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心魔(1 / 1)

凌晨破晓,溪水静静在林间流淌,一只白鹿在溪边喝水,树冠上仙鹊拍了拍翅膀,忽然朝天上飞去。

原野平阔,郁郁葱葱,破晓前的仙界到处都是安安静静的。田埂上有人牵着黄牛,慢悠慢悠地走着,看起来一派安逸。而此刻云层之上,巨大的飞舟分开云雾,全速朝银河边界飞去。

仙界普通百姓并不知道战事正在发生,而正在奔赴战场的弟子们,也不知道云层之下,百姓们忙碌又平凡的一天即将开始。

对于飞舟上的人来说,白天黑夜似乎已经失去意义。邹季白刚刚从训练室中爬出来,才睡了半个时辰,就又被同族叫起来,一起去训练室抽签。

另一个驺虞族的少年走在邹季白身边,问:“小白,为什么今日规则改了,要抽签决定训练室顺序?”

邹季□□神萎靡,他想到昨天的甲号训练室的悲剧,头一次猜到出题人的意图:“为了均匀人数吧,防止其他训练室爆满,某个却没有人。”

同伴还是没太听懂:“那这和抽签有什么关系呢?”

驺虞大概是祖传的反应慢,邹季白嘴唇微动,解释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又有些犹豫。

他在族里可是响当当的一条硬汉,要是被同族知道他昨天被困在考核阵法里险些没出来,他以后还有什么颜面和雌性求偶?驺虞最终咽了回去,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没有细说。

好在他的同伴也是迷糊脑,很快就忘掉这件事情。驺虞是聚居习性,同族之间感情非常浓厚,同伴很关切地询问邹季白:“昨日吃饭你为什么没来?你不舒服吗?”

邹季白脸上隐约露出些狰狞之色:“没有。”

同伴松了口气:“不是不舒服就好。昨天我们去乙号房练习,许久不见你跟过来,我们还以为你不舒服呢。”

邹季白光想想昨天的事都觉得梗血,他用力咬牙,愤愤道:“我今天和你们一起练,再也不出去了。”

老祖宗的话果然是对的,他应该时刻和族人待在一起,而不是跑出去自己单干。如果他昨天没有临时改变主意,没有留在甲号训练室,他会度过一个轻松愉悦的下午,然后和族人一起用饭,再回房舒舒服服睡到天亮。

绝对不会是被关在阵法,练到精神崩溃,快天亮才爬出来。

他最后真的是爬出来的,连隔壁洛晗都比他先出来。洛晗刚入夜就走了,只剩下邹季白和剩下几个难兄难弟,相互守望,相互泄气,屡试屡败屡败屡试,就这样循环了一夜,终于压着线达标了。

驺虞原形凶猛,一身蛮力,走的是一力降十会的路子,这种细腻的、灵巧的阵法真的不适合他。邹季白仗着自己皮糙肉厚,平时试炼从不躲避攻击。只要他拳头够硬,力气够大,在攻击到来之前把对方打倒,就根本不需要躲闪。

谁能知道有朝一日,他会被扔到阵法里,和会腾空的龙族比灵敏。更气人的是听说凌清宵有一半应龙血统,应龙有翼,灵敏程度不下于鸟族。

鸟族敏捷但是攻击差,陆地上种族的攻击力强,可是敏捷程度都不好,龙既能走又能飞就已经够作弊的了,凌清宵还是苍龙和应龙的结合。既有苍龙强悍的攻击力又有应龙的敏捷,全方面无短板。

天生块头大、反应慢的大陆系种族邹季白很气,非常气。这一夜给邹季白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如果可以,他这辈子都不想和凌清宵同场考试了。

可惜他不能。才一醒来,邹季白就接到了今日第一个噩耗,训练室不能自由选择了,要抽签。

邹季白心里狠狠一哆嗦。

他们两人说话间,训练室已经到了。门口站着一个带着面纱的白衣女子,她换上了飞舟统一发的弟子服,窄袖束腰,肤白胜雪,腰带、头发都用浅蓝色色的丝带束起。换了紧身训练服后,越发显得她腰细腿长,肩颈线纤细优美,窈窕动人又飒飒英姿。

侧面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觉得她的睫毛长的过分。邹季白忍不住瞅了一眼,他身边的同伴,也眼巴巴往那个方向望。

驺虞族内男多女少,求偶季节要想获得雌性的青睐,必须展现雄厚的财力和结实的身体。现在突然看到一个美人,就算并不是驺虞族的雌性,年轻的驺虞少年也忍不住一眼又一眼看。

她虽然带着面纱,但是露出来的那双眼睛太漂亮,简直惊心动魄。同伴悄悄问邹季白:“你认识她吗?”

