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青砖为底,白色围墙的小院里,中间有一个黄色稻草秸秆扎成的凉棚的下面,汤皖正给仲浦先生倒着茶,两人叙着许久未见之事。
此时,天上的日头,已经往西偏了些,渐渐的汤皖感到双脚有些火热,原来是和仲浦先生聊天聊的入神,忘记了太阳光照在双脚上。
“仲浦兄,你先坐会,我再去沏壶茶来,等大牛回来,我好安排下。”汤皖起身,拎着小茶壶,迈着小碎步,就往厨房跑。
仲浦先生龇笑一声,开始仔细的打量起这座小院子来,两间厢房,一间厨房,中间是一处小院,院里一方石桌,上方是一个凉棚,边上有一棵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倒是简约朴素,没看出一点奢侈来,听着厨房里“叮铃个咚”的响个不停,仲浦先生不由得哑然失笑,拿过桌上的包裹,从里侧拿出两摞用红纸封好的大洋。
这是汤皖和迅哥儿的稿费,仲浦先生又给它们分开,左边的是汤皖的,右边的是迅哥儿的,仔细核对好数目,便算是完成了来首都的第一件事。
汤皖拎着刚沏好的茶,一眼就看到桌上的大洋,笑道:“仲浦兄是怕我晚上没钱请客,特意给做足了准备吧。”
“诶,皖之兄,一码归一码,这个必须得给你说清楚了,请客吃饭是一回事,稿费是另一回事。”仲浦先生对钱财这些事,很是分得清。
汤皖把自己的稿费收起来,说道:“豫才的,待会见了他,你自己给他,他最近缺钱缺的紧,刚好解燃眉之急。”
说起迅哥儿,仲浦先生有一肚子话想说,称赞道:“我当时一拿到《狂人之记》,顿时就惊为天人,不吐不快!”
“皖之兄,你与豫才先生接触的久,你来说说,这等作品他是怎么写出来的?”
汤皖收好大洋,一出房门就直面仲浦先生的疑问,不禁想起迅哥儿当时写《狂人之记》的场景,于是,神秘兮兮的说道:
“豫才是怎么写出来的啊?”
“是啊!”仲浦先生啧啧称奇道。
“当然是用笔写出来的,难不成土里长出来的。”汤皖卖了个关子,顿时吊足了仲浦先生的胃口。
“诶.....皖之兄,你就别开玩笑了,快与我说说,我是真的好奇的很。”仲浦先生急着催促道。
汤皖坐下去,回想起当时的一幕幕场景,仔细的说与仲浦先生听,引得仲浦先生连连诧异,不敢置信的说道:
“五天,就只用了五天,就写出了《狂人之记》?”
汤皖确定的点了点头,伸出一只手,肯定道:“就用了五天,我和德潜亲自见证的。”
“呼.......”
仲浦先生长舒一口气,回想起自己当初创建《新年轻》的时候,足足把自己关在房里几个月,才写出了《告知青年》一文。
两者一对比,更能体现出迅哥儿卓越的文学才华,发出由衷的感慨:“豫才!!真是大才啊!!”
