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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沈令蓁处理完伤口,霍留行就出府去察看灾情了。

庆阳此地近十数年来未曾遭受过如此严重的雹灾,虽有霍府府卫及早出动,疏散了街市附近密集的人群,大大减少了百姓伤亡,但房屋、农田、牲畜却未能得以幸免。

像霍府这样的大户,房屋砌造得坚实,还不至于因为一场雹灾便损毁。然而城内多的是家宅简陋的布衣门户,城外更有靠着茅草屋过活的穷苦人家,安身之所毁于一旦,又突然之间失去了生计,自然乱成一团。

从事发起,城里城外都是哭天抢地的哀嚎,流民四处奔散。

幸而这边关地界的官员也是见惯了风浪的,当地知州反应迅速,立即着手赈灾事宜,开始在城内搭建简易的安置棚,开放粮仓,亲力亲为地安抚百姓。

霍家带了个头,主动拿出家用,剩下当地几家富户也跟着捐了不少财物。

到了深夜,局面稍稳,霍留行也就打道回了府。

霍家任的是定边军的职事,对庆阳当地的事务不宜插手过多,做到这份上就该退居其后了。

霍留行一进门,就见京墨匆匆迎了上来:“郎君,老夫人请您回府后去她院里一趟……”他说着压低了声,“估计是为了前厅那件事。”

京墨午后与沈令蓁的车驾失之交臂,过后赶回府,已听空青说了霍留行当时的失态。

霍留行淡淡一笑,似乎并无意外,开口先问:“少夫人歇下了吗?”

“应是歇下了,但亥正那会儿,蒹葭曾传人问府里可有止疼的药,像是少夫人伤口疼得睡不着。”

“你叫蒹葭留着门,我一会儿就过去。”

“郎君今夜歇在少夫人那里?”

霍留行点点头,转头先去了俞宛江的院子。

院内烛火通明,俞宛江撑额坐在堂屋上首位置,似已等侯他多时,见他来,立刻挥退了四面下人。

霍留行给她行了个颔首礼:“母亲。”

“留行,你应该晓得,母亲为何唤你来这里。”

“我知道。”

“这么多年了,你处事向来谨慎周密,为人亦冷静自持,人无完人,偶有失算自然无可厚非,但你不该……”俞宛江说到这里,叹出一口气。

霍留行摇摇头:“我承认,今日之事是有不妥,未曾酿成大祸亦属侥幸。但是母亲,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俞宛江皱起眉来:“你曾与母亲说,这夫妻之道,你自有分寸。这些日子以来,沈氏的为人的确无可挑剔,可你要记得,她始终是长公主之女,她的背后始终有个赵家,你对她如此用心,又如何对得起你兄长与生母的在天之灵?”

“母亲也说了,她的为人实在无可挑剔。从当初茶楼那夜,她为我舍身忘己,到后来舒仪几次三番顶撞于她,她忍气吞声,大度容人,从未摆过一分一毫权贵的架子,再到今日突遭险难,生死攸关之际,她第一时刻惦记着妙灵的安危……难道她不是爹生娘养,没有家人疼爱吗?她待我,待我的家人如此掏心掏肺,仁至义尽,倘使今日,我为告慰兄长与生母在天之灵而刻薄于她,那么明日,我又该怎样偿还对她的亏欠?我负起了为人手足,为人子的责任,便要为此抛下为人夫的责任吗?”

“留行,你所言的确不无道理,但镇国长公主与霍家结下的仇,难道就这么烟消云散了吗?你既要与长公主清算旧仇,如今却又认下沈氏这个妻子,将来该如何收场?”

霍留行笑了笑:“母亲认为,何谓报仇雪恨?难道是一命抵一命?倘使一命抵一命便是报仇雪恨,不必蛰伏二十七年,我早可以杀进汴京。”

“自然不是一命抵一命。我们所有人,不过都是复国的棋子,最终要做的,是将孟家的孩子送回皇位。”

“既然如此,长公主欠霍家的债,为何非要以命偿还?迄今为止,我所有的决定皆基于大局,我不会做自寻死路的事。母亲,沈令蓁姓沈,不姓赵。”

“你是说……”

霍留行笑了笑:“母亲细细考量便可发现,沈家大房与皇室的关系理应并非铁板一块。倘使长公主与圣上当真如此亲密无间,那么,早在二十七年便已到婚嫁之龄的长公主为何迟迟不曾定下姻亲,为何在多年后嫁了个在朝并无实职,且胸无大志的空壳国公,又是为何,至今只有沈令蓁一个女儿,却无一子能够承袭沈家爵位?这么多年,她在回避什么,退让什么?”

