的宗室女,连爵号也只是小小的县君。
大概是两人之间互相看对了眼,私底下就又偷偷见了几面,敬玄估计那个过程应该很香艳…
总之就是私定终身了,不过死鬼老爹还没来得及去提亲,义成公主就被杨坚内定为和亲突厥的人选,然后二人就成了一对苦命鸳鸯。
这就说得通了,为什么死鬼老爹将近三十才娶妻生子,原来心中还挂念着远方的义成公主啊…
不过听她说得这么情真意切,敬玄突然觉得自己的立场变得有些尴尬起来了…
似乎瞧出了敬玄有几分窘迫,义成公主笑着说道:
“我与你父乃是旧情,前尘过往,且早就烟消云散了,跟你并无瓜葛。”
敬玄点点头,可还是不由自主的从地上站了起来,十分端正的站在旁边,按照这个时代的规矩,若是死鬼老爹顺利跟义成公主成亲的话,自己还要称呼她一声“姨娘”。
“姨娘?”
义成公主有些好笑,不过还是摆了摆手,算是默认了这个称呼。
随后她从旁边的抽屉里取出一方木盒,递了过来:
“打开看看。”
“这是?”
敬玄一愣,下意识就以为里头装的是死鬼老爹送她的定情信物什么的…
可当打开木盒之后,敬玄瞬间惊呆了,里头装着一枚方方正正的印玺,在灯火的照耀下,显得流光溢彩碧绿喜人,而且某一角似乎被补过,上面还镶了一层金箔…
敬玄脑子里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迟疑的问道
“这…这莫非是…”
义成公主颔首笑道:
“不错,这就是传国玉玺,现在它是你的了。”
而在另一边的长安城,李泰突然登场,把卢氏众人吓了一跳。
尤其是卢义方,脸上神色十分不善,哪里来的小胖子居然这么狂妄?竟敢在老夫面前抖书袋子?
“立学便是立德,若胸中无半点文墨,岂不是误人子弟?荀子言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那太平县伯才多大?身上又有何德何能,就敢教授一位皇族子弟学业?难道就凭区区一层舅父关系?”
卢氏众人大都是从老家赶过来的,哪怕是像卢法寿,也是从泗洲刺史任上匆匆回京,所以这群人根本就不认识李泰,当然,其中也有李泰年纪小,很少在外露脸的缘故。
而且今日李泰穿的一身寻常衣衫,里头还套了一层校服,为了保暖,拉链几乎拉倒了下巴,看上去跟个二杆子没什么两样,所以卢义方话音一落,其余众人也跟着出声呵斥起李泰来。
李景仁本来看到堂兄来了,心中还有一丝欣喜,他对李泰的学识一向钦佩,认为这下有帮手了。
可当看到这么多人呵斥堂兄一人,心中不免又替他捏了一把汗。
李泰嗤笑一声:
“人分老幼,学问焉能分老幼?莫非只上古圣贤能著书立说?须知即便在他们那个时代,也是要结合前人思想总结概括的,既然他们能,为何太平县伯就不能?”
卢义方冷笑连连,指着李泰大声呵斥道:
“黄口小儿,大言不惭,那老夫倒是想问问你,那太平县伯做了何等了不得的学问?”
李泰傲然道:
“只怕说了你也不懂,倒不如说说你懂的,让我这个太平县伯大弟子来回答你如何?”
卢义方听罢哈哈大笑,还转头看了看四周哄笑的族人,与他们一起取笑李泰道:
“你不过一黄口小儿罢了,竟敢向老夫挑战?莫非不知道老夫的身份?”
李泰背着手皱了皱眉头,十分不耐烦的说道:
“我管你什么身份?半截身子都快入土的老家伙而已,哪里值得让人铭记?快点,说不说,不说赶紧走,别在这撒泼!”