汤皖幽幽的说道:“豫才和我们不一样,我们脑子是用来想东西的,他的脑子是天生就有这些东西的,想用的时候,只需要挑出来就行。”
“哦??”仲浦先生发出疑问。
“说是用了五天,实际上也就用了三天,第一天他用来睡觉,养精蓄锐,最后一天跟我们喝茶扯淡聊天,掐头去尾,可不就是三天么!”汤皖说道。
仲浦先生猛地站起身,挥舞着手臂,脸上又布满了诧异之色,激动的喊道:“大才,绝对的大才,我恨不得立马就去见见豫才。”
“别激动,晚上就能见到你心心念念的豫才了,他这会还在学校呢。”汤皖挥挥手,示意仲浦先生不要激动,坐下来喝喝茶。
迅哥儿这人,做事特别较真,之前在教育部做事的时候,每天准时上班,准时下班,门口开店的店家,一见迅哥儿来了,就知道,到了开门做生意的时间了。
这个习惯也被带到了学校里,即使下午没有他的课,也一样,兢兢业业的待在学校里,必须等放学了,才回家。
这会正是上班时间,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迅哥儿也是不会出来的。
正巧,大门口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正是大牛,跑的满头大汗。顾不上擦汗就往院里跑,一抬头,就发现先生果然已经回来了,顿时松了口气。
大牛在院里,给仲浦先生泡了一壶茶后,就是一顿满世界的找先生。
先是去了钱玄家,然后是六爷那里,最后是学校,见到了迅哥儿,才知道先生回城里了,这就又急急忙忙赶回家。
“满头大汗的,先歇歇,喘口气,喝点水,晚上不用做饭了,一起去下馆子!”汤皖倒上一杯茶,给大牛端过去,说道。
大牛“哦”的一声答道,然后接过先生递来的茶水,就往厨房门口一坐,一口就喝完了茶水,捶捶发胀的大腿。
汤皖去房里拿出纸笔,写下了晚上要请客吃饭的地址,等大牛休息好了,嘱咐大牛,送到钱玄和迅哥儿那里去。
“走!仲浦兄,趁着现在还有一点时间,我们去首都城里逛逛,再去鸿庆楼,等他们俩来。”汤皖提议道。
“好!”仲浦先生背着包袱,欣然应道。
鸿庆楼位于首都最热闹的前门大街上,是首都八大楼、八大居之一,前身皇室子弟,因明面不许经商,但又缺钱,故假托他人之名而开设的。
汤皖之所以把晚上的接风宴定在鸿庆楼,便是因为刚好顺路,可以一路游览到前门大街,带领仲浦先生领略首都“风景”。
日头又向西移了些,渐渐的,把地上的影子又拉长了不少,仲浦先生背着包袱,跟在汤皖身后,从东交民巷的巷子口走出来。
顿时,两人的身体被日光包裹,斜长的影子打在了街面的墙上,一个影子伸出手,行礼,道:“仲浦兄,请!”
另一个影子也随即行礼,道:“客随主便,皖之兄,请。”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过了好大一会的时间,日头又往西偏了不少。
才看到,远处出现了一条繁华的大街,街边店铺的招牌都要比别的地方大上几分。
汤皖和仲浦先生,随着街上的人,一同踏上前门大街,往鸿庆楼方向走去。
虽说是首都最繁华的大街,除了街面店铺高大一些,人多了不少以外,其他也并无区别。
街边一样有端着有缺口的碗,喊着满嘴的好话,希望能被施舍一两个钱的乞丐;
一样有拉着黄包车,熟练的在人群里来回穿梭的车夫,累了就用围在脖子上的毛巾,在脸上擦一把。
还有在街边空余地方,画上一个大圈,四周围了一圈的人,当众刷起了杂技的卖艺人。
汤皖拉着仲浦先生,兴致盎然的看着,只见那个卖艺人,身穿短褂,手里拿着一束火把,嘴里使劲的朝着火把喷出液体,然后就“滋啦”一声,出现一条火龙。
围观的人赶紧往后撤一步,生怕被火给烧着了,卖艺人见此,又仰头,朝着天上喷一口,半空中就蓦的出现了一条粗壮的火龙。
围观者一片叫好,纷纷掏钱,汤皖也从口袋里掏出几枚铜板,朝着中间地上的圆盘里,扔了过去。
看完了喷火,俩人又来到边上的一个杂技场子,中间两条板凳,上面搭着一块木板,木板上布满了钉子。
有一个人躺在满是钉子的木板上,看的让人心里一紧,这还不算完,还有一块大石板放在躺着的人身上。
一个粗壮大汉,拎着一把锤子,就朝着围观的人群喊道:
“把势把势,全凭架势,没有架势,不算把势;光说不练,那是假把势;光练不说,那是傻把势……”
“胸口碎大石,十年真功夫,诸位看官要是觉得好,就赏几口饭吃。”
说完,那粗壮粗壮,抡起大锤,大呵一声,精准砸向大石板中央,发出“砰”的一声,大石板完好如初。
围观的人群纷纷叫好,汤皖虽然知道个中缘由,但也是看的来劲,和仲浦先生一起,不吝啬的献出掌声。
大石板下面的人挨了一锤,毫发无损,嘴里大喊道:“再来!”
