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机场前往医院的路上,林琛向连诀交代了沈庭未的情况,因为着急而显得逻辑和语言都有些混乱。
他说不是连诀监控下的那辆车,驾驶者也没有肇事逃逸,甚至在车祸后第一时间拨打了120。由于车祸路段偏僻,救护车来得并不及时,林琛在接到通知后立刻安排人将沈庭未转去连诀名下那家私立医院,确认了车祸路段的监控和来往车辆,确保没有其他人看到沈庭未被送上救护车的场景。
林琛在陈述这些内容的中途,不时穿插着毫不客观的“沈先生不会有事的”,企图安慰连诀。
后来他发现连诀表现得超出平常的镇定,神情专注地听他说着话,只是不曾给出任何回应。
实际连诀的大脑好像从刚才那刻开始,就与整个世界隔断了,唯一重重砸在心口的只有一件事:沈庭未出车祸了。
他的指尖在停滞循环般愈发寒凉的血液里感受到一股不受控制的酸麻,仿佛需要握住什么来缓解心口这份无法忽略的慌张,因此将口袋里的仅有的戒指盒攥紧。
冰凉的掌心被戒指盒边缘的棱角硌得生疼,在这种牵动神经的细微的痛感中,他的大脑逐渐清醒过来,耳边开始接收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
他听到司机在车流中焦急按响的车鸣,听到林琛仍在喋喋不休的言语。
先听到林琛说医院刚才发来了消息,沈先生正在抢救。
又听到林琛重复“会平安的”,和自我矛盾的“本命年怎么会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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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也跟着附和,说一些颠三倒四的句子,例如“沈先生吉人天相,福大命大”,甚至用上了“好事多磨”。
他们两个人紧张的情绪加剧了连诀的心烦意乱,好像沈庭未真的出了天大的事。
连诀自欺欺人地想,是他们太夸张了。
于是连诀打断了二人的话:“还有多久能到。”
他话音落下,林琛与司机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
连诀的语气里仍是与平日相同的沉稳,嗓音却好像一下之间沙哑了许多。
自以为掩藏得很好的慌乱与不安在话落时尽数剖开,让车里原本焦灼的气氛在顷刻间变得寒峭。
司机的眉头皱得更紧,看着眼前不太理想的路况,只给出一个模糊的回答:“很快了。”
医院不够流通的空气里充斥着清冽浓重的消毒水味,由于这间私立医院并不完全对外接待,以至于在工作日中更为冷清和寂静。
连诀跟随前台接待的指引走近电梯,没有等待还差几步就跟上来的林琛,匆匆按下关闭键,仿佛每一秒钟都尤为珍贵。
尽管他知道沈庭未并不可能这么快就出来,他上去了也未必立刻看得到人。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面板上比平时跳动缓慢的数字,平静地问身旁的人电梯故障为什么不报修。
前台接待的护士愣了愣,她一边心怀忐忑,一边毫无头绪地在电梯里环顾,甚至有一瞬间对连诀产生怀疑,是否是在故意刁难。
但出于对老板的忌惮,她不太确定地回答:“连总,电梯没有问题啊……”
迟迟等不到连诀的回答,她抬起头,才发现连诀并没有在听她讲话。
电梯在“叮——”的一声后打开门。
手术室门口的红灯持续地亮着,站在门口等待的一位医生迎上来,看到连诀严肃的脸色,很快省略了不必要的客套,对他道:“目前的情况不算十分糟糕,所幸肇事车辆并没有直接冲撞到沈先生的腹部,对胎儿没造成……”
连诀没有耐心听他说完,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他呢?”
医生顿了一下,才说:“沈先生的头部受到重创,暂时处于休克当中,现在正由刘主任亲自主刀为沈先生进行手术,具体情况还要等刘主任出来后才能确定。”
连诀“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好似非常疲惫地闭了闭眼睛,问了一个及不专业甚至有几分刁难的问题:“会有生命危险吗?”
医生沉默片刻,或许是出于对方的身份,他并没有用应对病人家属那套相对委婉的说辞,而是实话实说:“是有可能的,不过几率较小。”又说,“但是刘主任在沈先生的脑部发现部分损伤……因此情况可能并不乐观。暂时我还给不了您结果,一切要以手术结束为准。”
连诀说知道了。
林琛是在五分钟后乘坐电梯上来的。
连诀沉默地坐在手术室门口的长椅上,双手放在口袋里,目光沉沉地望着脚下一尘不染的地砖,脸上没有他想象中的落魄,只是也没好到哪里去罢了。
林琛走到他面前,将手里刚刚从救护人员那里取来的手机送到连诀眼前:“这是沈先生的手机,连总。”
连诀迟迟没有动作,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那样,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呆着。直到林琛提高了声音,再次叫了他一遍,他才慢慢抬起头,蕴含着几分失意的眼睛在对上他的脸厚逐渐恢复了清明,语气平缓地问:“什么事?”