俞宛江目光微微一动。

“可纵使她如此回避,如此退让,到头来,圣上却连眼也不眨一眨地,便要她唯一的女儿去替他们还债。随同圣上打下大齐江山,为朝廷忠心耿耿、勤勤恳恳付出这么多年,却换来这样一个结局,您认为,长公主如今对圣上,对皇室还存了几分情谊?”

更何况,霍留行早已从沈令蓁身上,试探过长公主对圣上的态度。

当初赵珣来府,沈令蓁待这个表哥客气疏离,并举例太子坠马一事,借以提醒他小心。她既自幼出入皇宫,却与皇室表亲来往甚少,那么这背后一定有长公主的教养。

后来说起救命恩人一事,沈令蓁坦诚,长公主并未将此事对圣上和盘托出。这又说明,长公主在沈家的事上有她的私心。

再是沈令蓁醉酒当夜吐露真言,说自己因赐婚一事对圣上心有不满,又说国公爷曾有意为她出头。这更进一步说明,沈家大房对圣上已是怨而不敢言的态度。

正是那一夜,听了沈令蓁看似迷糊实则真心的话,确信沈家大房与皇室的关系已然如履薄冰,霍留行才下定决心,给出了那个只要她不背叛他,他就护她周全的承诺。

他说:“长公主此人,论识人心,认形势,比圣上在行。若我猜得不错,她对皇家已经死心了,对依然忠心于圣上的沈家二房恐怕也是不甚亲近的态度。她现在要的,只是保住沈家大房这一件事,只不过没到迫在眉睫的时刻,尚在摇摆该往哪条船靠罢了。而我想做的,就是让沈家大房彻底下水,上我霍家的船。这位镇国长公主欠霍家的债,便用她大半生积蓄的全部筹码来还,母亲认为,如何?”

他送她一出美人计,他便还她一出将计就计。

两只鹰一起啄起那龙来,总该快一些吧。

——

从俞宛江的院子出来,到沈令蓁房中时,霍留行见她并没有老老实实躺在床上,而是坐在几案前对着一面铜镜托着腮。

听见轮椅轱辘的动静,她惊讶回头:“郎君怎么来了?”

霍留行瞥瞥她:“我不能来?”

“能,当然能。这里是郎君的府邸,郎君就是要上房揭瓦,那也是无人能拦的。”她起身去迎他,“只是前一阵子,郎君都宿在自己院里,我还以为……”

“我睡在那里,难道不是因为你说,与我同床夜里睡不着?”

沈令蓁摸摸鼻子:“那噩梦都过去这么久了,现在不会了。”

“那从今日起,我就宿在这里。”

沈令蓁弯下腰看他:“我这样对郎君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是不是不太好?”

“……”脚长在他身上,谁被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了?

霍留行气得不轻,一指铜镜:“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照镜子,不嫌吓人?”

哪知沈令蓁一愣之下,背过身去,闷声道:“嗯,我也觉得我现在挺吓人的。”

霍留行笔挺挺指着铜镜那根食指骤然一弯,回忆起进屋时所见,她在铜镜前愁眉苦脸的样子,恍惚明白过来什么。

沈令蓁伤在额角,破口虽被碎发遮掩了些,但眼下细瞧起来还是相当明显。她这是担心自己将来会留疤破相。

他方才图解气一时嘴快,实则并无深意。

他默了默,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令蓁皱皱鼻子:“我去睡了。”说着转身朝床榻走去。

霍留行探身上前拽住她的胳膊:“转过来我看看。”

沈令蓁极少有特别忸怩的时候,这回却摇摇头,坚决不肯转脸。

想来也是。白日里顾忌这个,顾忌那个,她才一言未发,可女孩家又有哪个不在意自己的容貌。

他肯定道:“放心,不会留疤的。我给你用的金疮药,对付这种伤口绰绰有余。”

沈令蓁微微别过头,捂着额角拿余光瞅他:“真的?”

“千真万确。若是留了疤,你拿我是问。”

沈令蓁这才慢吞吞转过去给他看。

霍留行抬手拂开她的几缕碎发,仔细瞧了瞧:“过十日就不明显了,再一个月能好透。”

她耷拉着眉点点头:“那我这一个月都不好看了。”

霍留行好笑道:“人家闺阁女子是怕嫁不出去才愁这愁那,你嫁都嫁了,还怕什么?”

