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哨兵、向导相关的研究课题非常多,“海域”就是其中极其重要的一个。
正式提出用“海域”来指代哨兵、向导的精神领域的人是德国的精神病学教授路易斯·杨。19世纪末期,路易斯发表了名为《海域研究学》的专著,当时德国的精神病学在整个世界范围都占据优势,因此“海域”这个命名规范便就此固定了下来。
哨兵和向导本身拥有极强的精神力,“海域稳定”也就成为了海域学研究中非常重要的部分。负责疏导“海域”问题的精神调剂师应运而生。
秦戈说:“高主任,我做不了。精神病就去找精神科医生,我是精神调剂师,只能做疏导和调节,没办法治病。”
“这可不是精神病。”高天月轻咳一声,示意秦戈翻开报告的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附着几份量表测试结果。结果显示,这个医生没有任何可以观测到的精神异常。
秦戈:“……”
高天月:“要是精神病就好办了。问题就在于,他的精神完全是正常的。”
秦戈实在压抑不住好奇,又把那两张纸拿了起来。
精神状态没有异常,但是却声称自己看到了幻觉。这位二六七军区综合医院的彭湖医生是一个向导,他凭着丰富的临床经验,判断自己的“海域”出现了问题。
高天月有滋有味地喝茶,看着秦戈一边皱眉,一边认真看报告。
片刻后秦戈放下手里的纸张,还是决定推托:“我没接触过这样的个案,我做不来。”
高天月挥挥手,像是要把秦戈的反对挥走。
“二六七医院是什么地方,我们都知道。医院的医生出了问题,这确实是危机办该解决的事情。你是不是危机办的人?你是不是危机办唯一的精神调剂师?”
秦戈:“……”
高天月:“虽然精神调剂科还没正式成立,但你,我是一直很看好的。不仅是我,上面的人也希望这事情能够尽快解决。小秦,你行的吧?”
“……我还能回档案室吗?”秦戈问。
高天月没有正面回答:“秦戈啊,我认识你很多年,知道你这个人性格文静,事情全都藏在心里。现在就是一个机会,让你走出去的机会。年轻人,是吧,外面有广阔天地!你在档案室工作,是屈才了。”
谈话的节奏始终被高天月牢牢掌握,秦戈终于噤声。他知道自己没资格反对。
“好吧。”秦戈收起了彭湖的自述,“我先联系朋友,去二六七医院了解情况。”
他起身之后才想起,自己似乎是个光杆司令。
“当然有科员,好几个呢,都特别得力。”高天月立刻说。
秦戈想了想:“不要白小园。”
高天月一口茶喝了一半,脸上的笑容神秘莫测:“你对白小园有什么意见吗?要积极团结同事嘛。我看小白就蛮好的,人又机灵又利落。”
秦戈扶额片刻,补充道:“行吧。那我不要唐错。”
高天月的笑容更加和煦了:“小唐和你也有矛盾?秦戈,你要反省一下自己了。唐错这个人没脾气,好说话,干活认真,你们之间有什么问题,坦诚沟通就好了嘛。”
秦戈无言以对:“还有谁?高主任你一次性说完吧。”
“还有一个从别的办事处调过来的哨兵,很出色。”高天月晃着脑袋,“今天下午就来报到,到时候我介绍你俩认识。”
秦戈估计这位哨兵跟白小园唐错都是一路货色,干巴巴笑了两声,心里的期待比草履虫还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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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戈对白小园没什么意见,就是觉得她烦。一天二十四小时,除去睡觉的八小时,他怀疑白小园有十五个钟头都在说话。
秦戈自己每天都有十万八千件烦心事,再搭上一个白小园,他害怕。
他跟唐错也没矛盾。唐错确实好说话又认真,唯一的问题是,他脑回路跟别人很不一样,什么都做不好。在危机办各个科室辗转两年后进了秦戈所在的档案室,唐错才算是找准自己的定位,安安心心当起了书呆子。
秦戈每天都在尽力扮演一个脑回路正常的成年人,他可不乐意再捎带上一个唐错。
钥匙旋转,打开了电动车的锁头。他暂时把白唐二人的事情放在一旁,飞快地在脑子里把自己和高天月的谈话捋了一遍。
自己肯定是被高天月坑了。
这个什么精神调剂科,应该是顺应上头要求设置的一个闲置科室,所以高天月往这个科室里塞了几个不好用的人,顺便让不好管的自己管管他们。