林琛有些不忍看他这幅表情,轻而快地收回眼,重复了刚才的话:“沈先生的手机,他们让我交给您。”
林琛重新将手机送到他面前的时候,破碎的手机屏幕因重力感应亮起来,连诀注视着眼前密布着细小裂纹而有些模糊的手机屏幕,眼睛好像被突然亮起的光线灼烫了一下,他不自然地虚了虚眼。
林琛看着连诀从口袋里拿出的有些潮湿的手,从他手里接过那部手机,然后低着头,用比在车里时更为沙哑和疲惫的嗓音对他说:“你订一张明天去江城的机票,我稍后会和李总沟通,将这个项目交予你对接。”
林琛很快沉声说了:“好的。”
连诀垂着眼睛,目光僵直地凝在锁屏页面的消息提示里。
那里躺着一条还没来得及被沈庭未查看的[生日快乐]。
连诀从模糊的屏幕间将这四个字看得清晰明确,突兀地回想起沈庭未催促他登机时小声说的那句好似抱怨的“不然又该错过了”。
他的心脏仿佛猝然间被一根软刺穿透,令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过的、被一语击中的愧疚和自恼,强烈的负面情绪如丝如缕地将他的心脏裹缠住,挤压得他许久喘不过气来。
沈庭未说的对。他又错过了。
落空的生日、出差的航班、迟到的祝福、还未送出去的戒指……他懊恼地想,甚至连七夕的茉莉也是在迟到了整个晚上才补上的。
连诀盯着手里因长时间无人操作而暗下去的手机屏幕,眸子也跟着黯了下去。
他在不自觉间抓紧了手机,在漫长地痴怔后,质问如潮浪般向自己的心口席卷而来,每一个都砸得他久久无法抽离。他问自己为什么让沈庭未一个人去医院?问自己怎么总是这么自以为是?又问自己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认为他有掌控一切的能力?
手心里越来越多的潮湿打断了他愈发低靡的思绪,他分出眼去看自己的手,虎口因收紧而无意间被屏幕上的裂纹划出的几道细小的伤痕,渗出的血珠很快融入进掌心的薄汗里,晕染出不那么刺眼的红色。
连诀是对疼痛相对敏感的体质,但现在好像并没有感到疼,只觉得掌心附着的粘腻感让他有些不舒服。
康童来过来的时候他正因为找不到纸巾而随手拽出领带来擦拭手机上的血渍。
康童来得匆忙,身上的校服扣子没按照沈庭未的要求规规矩矩地系好,挂在脖子上那条宽大得有些夸张的白色围巾松松地缠了一圈,坠着苏穗的两端垂得很长。
“爸爸……”康童离得很远,小声叫他。
连诀很轻地扫了他一眼,“嗯”了一声以作回应,收回眼便没再说话了。
康童双眼通红,明显刚刚哭过,或许是眼泪在来得路上流光了,现在没有继续哭了。
这点让连诀感到少许的轻松,原因无他,他认为自己此刻不具备安抚康童的心情与能力。
康童的眼睛里噙着泪光,在慢慢走近连诀的时候用袖子擦干了。
连诀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康童在心里想,他要表现得比连诀坚强才行。至少在应对这样的情况上,他比连诀要有经验得多。
在没有被连诀收养前,他的爸爸做过很多次手术。
每次爸爸进手术室,他一个人坐在门口的时候,都在想,要是妈妈在就好了,要是妈妈可以抱抱他就好了。
但是妈妈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康童看着独自坐在等候椅上的连诀。
他曾经一直认为连诀是他见过的最厉害的人,他很高大,有很大的公司和很大的房子,会赚很多钱,很多人都害怕他。
其中也包括康童。
但沈庭未说过,连爸爸很可怜,他从来没有被人疼爱过。
连爸爸和他一样没有妈妈,所以也没有人能抱抱他。
于是他站到连诀的面前,伸出细瘦的胳膊,轻轻地抱住了面前的连诀。
连诀的身体明显地一僵,短暂地从情绪中抽离,他听到康童稚气未脱的声音里佯装出来的、不伦不类的成熟,说:“爸爸,你别害怕。”
康童脖子里垂下来的围巾贴着连诀的脸,柔软的毛线间沾染着不太明显的甜酒香,连诀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这股熟悉的气息挟裹在温暖的热度覆上他干涩的眼睛,让他无处释放的沉闷有了瞬间的松懈。
康童不宽阔的手掌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后背,轻得如羽毛抚过不具实感,生涩地模仿沈庭未显示出的温柔,让连诀绷直的背逐渐放松下来。
他抬手搂住康童,手臂不易察觉的颤抖传递上康童的脊背,撑起的肩膀也缓慢地耷了下来。
连诀听到自己同样不平稳的声音,说:“不怕。”
康童的眼泪在泛红的眼眶里打转,感受到连诀的不安后,被他硬生生地克制住悬着没掉。
他想要安慰连诀,但说话语无伦次:“未未说过的,宝宝出生以后他要去学校帮我开家长会……他从来不骗人的……”似乎是怕语言太单薄,他忍着眼泪,极力地想要找出事实来论证自己所说的话,“他给我织了围巾,还有上个礼拜我的背诵作业,他说我背好了就给我签名字……”
“昨天早上、我吃得太饱了,那个面包我放在书包里……未未说,我不吃的话就要考两个鹌鹑蛋,我今天两门都没有考……”康童绞尽脑汁找了很多很多事情来讲,最终哭得抽噎,身体抖动得厉害,用一种从没有再连诀面前表现过的闹脾气的语气重复,“他不骗人的……”
连诀过了许久后才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意欲安抚,实则却在他压抑的哭声里有些出神地想,康童怎么会觉得沈庭未不骗人呢?
沈庭未分明常常说慌,甚至用那种很容易被揭穿的谎话骗过他很多次。
“没有,不小心睡着了。”
“我也不记得做的什么梦了。”
“没事的,你不说我都忘记了,我本来也不太过生日的……”
但到最后,连诀还是什么都没说,只低低地回了一声“嗯”。
这天他在医院等待手术结束的时间里打了两通电话。
一通回拨给了清早的收款人,没头没尾地冷声撂下一句:“让他留在海上。”
另一通拨打给康童的班主任,在对方认为没有必要的情况下,礼貌却固执地让康童参加补考。
十月十六号,沈庭未说了两个心愿。
一个是康童月考满分。
一个是让他早点回来。
连诀想,总要实现一个。
童童: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