“认识倒是认识。”邹季白说完,毫不犹豫掐灭了伙伴刚升起的小火苗,“不过你就别想了,她是和钟山的队伍一起来的,跟凌清宵几乎形影不离。凌清宵你知道不?就是那个特别变态、特别冷淡的钟山第一。”

一说起凌清宵邹季白就生气,连语气都不由自主激动起来。同伴心里的小鹿还没萌动就被一锤子砸死了,他叹了口气,最后看了洛晗一眼,恋恋不舍收回目光。

如果是龙族的雌性,那就算了。如果是雌龙,首先他们打不过情敌,再次打不过岳父、岳母、小舅子大舅子。就算真的豁出命娶回来,也会被雌龙家暴,还无处申诉,因为天界高位官员都是他们家的。

如果并非雌龙,而是龙族看上的女人……那更不能抢了。敢和龙族抢人,去冥界投胎都会被他们翻出来打。

同伴一颗少男之心还没开始就被硬生生掐灭了,他不由唉声叹气,邹季白看到,出于好心开解道:“看开点,你这次立了功,回去肯定有很多雌性邀请你过夜。”

同伴还是恹恹的。他在阵法台前抽了签,一看,是乙号房。

同伴问:“昨天凌清宵在甲号是吗?”

邹季白犹豫地点头,拿不住他的小伙伴想做什么。同伴遗憾地叹了一声:“为什么我抽到的是乙号呢,如果我在甲就好了,我要去看看他到底有多少实力。”

虽然已经放弃,但是终究不甘心。

同伴说完,把位置让给邹季白:“小白,你来抽吧。”

邹季白手已经伸出去,一种莫名的害怕席卷了他。他定了定神,给自己鼓气道:“不行,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先去问问凌清宵在几号训练室。”

邹季白马上把自己的小伙伴抛在脑后,蹭蹭蹭跑到洛晗跟前,问:“洛晗,你抽签了吗?”

洛晗看到是邹季白,点点头:“抽了。你呢?”

“我还没有。”邹季白压低了声音,悄悄问,“你知道凌清宵是哪个组吗?”

凌清宵给邹季白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不确定凌清宵要去哪儿之前,邹季白都不敢抽号。

“甲。”洛晗说,“我亲眼看着他抽出来的。”

洛晗和凌清宵一起出门,到场后两人才刚刚抽了号码,凌清宵就被天羽星君叫走了。洛晗不太想面对星君,就让凌清宵自己去,她清清静静地站在门口等。

邹季白“哦”了一声:“他还是甲组。你呢?”

洛晗眨了眨眼,露出明显的笑意:“我是乙组。”

她看到号码的那一瞬间,仿佛天空都明亮了。她昨天被关了五六个小时,最后在凌清宵手把手的指导下,总算压线过关。洛晗幼小的心灵被伤害到了,她也不想和凌清宵在同一场考试竞赛了。

邹季白搓了搓手,突然开始慌张:“我运气一直不太好,一抽签我就倒霉。这次该不会还这样吧。”

洛晗换了视觉,发现邹季白身上的气运确实很惨淡,简直称得上是个黑洞。洛晗看在难兄难弟的情分上,悄悄给他加了个好运光环。

“这次一定会好运的。去吧。”

邹季白摩拳擦掌出去,哭哭啼啼地回来。洛晗一看到邹季白的表情,就有种不祥的预感:“你抽的是……”

邹季白哭丧着脸把号码牌展示给洛晗看:“甲。”

洛晗一阵无语。怎么会这样呢,她明明给邹季白添加了好运光环。洛晗也没辙了,只能安慰他:“没事,你可以去甲组提升能力,变成更好的自己。”

这种场面话已经不能欺骗长大了的邹季白了,洛晗看他一副生无可恋原地自杀的表情,实在看不过去,低声给他出主意:“我看很多人都想去甲组挑战凌清宵。要不,你偷偷和他们换了?”