虽然考了精神调剂师的执业资格证,但秦戈从来没正儿八经地运用过。
精神调剂师的考核难度极高,全国登记在册的也不过是五个人,秦戈就是其一。
他是危机办目前唯一一位,可以在他人“海域”中进行浮潜、深潜、巡弋甚至拷问的向导。*
只是危机办里的哨兵基本都有向导作搭档,向导本身也可以自我疏导,除了每年在新员工到来的时候按照程序要求潜入他们的“海域”进行巡弋之外,秦戈暂时还没机会发挥重要作用。
巡弋“海域”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秦戈总觉得,潜入他人“海域”中窥视秘密和情绪的自己,是在粗暴地冒犯别人。
对高天月这样的安排,他实际上有些难过,还有些愤怒。但这些都没有表露在脸上。
最遗憾的是,档案室里的东西他还没能彻底看完。
骑着电动车离开危机办时,秦戈瞥见个穿黑色皮衣的高个子男人正靠在传达室的窗边,跟传达室大爷讨烟抽。秦戈只看得到他侧脸,鼻梁又挺又直。
一头大狮子趴在传达室门边,张开血盆大口打呵欠。
“小秦,出去呀?”大爷忙里偷闲喊了一句。
“去办事。”秦戈说。
电动车在减速带上颠簸,陌生的男人转头瞧了他两眼,秦戈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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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七军区综合医院是一所专门为特殊人类服务的医院,占地面积中等,区域划分清晰,在地下还有供地底人使用的医疗区。
医院很严格,无论是谁,来访都必须刷身份证。当系统显示来访者是特殊人类时,则要接受另外的检查,比如哨兵向导得释放自己的精神体进行查验。
秦戈在门口耽误了几分钟,进入医院时发现言泓已经在门诊楼等待自己。
言泓是秦戈的大学同学,现在在二六七医院里干行政工作,每天的朋友圈配图不是“努力加班鸭”,就是“食堂开门了,冲鸭”。
他亲热地搭上秦戈肩膀:“今晚来个约会吗?请你吃饭。”
秦戈:“吃什么?食堂?”
言泓:“我们食堂闻名院内外,出了院的病人和家属都忍不住常常回来,就为了那一口每日套餐。”
“我了解情况之后还要回一趟单位。”秦戈甩开他的手,不想听他胡扯,“长话短说,彭湖医生到底是你院什么人物?”
“二六七胸外科最好的医生。”言泓把手立在胸前,做了一个剖开的动作,“等着上他手术台的病人都排着队呢,前两天那什么上市公司的老总不是急病吗,他的主治医生就是彭湖。现在彭湖急,医院急,病人也急。他那问题一天不解决,他一天就拿不了手术刀。”
秦戈明白了:之所以让自己在精神调剂科成立之前就开始做事,是因为等着彭湖的病人通过种种手段,给危机办压力了。
“官僚主义。”秦戈说。
“对,官僚主义。”言泓又亲亲热热搭上他肩膀,“现在就带你参观官僚主义的手术室。”
言泓没把他往门诊楼或者住院楼带,而是直接走向了医技楼后的另一座三层小楼。
小楼看上去陈旧,但保存得十分完好,里面已经改造成院史展览馆,有三三两两的病人拄着拐杖在吹空调聊天。
“彭医生今天不在,你先去手术室看看吧。”言泓说,“你们科室现在也没正式成立,只能让我这种小角色接待秦科长你了。”
秦戈很惊讶:“手术室在这里?”
“那手术室早废弃了。”言泓一边往楼上走一边说,“以前医院小,这里就是住院楼,每层有前后两个手术室。大概三十多年前吧,政府拨款起了新楼,这里就给肿瘤科的住,前几年才修成院史展览馆。”
两人走上了三楼,走廊右侧是窗户和阳台,左侧有几个门窗紧闭的房间,从没拉紧的窗户里能看到里头的会议桌。
“三楼都是会议室,平时没人来。”言泓抬手指着前方,“前面就是彭湖说的6号手术室。我们医院现在已经不用数字编号了,大的手术室都在住院楼里,按楼层的科室命名,比如妇产科手术室一二三,外科手术室一二三。所以当时他说6号手术室不对劲,副院长都吓坏了,咱们这儿可没有什么6号手术室。”
随着他手腕扬起,一只长着粉色尖喙的小鸟从他手上扑打翅膀,飞了起来。
“嚯,肥雀。”秦戈跟那只鸟儿打招呼,“好久不见。”
“它叫响蜜鴷!”言泓愤怒纠正,“你他妈故意的吧?都说了三万遍了,能不能记清楚!”