听他态度愈发放肆,卢氏众人喝斥怒骂之声不绝于耳,卢义方更是怒极反笑,走上前居高临下的看着李泰,语气轻蔑道:
“既然你要自取其辱,那老夫就来试试你这个太平县伯大弟子的斤两!老夫来问你,“昔之人无闻知“,何解?”
李泰呵呵一笑,背着手走了几步,眼中精光一闪:
“老丈莫不是想籍此教训我?”
卢义方冷笑一声:
“方才不是说学者无分老幼,达成不分先后么?老夫籍此出题又有何不可?”
李泰踱步沉思片刻,抬头答道:
”此句出自《尚书·无逸》,原文为呜呼!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相小人,厥父母勤劳稼穑,厥子乃不知稼穑之艰难,乃逸乃谚。既诞,否则侮厥父母曰:昔之人无闻知…”
说到这里李泰转而抬头笑吟吟的看着卢义方:
“周公说君子在位,切不可安逸享乐。先了解耕种收获的艰难,然后处在逸乐的境地,就会知道老百姓的痛苦。看那些老百姓,他们的父母勤劳地耕种收获,他们的儿子却不知道耕种收获的艰难,便安逸,便不恭。时间已经久了,于是就轻视侮慢他们的父母说:老人们没有知识。”
卢义方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抚摸着下颚长须淡淡道:
“不错。”
“你这是在偷换概念!”
李泰丝毫不顾及卢义方的年纪,大声斥责道:
“我方才说学无老幼,并非是说老者就没有学问,反倒是老丈你仗着年纪大,随意贬斥他们的学问,莫非一定要年纪大才能算是有学问?那我这就去户县找几个年纪更大的老丈来,那你是不是要拜他们为师?毕竟人家比你年纪大!”
说到此处,李泰又上下打量了卢义方一眼,补充道:
“而且人家会种地,老丈你会吗?”
“你!”
卢义方气得胡子直发抖,一直作壁上观的卢玄成见他似乎暴脾气又要发作了,连忙上前打圆场:
“义方的意思是说能授人以学问者,自当有授人义学问的阅历,太平县伯年方不过十五,即便再有才学,也应当再沉淀沉淀,等他日积累深厚后,再开课授学也不迟,这样也不会误人子弟…”
李泰不依不饶,瞪着眼睛看向卢玄成:
“你看本王像是被太平县伯耽误了的样子吗?!”
李泰突然改口自称王爷,这可把卢氏众人吓了一跳,连忙把目光转向了正站在旁边看戏的汝南公主。
李真见卢氏众人望着自己,面上浮出一对好看的小酒窝:
“他是越王。”
眼前这小胖子就是越王?
皇后娘娘亲子?
李泰的身份让众人皆吓了一跳,连忙朝其躬身见礼,卢玄成更是开口致歉道:
“先前不知是越王殿下驾临,若有冲撞之处,请殿下恕罪。”
李泰不以为意的摆摆手,把目光放在了卢义方身上:
“本王可不是来以身份压人的,本王是以学生的姿态来向老丈请教的,所以什么王爷不王爷的,就不用太当回事了,在本王面前可以不兴这个…”
话虽这样说,可李泰三句两句都离不开本王这个称呼,卢义方即便心中又再多的奈何,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李泰的身份实在太高,不是他一句话就能忽视得了的!
“方才老丈说我师敬玄不足以教授学问,诚然,诗词歌赋,文章练达我师自然是比不上各位,但说到物理化学,你们就差得老远了…”
李泰洋洋自得的吹嘘着,他今日来就是要借着卢氏众人的嘴把这件事给传出去,既为将来造势,也好让人知道他李泰不负全才之名!
不过物理化学是什么,卢氏众人根本就不知道,听李泰说得天花乱坠,一个个不禁面面相觑,难道是什么罕见的偏门学问?
“敢问越王殿下,这物理化学究竟是什么?”
卢法寿实在好奇得紧,他自负治学有术,可依旧对这物理化学闻所未闻。
李泰咧嘴笑道:
“想学啊,我教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