大锤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又一次精准的砸到了大石板中央,声音比上一次更响亮,“咚”的一声,引起了围观者更为响亮的喝彩声。
当大锤第三次砸在了石板中央,一模一样的位置后,大石板再也招架不住大锤的轰击,毫无意外的从最中央开始崩裂。
粗壮大喊赶紧上前,推开碎掉的石块,拉起躺着的人,只见到那人背后有密密麻麻钉子戳的痕迹。除此之外,浑身上下没有异样,完事后,俩人向着围观群众抱拳施礼。
“好!”
“精彩!”
“真功夫!”
一颗颗铜钱抛向表演场地中间的圆盘子,这两个卖艺人,一直向着围观群众抱拳道谢,“谢谢!”
下一个场地是一个耍猴的,有许多孩子在围观,那小猴儿脚踩着一双mini小高跷,在场地里来回的走,古灵精怪的模样惹得众人一阵大笑。
表演完了这个项目后,那小猴扔掉高跷,又被脖子上的链子牵引去了场地中央,双脚踩着一个圆球,保持着平衡,走来走去。
这个是马戏团里的动物表演杂技,小猴儿表演完了两个项目,得到了一些奖励,就高兴的窜到一旁的树上,四目张望。
看完杂技表演,汤皖领着仲浦先生,顺着前门大街继续往前走,街上的行人是越来越多了,身旁的间隙也越来越小。
前面迎面走来了一队骆驼,驼峰上架着不少货物,汤皖和仲浦先生赶紧靠边,让它们先过去,免得挡了路。
又走来了一个挑货郎,肩膀上的扁担,两头担着重重的货物,手里拿着个小糖锣,嘴里喊几声,手上就摇几下。
“卖芸豆糕了!卖芸豆糕了!”
等这个挑货郎走过去了,又走来了一队背着长枪的治安巡逻队,警惕的盯着街道上四周,维持着治安,不紧不慢的跟在挑货郎后边。
就这么一路磕磕绊绊,汤皖带着仲浦先生终于到了鸿庆楼,跟着伙计走上了二楼,一个临窗的雅间,推开窗,可以把大街上的景象尽收眼底。
伙计又紧随其后,送上来一壶茶水,走了一路了,流了不少的汗,这会正口渴,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抬杯一饮而尽。
这会儿,太阳还在西边挂着,还不到达官贵人出来的时候,鸿庆楼里还没什么人,里面显得安静许多。
但是外面的大街上,却是异常嘈杂,纷纷扰扰,汤皖喝完一杯茶,用手指着窗外说道:
“仲浦兄,去年沪市一行,可是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特别是那座他国之城,一直让我心心念念,时刻不敢松懈。”
“你倒好,首都离那地方千里之隔,我是早上眼睛一睁开,就能看得见,可谓‘茶不思,饭不想’,心里过得不安生呀!”仲浦先生苦笑道。
“所以,我第一时间,就拉你来,好好看看全国正冶经济文化中心,最繁华的前门大街是什么样,这一圈走下来,有何感想?”汤皖问道。
仲浦先生从出了东交民巷,就一路眼观八方,一路走,一路沉重,沪市的那座城太干净,太雄伟,太壮丽。而这座城,太低矮,太脏乱,太愚昧。
此刻,突然间被汤皖问到这个问题,仲浦先生的心情也是异常的痛心和失望。
“你每天看的这座‘他国之城’,压力不比我小,难呐!!实在是难!!!”仲浦先生哀叹着,发出长长的感慨。
汤皖从窗外伸出头去,迎着偏西的日光,刺的眼睛迷迷糊糊,只能大致的看到街上,一个个人影在晃动,幸亏是能发出声音的。
向着远处看去,隐隐约约还能看到正坐在树上,安于现状的小猴,脖子上系着一根铁链子,麻木的盯着眼前的人群观看,下面正是它的同伴在表演节目。
那小猴突然眼睛一动,望向了鸿庆楼的方向,视野里渐渐的出现了一辆黄包车,车上坐着一个剃着平头,带着眼镜,留着一瞥八字胡须的青年人。
这个青年人刚从曰本回来,准备去任《晨钟报》的主编,连赶了好多天的路,这会浑身正是疲劳,一边眯着眼,一边和车夫搭着话。
突然听到了街边传来了一声惨叫,青年人立刻睁开眼,让车夫停下车,冲着围着一圈的人群走去,拨开阻挠的人群,就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衣衫褴褛的妇女跪坐在地上。
妇女情色焦急,双眼流泪,手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这孩子五六岁模样,眼神空洞,嘴唇干裂,无精打采,一看就是生了病。
“求求好心人!救救!!我的孩子吧!”