响蜜鴷只比麻雀稍大一点儿,它认出秦戈,张嘴冲他亲昵地叫了两声。言泓朝它挥挥手,把它赶向前方。
响蜜鴷扇动翅膀飞到走廊尽头,钻进了紧闭的门。
片刻后,小鸟飞了回来,落在言泓的手上,亲亲热热叫了两声,化作一团轻雾,没入了言泓的手掌。
“好的,我鸟说没事。走吧。”言泓推了秦戈一把。
秦戈哭笑不得。言泓胆小,但他没想到居然胆小成这样。
“没问题。”他安慰言泓,“在楼下我就探过了,这里没有异常的精神体波动。”
言泓又是钦佩,又是恼怒:“那你不告诉我!”
秦戈看着他:“等等……你用精神体来查探,是因为这个手术室有古怪?”
他有些意外:出了问题的明明是彭湖医生,他所看到的景象根本不可能在现实中出现。为什么言泓要带他来看手术室,还显得这样谨慎?
“看了报告的人都觉得问题出在彭医生身上。”言泓掏出钥匙,“其实古怪的是这个手术室。”
钥匙插入了锁孔。
“我信唯物主义世界观,我是马克思的粉丝,但是这事情太怪了。”言泓压低了声音,“彭医生那份自述报告是我整理的,有些内容,医院不让他往上写。”
“什么内容?”秦戈被他的神秘兮兮感染,也低声问。
“彭医生说,墙上都是血,从天花板往下流,手术室地上全都积满了。”言泓犹豫片刻,声音更小了,“而且他还看到手术室里有病人,有医生,穿的都是几十年前的制服,正在动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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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言泓送回门诊楼之后,秦戈在院史展览馆前的长凳上坐下。
长凳只有一条,被四五棵开始抽条的垂柳环绕。他抬头望向三楼,发现从这个角度看不到6号手术室。
身旁小路上,一个男孩抱着父亲的腿哇哇大哭,一头小小的牧羊犬趴在他脚边,神情怯畏。
秦戈这时候才发现,这儿到处都是小孩和他们小小的精神体。今天估计是给幼年哨兵和向导检测精神体形态的日子,有的孩子很容易就跟自己的精神体玩在一起,有的孩子却还在惧怕这位陌生的、但却永远不会与自己分离的伙伴。
他环顾四周,看到靠近门诊楼的草坪上躺了只懒洋洋打呵欠的大狮子。
狮子周围没有敢靠近它的精神体。
在一片嘈杂的笑声和哭声里,大狮子的呵欠仿佛是逐格动画。
秦戈盯着狮子呆看,脑子里转得飞快。
今天彭医生不在,可以说毫无收获--但言泓特意带他去看了手术室,还跟他描述了彭湖医生幻觉中更详细的部分。
那间手术室已经堆满了杂物,用过的横幅和坏了的椅子堆得很高,地面积满了灰尘,只有一些凌乱的脚印。言泓把窗推开一条缝,春季还不甚炽烈的阳光从缝隙里照进来,房间里的灰尘在光柱里旋转飞舞。
没有手术台,更没有彭湖所看到的血和医护人员。
彭湖说手术室的天花板淌血,顺着墙壁流下来。而墙上还有人钻进钻出,数量很多。
但秦戈在手术室里,什么都感觉不到。
那就是一间普通的杂物房。
言泓一直跟他强调,彭湖医生的描述里有很多具体细节,多到所有听过的人都会认为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在他眼前出现的场景——毕竟彭医生不可能见过几十年前的旧手术室,他那时候还没有到医院来。
不是幻觉,那是什么?
秦戈站起来,他现在必须要回到危机办查资料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件事情稀奇古怪,令他眼皮又隐隐耸动,做起了蹦迪之前的热身运动。
他抄近路走向车棚,经过大狮子身边时发现它在看自己。
即便在危机办里也很少见到以狮子作为精神体的哨兵。秦戈不由得多瞅了两眼,忽然认出,这就是刚刚在危机办传达室见到的那只呵欠巨兽。
看来那位讨烟的哨兵在自己之后来到了医院。
出于说不清楚的兴趣,他抬手对着那只狮子挥了一下。
从医院回危机办的路上,秦戈会在等绿灯的间隙想起狮子的主人,想起他高挺漂亮的鼻子,和长得还不错的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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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潜:潜水活动术语,在海域研究学中特指浅层意识探索。
深潜:潜水活动术语,在海域研究学中特指深层意识探索。
巡弋:潜水活动术语,在海域研究学中特指调剂师巡回漫游整片或部分海域,寻找异常。
拷问:在海域研究学中特指调剂师强行入侵海域进行非许可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