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天边的云朵烧成一片金色的海,夕照穿过藏珠殿里的琉璃窗,照进积尘已久的奢靡宫室里。
里面正上演着一场君与臣之间的交锋。
“恕老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陛下以为,当年秦公叛国之事,是老臣告发的?”
斑驳的夕照落在乐修篁满是风霜的面容上,似乎将他割裂成了一个个碎块一样。
“朕起初也怀疑……毕竟乐相显然是知晓秦不语的身份来历,不一定是看在荻的面上才为她周全,何况朕也从阁老那里知晓,乐相确实曾与秦公有忘年的交情。”
乐修篁垂眸道:“过于牵强了。”
确实,仅凭推测就怀疑到他头上,实在过于牵强,尤其是秦不语身份暴露之后,还是乐修篁不惜声名受损,出面将她接入府中,这才免去了她的牢狱之灾。
怎么看,乐修篁都是在保护秦家的遗孤。
封琰背着手走到墙壁,取下墙上挂着的一张豹皮长弓,拨了拨上面的弓弦,忽而说起了别的事:“乐相打过猎吗?”
“仅止于君子六艺,不曾亲手杀生。”
“朕在灵州做藩王时,时常在山里练兵,有一回在一座山上瞥见了一头白虎,有意猎杀但苦于坐下马力疲惫,未能得手。白虎天生敏锐,嗅到危机就躲藏了起来,为了不让白虎在我回去准备周全的期间逃往深山不知处,朕就让所有猎手撤出了那座山,并且放出大量野鸡野兔,让那白虎好吃好喝地供养着……”
乐修篁半阖着的眼帘终于抬起,正视起了封琰,道:“陛下今日谈吐很是犀利。”
“有时候对一个人好、为一个人考虑,不一定是出于爱护,也有可能是知道一旦逼急了,就难以留下对方。便索性麻痹自己,提出种种设身处地的建议稳住她……然后一步一步诱而杀之。”封琰迎着光,看着站在阴影里的乐修篁,道,“秦不语之于乐相,就是那头虎。”
“何以见得?”
“打猎是要下陷阱的,抓不到猎人,但只要找到猎人布下的天罗地网,那这个人是否对虎起了杀心也就不必再验证了。”封琰瞥了一眼墙角上了年份的水钟,道,“若我所料不差,今日公审结果一出,只要秦不语不是当堂就死,便会有后手等着她。”
话说到这份上,面孔全然消融在落日阴影里的乐修篁缓缓叹了一口气。
当年秦公的叛国案的确已经盖死了,所有的线索、证据都残破不堪,连夏洛荻坐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这么多年,都未能将此案查个明白。
但封琰可以,他无需搜罗证据,他只需把一块烧红的烙铁丢进平静的水里,那些坐不住的人自然而然就会浮现出来。
打草惊蛇?不,他是直接烧山行猎,让人躲无可躲。
乐修篁到底是维持了大儒应有的淡然,道:“近日有上万外地百姓进京,为的就是观刑。他们看不到自己想看的,不会善罢甘休。”
封琰却笑了:“乐相是读书人,总觉得只要挟持了民意,朝廷必会屈就……可百姓也有怕的东西,比如,穷凶极恶的匪徒。”
乐修篁深深地皱起眉来,似乎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年轻的皇帝一般。
“这不合体统。”
结合起先前刑部天牢莫名走脱了几个绿林强人的消息,不难想到,一向守备森严的天牢莫名其妙被人越狱本就是不可能的事……除非有人安排。
什么送秦不语去北燕,什么乱七八糟的招亲,封琰从头到尾就没有想过要答应下来,就冷眼看着那些人勾心斗角地筹划怎么分割秦不语才能将利益最大化……然后叫他们扑了个空。
人被绿林劫走了,能怎么办?只能作罢。
最多朝廷失了面子,反正秦不语人也现世了,证据都提交了,大理寺可以慢慢查,无所顾忌地查。
乐修篁固然是下棋的高手,但为官半生,到底是第一次见到皇帝亲自动手把棋盘掀了的局面,一时愕然。
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视秦不语为白虎,处心积虑地设下陷阱,却不知背后也有一双眼睛正看着他。
他亦是虎,被人一叶障目的虎。
封琰把玩着手里的那张弓,道:“秦不语的事到此为止,接着我们说回到秦国公叛国案上。泰合十三年,秦公先至炀陵,数日后,一封盖有兵符印记的密信送达,紧接着秦公便自焚而死……其中作为关键证据的那封密信,为何不先送到炀陵,而是在秦公到了炀陵之后,才迟了几日抵达?”
乐修篁倒也不反驳,道:“陛下以为呢?”