“我怕郎君……”她说到一半顿了顿,“我怕郎君觉得我不够赏心悦目,就不搭理我了。”

霍留行心道他又不是她,嫁个人还要瞧对方好不好看。

他说:“我待你如何,与你相貌无关。”

沈令蓁皱了皱眉,突然感兴趣起来,压低身子,撑着他轮椅的扶手:“说来奇怪,郎君为何从未夸过我的相貌?在汴京时,常有人说我长得好。郎君怎么看我呢?”

霍留行眨了眨眼,打量她几眼:“就是个还没长开的小姑娘,我看你,与看妙灵差不了多少。”

这话倒不假。霍留行毕竟长了她一轮,时常看她便像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孩子,且她是水灵精致的长相,瞧着比她的年龄还要娇小一些,若对这么个小姑娘有什么“秀色可餐”的起心动念,倒觉有些下流不堪了。

沈令蓁似乎有些失望:“哦,是这样……”说着又埋怨起来,“郎君心里怎么想的,竟就怎么说出来了。郎君以前讲的话明明挺好听,近来却愈发不喜欢说那些。”

那是因为,以前那些都是假的。

“那你再好好长一年,一年后我定发自肺腑地夸你好看。”

“郎君怎知我一年后一定好看?”

“底子摆在这儿了,能差吗?”

沈令蓁一下高兴起来:“郎君真是高瞻远瞩,独具慧眼!”

霍留行看她这兴高采烈得要转圈的样子,摇摇头,自己也笑了,正要叫她去睡觉,忽然听见叩门声:“郎君,小人有要事通禀。”

是京墨的声音。

霍留行摇着轮椅出去:“怎么?”

京墨压低声道:“北边传来急信,主君怀疑定边军出了内鬼,只是今夜又有一场西羌流民暴乱,主君旧伤复发,如今正在前线勉强支撑大局,后方的事,实在分身乏术。”

霍留行蹙起了眉头,正是沉默时刻,见沈令蓁穿戴好了衣裳,从卧房内走了出来:“郎君,可是出了什么事?”

霍留行给京墨使个眼色,示意他进来,待阖上门,才答:“是有些麻烦,我得去定边军一趟。”

他要离开的事,瞒不住沈令蓁这个枕边人,她如今既心向于他,不如如实告知。

沈令蓁一愣:“今夜?”

“最迟明日。我这一走归期未定,府里可能还有四殿下的耳目,需要你与母亲替我打好遮掩。”

“可若是真有耳目,光靠我与母亲,恐怕还是太过冒险。”

霍留行和京墨齐齐沉默。沈令蓁便知道了,此事应当事关紧要。

她皱眉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郎君,我有个计策。你看,我与大姑娘若是当着府里下人演一出不和的戏,接着我伤心离开,搬去沈宅,母亲劝说无果,为不得罪我,便叫你陪我一起去沈宅住一阵子,这样,你不就顺理成章地离开霍府了吗?”

京墨眼睛一亮:“郎君,这主意倒是不错。”

霍留行摇摇头:“那我走了以后呢?如今城中流民四散,赈灾事宜尚未落实,随时可能出现骚扰,她一个人住在沈宅,半夜有流民找上门来怎么办?”

“郎君可以派些人在沈宅保护……”她说到一半停下来,摇了摇头。

也不行,且不说派的人是否可靠,若是这样兴师动众,有心人必要想方设法地到沈宅查探。如此,也就失去了最初设这个局的意义。

“那若是郎君带少夫人一起离开呢?如此,即便有个万一,沈宅那处被发现是空的,只要少夫人在您身边,便可将这事遮掩成别的。左右定边军还是主君的地界,且郎君此去并非上阵打仗,仅仅在后方周旋,少夫人跟着也并无危险,只是……”

只是难免要辛苦一趟。

霍留行蹙着眉头看了沈令蓁一眼。

她立刻拼命点头:“为了郎君,赴汤蹈火都在所不辞,风餐露宿算不得什么!”见他仍在思虑,她轻轻扯了扯霍留行的衣袖,“而且郎君,你这一走,我一个人在这里会闷坏的,我不想跟郎君分开……”

霍留行看了眼她扯着他衣袖的手,默了默,点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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