昨日凌清宵一战成名,这个名字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在弟子间快速传播开。训练室共有六个,其他五个房间里不乏强手。强者都心高气傲,他们听说了凌清宵的记录,很多人都不服,纷纷放话要打败凌清宵。

邹季白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邹季白一边自责他怎么可以背叛朋友出卖小伙伴,一边去和同伴把令牌换了。

邹季白是一路秀着自己的肌肉回来的,他摆着一个深沉的姿势,把令牌展示给洛晗看:“乙号。”

洛晗配合地给他比了个大拇指,说:“恭喜。”

只有昨天同在甲号训练室的人,才懂这句恭喜的重量。

凌清宵从走廊外回来,隔着重重人群,一眼就看到邹季白像花孔雀一样在洛晗面前展示肌肉,洛晗也没有避开,而是和他有说有笑。

凌清宵心里突然闪过一股寒意。

洛晗不知道驺虞的风俗,可是凌清宵是知道的。驺虞族的生活形态还保留着远古部落时期的习俗,他们没有一对一的婚姻制度,女子生儿育女,孩子跟随母亲居住,男子想要获得□□权,就要用丰厚的财物、猎物换取女子芳心。

而拥有年轻英俊的身体、强壮有力的肌肉,显然是实力的先决条件之一。现在时间变幻,驺虞族的婚姻不再像远古时代那样原始,可是一些习惯,还是存留下来了。

比如,在心仪的女子面前展示力量和肌肉,就是求偶的表现之一。

凌清宵停在拐角后,静静看着这一幕。周围的弟子正在和同门说话,忽然觉得身边很冷,他无意回头,惊讶地发现墙壁上结冰了。

冰凌不再是平整漂亮的六边形形态,而是狰狞突兀,布满了尖锐的刺,

“这是怎么了?飞舟出故障了吗?”

这个弟子咋咋呼呼,一下子惊动了好些人。拐角呼啦围过来许多人,凌清宵站在转角后,把墙壁、地面上冰灵气化解,无声退后,换了个方向,从另一条路横穿过来。

邹季白看着自己手里的乙号令牌,欢喜地恨不得亲一口。洛晗看到他的表现,忍不住问:“你昨天到底什么时候回去的?”

“寅时。”

洛晗算了下现在的时间,惊讶道:“那你基本没怎么睡?”

邹季白露出一副生不如死的表情:“对。幸好我今天换了组,要不然再按昨天的节奏练一天……”

邹季白仅是这样说着就已经感到不适了。洛晗真实地怜爱他,搬出自己曾经的苦难史给他宽心:“你这还算好了。以前我前一天晚上才背了轻身诀,第二天就被他扔到浮石上练胆,还有一次都要吃饭了,他竟然抽查我经书背得熟不熟。他就是这样,自己做什么都能做好,所以觉得别人也是如此,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的。”

“他到底是怎么长大的呀,他好像只比我大十来岁,但是文、武、剑法、四艺一个不落,他难道都不睡觉的吗?”邹季白说出来整个人都不太好了,“不行,我现在不能听到他的名字,我一听到这三个字,耳朵里就在回响阵法通报最高分的声音。我昨天做梦都在听这些,幸好,今天不会再听到了……”

“不会再听到什么?”

邹季白眉飞色舞的表情一顿,脸上的肌肉都凝固住了。凌清宵从后面慢慢走近,看起来平静从容,和往常别无二致:“你们在说什么?”

洛晗和邹季白瞬间安静下来。洛晗怎么敢告诉凌清宵他们刚才正在控诉他,她笑了笑,打了个哈哈赶紧把话题岔开:“没什么。对了,刚才天羽星君叫你有什么事?”

凌清宵静静看着洛晗,洛晗转移话题太明显了,看她神情,仿佛完全不想让他知道刚才的谈话内容。凌清宵敛了下眸子,最终什么都没问,而是顺着洛晗的意转移话题:“说了一些阵法的事。”

洛晗了悟,觉得自己明白了。好学生么,总是会被老师特殊关注的,洛晗很有学渣的自觉,点到为止,没有继续打听。

凌清宵不是个多话的人,邹季白看到凌清宵就觉得窒息,还没法做到坦然地和凌清宵说话。以致于洛晗一停下,他们之间竟然陷入诡异的沉默。

洛晗忽然觉得气氛有点尴尬,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的事情,今日竟然冷场了?好在很快训练室的门开了,洛晗悄悄松了口气,故作轻松地和凌清宵告别:“好啦,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了,你不必再送。你去训练自己的吧,今日你不必顾忌,想练多久就可以练多久了。”

