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留行这一折腾,难免耽搁了些时辰,和沈令蓁一道到崇政殿时,除圣上、太子及西羌使节外的宾客皆已列座席上。
今夜这晚宴是为西羌使节接风,并非正式签订降书的仪典,所以还轮不着百官齐聚的格局,在场的,仅仅只是朝中成年皇子,及正四品以上武将和他们的女眷。
两人入殿时,宦侍高声一报,左右谈笑着的众人齐齐顿住,朝殿门投来目光。
霍留行今日穿了一身玄色银叶纹锦袍,墨色玉冠束发,本就面若傅粉的脸真傅了粉,竟让人一时忽视了他座下轮椅,光顾着瞧这一副风神俊秀的好姿容了。
席间大胆些的女眷悄悄议论,说古有因过分貌美,须在战场上戴面具以震慑敌人的兰陵王,霍家这位早年上阵杀敌时,不知是否也曾效仿呢。
霍留行对朝他微笑致意的众皇子、官员一一颔首回礼,随宦侍入了靠近上首的席位,一坐下,就感到一道灼灼的目光逼视而来。
他稍稍前倾几分,不偏不倚挡住了身边的沈令蓁。
沈令蓁今日也与往常不同,面上粉黛薄施,更衬得眉目口齿般般入画,一身妃色留仙裙亦是明艳若桃李,这么纤腰玉带地款款走来,若非已为人妇,恐怕也免不了遭人拿眼睛从头到脚烫上一遍。
霍留行想到这里,不动声色地再次偏侧身子,把沈令蓁挡得更死一些,并朝不远处那毅力非凡,望穿秋水的薛玠,投去告诫又不失礼貌的一眼。
沈令蓁入座后便规规矩矩垂下了头,不曾注意到这一幕,直到一道粗犷的笑声远远从殿门外传来,才微微抬起眼来。
来人正是西羌使节。一位是此次代表西羌王室的三王子嵬名赫,另一位是负责王子安全,与他随行的将军野利冲。
那笑声,便是从这位虎背熊腰,满头花辫的中年将军嘴里发出的。
西羌人与汉人面容倒是相差不大,若改改衣装与头饰,和在座大齐人士也无甚区别,只是这粗蛮的气质,还真叫在场女眷暗自咋舌。
两位贵客被宦侍一路引到龙座下首,也就是霍留行的斜对面坐下。
沈令蓁发现,那位年轻的嵬名王子似是此前刻意学习了汉人的宫廷仪态,一路走来步伐端正收敛,颇有些谨小慎微的姿态,真像是来俯首称臣的。可那位野利将军,反倒一路大步流星,毫无屈居人下之感,入座后,甚至意味深长地笑着朝霍留行的方向看了一眼。
皇帝与太子都还没到,这席上眼下最为尊贵的,应当是霍留行对面的赵珣。可这位异国将军不看赵珣,也不看与自己曾有过合作的赵瑞,偏偏只看霍留行。
沈令蓁悄悄瞄了瞄身边人,见他并未回应这道目光,但按在轮椅扶手上的食指与拇指却轻轻摩挲起来。
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沈令蓁觉得,霍留行应当也留意到了这位有些古怪的野利将军。
正这时,宦侍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陛下到——!”
除得了特许的霍留行外,满堂众人齐齐起身朝龙座行礼。
年事已高的老皇帝和煦地笑着,作了个平身的手势,令众人重新入席,随即击了击掌,示意开宴。
歌舞弦乐登场,皇帝向两位来使寒暄道:“嵬名王子与野利将军远道而来,不知一路是否顺利?”
“我们顺利,谢谢圣……下……”嵬名赫应是刚学的汉话,出口音调古怪,用词也相当别扭,说到一半便卡了壳,着急地看向身边的野利冲。
野利冲立刻帮着救场:“承蒙陛下关心,王子与下臣一切都好。”
离得近的几位大齐官员因这口流利的汉话纷纷看了过来。
皇帝笑道:“野利将军的汉文说得如此娴熟,可是下足了功夫。”
野利冲咧咧嘴:“下臣自幼向往中土文明,研习汉文多年,这才小有收获。”
沈令蓁悄悄看了斜对面一眼。
看来这位将军,才是西羌皇室真正要派的使节。
上边皇帝与野利冲继续说着虚头巴脑的场面话,底下众人端坐着,人人面上布着雷打不动的敬业假笑,在皇帝每次话音落后都轻轻点一点头,表示十二万分的赞同。
殿中七位身姿轻盈,跳盘鼓舞跳得卖力的伶人,反倒是无人去赏了。
几个回合下来,上首龙座再次响起宣布开席的击掌声。
这是示意众人可以动筷吃菜了。
可那野利冲却没有立刻动手,而是看了眼隔壁空置的座位,问身边宦侍,这处坐的是谁,不等他来了再开席吗?
宦侍解释道:“太子殿下因事缺席,野利将军先请用膳吧。”
野利冲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又说:“听闻贵国太子殿下身体欠安,我们王子此行特意进献了雪莲果与何首乌,望能帮助太子殿下一二。”
这话一出,宦侍脸上的笑意便变得有些僵硬了。
他方才照皇帝交代,谎称卧病不起的太子是因“事”缺席,但这位将军显然有备而来,早打听到他们大齐的太子是位病秧子,竟是毫不留情面地拆穿了这个谎话。
皇帝之所以能当皇帝,心态自然比常人杰出,听见人家鄙视自己的继承人也是声色不露,只是轻飘飘看了赵珣一眼。
赵珣心领神会,举起杯盏,望向对面:“这光吃菜不喝酒,多没意趣!来,霍将军,你为我大齐立下汗马功劳,没有你,也便没有今夜这场宴席,我敬霍将军一杯!”