“谁要是能救我的孩子,我愿意给他当牛做马!”
周边围观的人却只是指指点点,看着凄惨求助的妇女,也不知道如何办才好,要不是实在没办法,谁会愿意来大街上求助呢。
只是看着这妇女的惨状,任再怎么铁石心肠的人,也都会心生同情心,围观的人群中,有人悲愤道:
“这狗日的念头,人活着连个畜生都不如!”
“这孩子也是命不好,摊上这么个病,都是穷病惹得!”
“穷人的命,就不是命啊.....”
“孩子啊,下辈子别投胎做人了!”说这话的白胡子老者,慢慢吞吞的从口袋里掏出几十枚铜板,轻轻的放到妇女面前。
“诶....这个世道啊,老百姓的死活都不管,就知道争权夺势,悲哀啊!”又一个路人咬牙切齿的喊道,从口袋里掏出了几枚铜钱,放到妇女面前。
随后,围观的人群里,大家都窸窸窣窣的掏出一枚两枚的铜钱,但是看病是肯定不够的。见此,人群中,突然窜出一个年轻的学生。
眼睛红红的,向着围观的群众,呼喊着:
“求求你们,多给一些吧,就当我借你们的,我是高等师范的学生,肯定会还你们的。”
任这名学生再怎么哀求,地上也只是多了几枚铜板而已,对于看病实在是杯水车薪,年轻的学生还是不放弃,继续哀求路人的帮助。
有的路人实在不忍心,就说道:
“诶....我们也是平老头百姓,也要过日子的,再给的话,今天就没饭吃了。”
“是啊,我们再怎么帮,也无济于事啊!”
地上跪坐的妇女把面前的钱都整理好,把孩子轻轻从怀里放下,然后对着人群磕了三个头,带着哭腔,大声的感谢道: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围观的人群只能发出一声叹息,见况于心不忍,但又实在是无能为力。
为了能救自己的孩子,这个跪坐的妇女,从地上摸起一根碎稻草秸秆,慢慢的插到乱糟糟的头发上,额头紧紧的贴在地面上。
豆大的眼泪滴落在地上,“啪嗒啪嗒”的声响在所有人的心里响起,妇女的举动再明显不过了,她要把自己卖了,来救自己的孩子。
年轻的学生怔怔的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孩子;看着头贴在地上,插着稻草的妇女;看着无能为力的路人,这一刻心里的渐渐起了一丝火苗。
突然,一道愤怒的爆呵声在众人耳边响起,一个穿着短褂,露着胳膊的男人,穿过人群,直奔妇女面前。
一把揪掉妇女头上的稻草,要把妇女扶起来,可是妇女不干,气的这个男人,脱下自己的鞋子,就往妇女的背上打去。
一边留着泪,一边打着,一边嘴里用命令的口吻,喊着:
“站起来,别丢人现眼!”
妇女就是不起来,头上都磕出了血,披头散发,凄惨的喊道:
“我要救我的孩子,你救不了,还不让我救,我不管,我就要救孩子。啊啊啊啊........”
男人一听,顿时怒了,手里的鞋子,用力的打在女人身上,发出“啪啪”的声响,这下旁边的人开始指责道:
“你是谁啊?就来打人!”
“对啊,你快停手,不然叫治安队了!”
年轻的学生,立刻冲上去,从背后抱住了这个男人,却被这个男人一把推开,猩红的眼睛,盯着众人,狂喊道:
“她是我媳妇,我管我媳妇,怎么了?”
然后又把地上的妇女拉起来,这回却是没有了命令的口吻,反而是哀怨的祈求道:
“快跟我回家吧,求求你,不要丢人了。”
“我不管,我要救孩子!”妇女眼泪巴巴的哀求着男人。
男人看了看躺在地上,没有奄奄一息的儿子,又看了看哀求的老婆,无助而又可怜的内心,突然迸发出一股子炙热的倔强来,大喊道:
“站起来,咱们穷人,就是要死,也要站着死!”
“他是我儿子,你把他抱起来,死也要站着!”
“走!!跟我回家去!”
7017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