“弹劾的奏章在先,所以秦公受朝廷诏令时,必然知道奏章中写明了军务调动的详情,那与之内容吻合的封密信就断不可能是他手书。笔迹自可以找书法大家精心模仿……问题就在于兵符。”
封琰对兵符这东西再清楚不过,大魏的兵符印记上有阴阳刻一说,受兵符号令的将帅收到命令后会取出对应的兵符印记叠起来对着光照看,如果完全重合,那兵符就是真的,万万做不得假。
“秦公回炀陵时,曾路过潞洲盘桓一夜,按潞洲地方志记载,当日无风无雨,军情又紧急,按秦公的习惯自然是想速速到炀陵了结此事……可他却多留了这一夜。”
见封琰停顿,乐修篁微微颔首:“泰合十四年十月那一日,我听闻秦公欲回炀陵,而炀陵已为赵王、韩王盘踞,恐其此行凶多吉少,故意差人弄坏城南木桥,留秦公相谈过。”
“你骗取了秦公的兵符?”
“不是骗取,是……”乐修篁淡淡道,“索要。”
索要,这两个字透露出许多含义。
泰合年间,名为泰合,却是苍生涂炭的一代。封氏皇族,从皇帝到三个位高权重的藩王,一个个横征暴敛,贪婪无道……可以说,当时但凡有良知的将臣,都起过反意。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封氏皇族早已无可救药,不如索性推翻了另择贤明,方是救国之道。
“秦公同我说,他不怕同北燕战,只怕同北燕久战。每多养十万大军一日,朝廷就敢饿死一千个百姓……他说,为将士者,不能守卫万民,反而坐看生灵涂炭,执戈何用?”
“乐相不曾劝秦公反了?”这话本不该说,可封琰也是经历过那个乱世的人,封氏皇族的荒唐他比谁都清楚。
“秦公已七十有二,风烛残年,便是反了又能如何,十万啸云军自是死忠,可内战打起来,谁去守帝江关?”
乐修篁自嘲一笑:“我们两个老者喝了半夜的冷酒,好似个不得志的愚钝秀才一般,一筹莫展,末了,听那酒馆里没生意的说书人唱了一段前越秦楚的历朝旧事,便想……罢了,该是到王朝更迭的时候了。”
言下之意,外有北燕虎视眈眈,内有三王作乱、昏君祸国……大魏已无可救药,秦公那时便已心灰意冷,决定开关放北燕南下,接受亡国的事实。
“不管陛下信不信,那封密信,是秦公手书,兵符也是真的……可以说,那便是秦公的绝笔书。”乐修篁叹道。
封琰默然。
秦公是寻死,听起来是再合适不过的解释了。
他一死,十万啸云军认定是昏君和藩王逼死忠烈,那样的朝廷已不值得效忠,开帝江关放北燕大军南下,来个改朝换代,也是破罐子破摔的结果。
合理,很合理。
这也就解释了,乐修篁为何在未事发之前,对秦不语是保护的态度。
他本就知道秦公是无奈为之的,可叛国就是叛国。
如果这就是真相,那秦家到底还是叛国了。
“事情便是如此,陛下可还要其他的解释?”
见封琰似乎默认了,乐修篁叉手一礼,正要离开时,却闻他笑了一下。
“乐相,你亲眼见过兵灾吗?”
乐修篁顿住了步子,看向封琰。
“北燕借着鞑子的势起家,军队颇有鞑子的习惯,每攻打下一个地盘,便要抢掠财物妇孺,成年男子遇到就杀光,耳朵还要割下来点数,可以说所过之处乃人间炼狱。”
“乐相字字句句,皆是乱世人之无奈,若放在当朝讲,众卿必会泣涕慨叹……然乐相忘了,我亦是沙场开国之辈。”
封琰眼底宛如烧着一团带着硝烟的血火。
“我若是秦公,只要有半分良知,哪怕杀至最后一人一马,血涂帝江关,也断不会放任中原百姓任敌国鱼肉!”
乐修篁面上的沧桑似乎消失了,他像是一具骸骨一样,漠然地看着封琰。
“可陛下,”他微微仰头,隐约带着讽刺地、慢慢回道,“您……没有选择,而臣给陛下的路,永远是对的。”
这是独属于一个权相的傲慢,他笃定君王并不晓得真相。
“臣知道陛下在想什么,杀我……太简单了,可这样不好。”
“臣不应该死在宫里,这样有碍于朝廷的名声……最好,是……”
乐修篁脸上露出思考的神情,很快他为自己搫划了一个死局,开怀地说道:
“对,最好是陛下遇到难以铲除的奸佞时,就让我被他构陷而死,等到利用完他时,再平反处置了他。”
“千秋盛世,是要拿圣人的命来填的。”
最后一丝夕照的光从琉璃窗上缓缓收束、消失,乐修篁,这位大魏权相的面容终于彻底沉浸在黑暗里。
……直到他身后照来了一束光。
夏洛荻踏入殿中,眉睫上还沾着随着黑夜降临的霜雪,她的手指冻得发红,指尖却是握得死白。
“老师。”
她口中随着白气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两个字。
“如果成圣是非人之道,那你确实做到了……若这桩叛国案里真的有叛徒,那唯一的叛徒,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