霍留行淡淡一笑,双手执盏,朝赵珣颔一颔首,随即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
赵珣此举,正是在提醒那位过于猖獗的野利将军,今夜这场宴席到底是因何而来。此时抬举霍留行,便是抬举大齐,嫡皇子开了这个头,其余皇子众臣自然也不敢少了这杯酒,一个个都来向霍留行敬酒。
沈令蓁面上笑着替霍留行斟酒,心中却在叫苦。
那野利冲倒是没再口出狂言,安安静静啃起了螃蟹,却可怜喝空了一整壶清酒的霍留行,也不知他这尚未痊愈的身体顶不顶得住。
她悄悄捏了捏霍留行的袖口,暗问他还好吗?
霍留行目光清醒,丝毫不见醉态,偏头扬扬眉道:“我又不是你。”
好心关切,反被揭了短,沈令蓁撇撇嘴,不再理会他,自顾自拿起蟹八件,拆起了蟹肉。
秋季的大闸蟹格外肥美,蟹黄尤其丰满诱人,可霍留行因对鳆鱼有了阴影,连带也不再碰湖鲜,便把自己那只分到了她碗里,笑着说:“你吃你的,不用担心我。”
觥筹交错间歌舞轮番上场,菜过五味,众人酒足饭饱,赵珣左看右看,似觉缺了点什么,问身边的赵瑞:“二哥,我们兄弟几个好久没玩投壶了吧,今夜难得齐聚一堂,要不趁此机会比试比试?”
赵瑞看向上首,唯唯诺诺道:“这恐怕得问过父皇。”
皇帝将这话听在耳里,当即摆摆手笑道:“你们玩就是,不过别冷落了客人。”
“那是自然!”赵珣吩咐人取来箭与壶,笑问,“嵬名王子应当也玩过投壶吧?若是没玩过也不要紧,看我们投一次就会了,一会儿一道试试!”
这是压根没给拒绝的机会。嵬名赫只好点了点头。
很快有宫人呈上箭壶。殿内歌舞伶人退下,满场肃静下来。
赵珣当先拿起一捆箭,抽出一支来,指着远处下肥上窄的铜壶给嵬名赫看:“站在这一丈外,将箭投到那壶里去就可以了。我们每人十支箭,谁投中多,便算谁赢,输家罚一杯酒,你看如何?”
嵬名赫略有些懵懂地点点头:“好,我试看看。”说着拿起一支箭,比划了一下,憋足气猛地大力投掷而出。
这一下,箭倒是射得相当远,却远在了壶外半丈距离,射到了一位女眷脚边,叫那女眷低低抽了一口气。
“嵬名王子好臂力!”赵珣笑着热心解释,“只是这投壶靠的,不是蛮力,而是巧劲,你看我投一次。”
他说着提起箭来,轻轻巧巧一掷,咣当一声准准入壶,而后再将一支新箭递给嵬名赫:“来,你再试试?”
嵬名赫硬着头皮再投,这一次倒是射中了壶,却把那铜壶直接射倒了。
底下众人悉悉率率笑起来。
赵珣叹息一声,看了眼脸色发青的野利冲,笑道:“看来嵬名王子的确不擅长投壶,再这样下去,倒是我胜之不武了。野利将军既崇尚中土文明,应当也曾研习此道,或者……你来试试?”
野利冲笑了一声:“这有何难?只是下臣身份低微,不敢与诸位殿下比试。”
他说这话的时候,似有意似无意地看了霍留行一眼。
在场都是老谋深算的狐狸转世,自然瞧得出,这位将军是打算与今夜众人都在抬举的霍留行一较高下,从而找回西羌的颜面。
本来就是来投降的嘛,何必这么好胜?
不少官员都皱起了眉头。霍留行脑子的确灵光,却毕竟已是个残废,难道还能比得过野利冲这等身强力壮的猛将不成?
这个套,大齐可入不得。
赵珣心中倒是像有了主意,看了霍留行一眼,见他始终含笑,并无异议,却没有立刻遂了野利冲的意:“那这样,”他说着,转身面向薛家的席位,“薛将军,听闻令郎武艺高强,莫不如请令郎来与野利将军比上一局吧?”
薛策颔一颔首,示意儿子去。
薛玠起身接过宦侍递来的十支箭,朝皇帝与四面众臣颔首:“薛玠献丑。”说着手掌一翻,夹起三支箭,微眯上眼,紧盯住一丈外的铜壶,扬手一掷。
同一时刻三声清响,三支箭竟齐齐入了壶!
上首皇帝龙颜大悦:“好!”
众臣见状使劲鼓掌。
薛玠长身玉立,面不改色,剩下七箭,箭无虚发,一一稳稳入壶。结束后,他再次朝皇帝行了颔首礼,而后看向野利冲:“该野利将军了。”
野利冲撑膝起身:“薛郎君好武艺,不过我投壶时,好凭直觉,而非眼力。”他说着,撕下一截黑色衣袖,缚在了眼上。
薛玠脸色稍稍一变。
野利冲笑着接过箭,站在比薛玠离壶更远半丈的位置,信手投了一支。
中。
再投一支。
又中。
最后还剩三箭时,他一扯嘴角,同样一次齐发,同样三箭皆中。
如此一来,看似最后结果是十箭平局,实则却显然是野利冲占了上风。四面众人皆为此人功夫所骇,一时鸦雀无声。
却在这一室静默里,听得三下清亮而缓慢的击掌声。
击掌之人,正是霍留行。
他的夸赞似是发自真心:“野利将军身手了得,着实令我等钦佩。”
野利冲扯下蒙眼的衣袖,回看他:“如此,霍将军可有意与我比上一比?”
霍留行面上依旧是温文尔雅的笑,抛出的话却掷地有声:“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