凌清宵看着站在同一边的洛晗、邹季白,再看看洛晗脸上明显的轻松之色,心里越来越冷。

仿佛坠在冰湖中,绝望地、徒劳无用地往下沉。

他刚刚还在告诉自己,洛晗可能只是和邹季白普通说话,他看到的那一幕,大概有什么误会。但是现在,一切迹象都在告诉凌清宵,他在自欺欺人。

仿佛是曾经的一幕幕重演,凌清宵眼睁睁看着他最恐惧的事情,再一次发生在洛晗身上。

父亲偏爱凌重煜,两个母亲偏爱凌重煜,就连云梦菡,明明她最先认识凌清宵,可是最后,云梦菡也如其他人一样,更喜欢凌重煜。

这仿佛是一个魔咒,两个孩子站在一起,无论凌清宵做得多么完美,无论凌清宵付出多少努力,最终,所有人都会被凌重煜吸引走。

他童年的时候接受自己不受父母喜欢,少年的时候接受自己不受同门喜欢,后来漫长的修炼生涯,他一遍遍看着自己身边的人被凌重煜吸引走,强迫自己接受一个事实。

他生来,不讨人喜欢。

所以,后来凌清宵不会再去认识新的朋友,也不再尝试和其他人建立联系。只要不曾拥有,就不会失去。他甚至想,既然父母朋友没人需要他,那他至少成为一个对公众有意义的人。他把一切都做到最好,他让自己成为一个完人,成为钟山无可指摘的第一。

不存在于世人心里,那就存在于庙堂。就算日后钟山为了门面,也不会置他于不顾。

可是雷劫那天凌清宵知道了,他依然是个死人。他没有活在任何一个地方。

他重伤坠入绝灵深渊,亲眼看到众人围在断崖边,却无一人尝试救他。

这成了凌清宵挥之不去的魔魇。当日在绝灵深渊之下,他几次险些走火入魔。甚至凌清宵觉得,他其实已经入魔了。

他存在于世的意义被彻底否决,凌清宵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活着。

唯一支撑着他,让他没有化魔的支点,就是洛晗。洛晗很突兀地掉下来,没有灵力也没有自保之力,对仙界一无所知。凌清宵护着她一起离开深渊,一起进碧云秘境,又一起回钟山,赴洱海。共同相处的时间太长了,以致于凌清宵都已经习惯。仿佛,他身边本来就有这个人。

但是现在,他再一次亲眼看着曾经的噩梦重演。他和洛晗相识近九个月,而邹季白,不过四天而已。但是现在,洛晗明显更偏向邹季白,和邹季白相处也更自在。

原来过去了那么久,原来他付出了这么多,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依然是那个弱小、孤僻、毫无还手之力的庶出幼童。所有人都喜欢凌重煜,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不属于他。

洛晗说完之后,莫名觉得有点冷。不是冷场或者心理上的冷,就是实实在在,胳膊上爆起鸡皮疙瘩的那种冷。

洛晗不由抱了抱手臂,低声提醒:“凌清宵?”

凌清宵眼睫动了一下,慢慢看向洛晗。他的眼神平静极了,无喜无悲,无**也无渴求,可是洛晗瞬间被看得后背战栗。

她刚被召唤回来,在仙魔大战现场,看到几千年后已成天帝的凌清宵时,他就是这种眼神。

洛晗头皮都炸了。什么情况,她只是十来分钟没看住凌清宵,他怎么就成这样了?

难道这十分钟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剧情吗?

洛晗内心后悔极了,她发誓以后绝不偷懒,无论凌清宵去干什么她都跟着。洛晗一再放低声音,生怕自己嗓音稍微大点,就把大魔王刺激黑化了:“你怎么了?”

“没事。”凌清宵平静地摇了摇头,给洛晗示意自己手里的令牌,“我也在这里。乙号。”

洛晗瞧这上面古朴庄重的“乙”字,沉默了一下。邹季白本来都走过去了,耳朵一尖听到凌清宵的声音,仿佛晴天一道雷劈到他脑袋上:“你说什么?你也在乙组?洛晗你不是说……”

邹季白和洛晗对视了一眼,相互都明白了。凌清宵刚刚去了天羽星君那里,他若是提出换令牌,天羽星君肯定当场就同意了。

邹季白全然呆滞,突然他猛地反应过来,他本来抽到的是甲字令牌。

他特意和人换成了乙。

洛晗默默咬牙,她就说她给邹季白加的好运光环怎么会失效,原来那是真的!邹季白简直是个运气黑洞,天道都拉不动他。

洛晗深吸一口气,道:“我信了,你的运气是真的不太好。既然我们这么有缘,又在一个组里,那这就进去吧。”

凌清宵依然平静淡然,神色上看不出来一点变化。洛晗和凌清宵率先走入训练室,邹季白呆愣良久,缀在后面像个游魂一样飘进来。

训练室里的人回头,看到凌清宵进来,神情都微微一滞。尤其是昨天分到甲号训练场的人,看到凌清宵,表情明显不对了。

他怎么在这里?不是吧,他们刚刚才从隔壁阵法里爬出来,这就又要被关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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