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人间雨水堆积的小巷口,一只灰色小狗从墙角钻出来,它咬开一个破簸箕,露出竹篓中的小男孩。
小男孩长着一双灰色兽耳,眼睛跟黑葡萄似的,渴盼地望着小狗:“哥哥,你回来啦。”
“小狗”呜呜了一声,化作人形,把弟弟从竹娄里抱出来。
“只有这个,陵弟吃吧。”大一点的少年拿出一根萝卜,递给小男孩,小男孩接过去,眼睛里难掩失望。
少年说:“今日将就着,明日哥哥去更远的地方,我听说城内有一处张大人家的宅子,明日我去讨讨看,大户人家说不定有心善的,会施舍些吃的。”
“哥哥别去。”叫云陵的男孩说,“陵弟不饿,叫他们发现哥哥是妖族,会把哥哥捉走。”
云炀抿唇摸了摸弟弟的小脑袋,目光黯淡:“别怕,我会谨慎些,过了明日,我们再换一个地方,今日我看见有仙门弟子路过此处,已经不安全了。”
男孩兽耳耷拉下去。
他年龄尚小,妖性不能掩盖,连自己的兽耳都不能化去。凡人他这个年龄,尚且看起来粉雕玉琢,十分可爱。
然小妖族面色苍白,饿得肚子凹陷。他们已经许久没有吃到一顿正常的食物了,看起来像是难民。
云炀把他搂在怀里,腹部空荡荡得抽痛。这两年,他东躲西藏,白日化作普通小狗,出去讨些吃食。然而这个光景,仙族尚且动乱,凡间又哪里好过,心善的人不多,还有些会把他痛打一顿。
云炀只能忍着,他不能动用妖术,否则容易招来修士,次次只能装死来躲过,希望这些人放过他。
新天君的势力以摧枯拉朽之势侵袭整个八荒,不知不觉,天下间遍布了归顺于天君的仙族。这些仙族门派听命于天君,任务就是四处寻找逃亡的妖族,但凡找到,会被带走,谁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下场,再也不会出现于世间。
云炀靠着聪敏机警,和非同常人的隐忍,带着年幼的弟弟逃出妖山,在人间躲了三年。
男孩抽泣地抹了抹眼睛,更咽地说:“山主没死就好了。”
云炀捂住他的唇,目光沉下去:“嘘,别说了,别提那个名字,哥哥教过你的。”
男孩忙不迭点头,啃起怀里的萝卜来。
云炀看得伤感,眼眶好几次打转,又被生生咽了下去。三年前那场妖宫动乱,人人自危,当风伏命的仙兵攻破结界,漫天都是血。
云炀的父母就死在那一日,夫妻俩都是大妖,拼死把他们兄弟二人送了出来,最后战死在妖山。
这么些年,别说回去收敛父母的尸骨,云炀两兄弟连妖山都不敢靠近。
苦日子他们过惯了,在妖山那一年,是他们一生最幸福安稳的日子,不用躲躲藏藏,不用怕挨打受饿。
然而随着山主死去,妖宫沦陷,他们连父母都失去。
不断压缩的生存空间,每一次呼吸,都透着艰难和压抑。云炀望着灰沉沉的天空,第一次丧失了信心,他没有像父母养大自己那样,把尚且年幼的弟弟养大。
他今日外出,不小心遇见几个仙族,听见他们讨论,天君要和昆仑打起来了。
起因是天君侵吞势力,到了昆仑山脚下,这几乎是在人家门前叫战,战事不可避免。
这样的世道……
云炀还未来得及多想,敏锐的感知力顷刻让他觉察到了危险,他一把抄起弟弟就跑,然而已经来不及。
一柄从天而降的仙剑落下,生生堵住他们的去路。
几个背着仙剑的弟子依阵而站,为首的正是白日里云炀遇见的那个人。
那人说:“我果真没有感觉错,白日里的妖气,就是从你身上传来的。”
云炀知道自己跑不掉,也打不过这群仙长,他发着抖,跪下,拼命磕头:“小妖什么坏事都没做过,求仙长们宽宥,放过我弟弟。我和你们走。”
一旁的陵弟,哇的一声哭出来,怀里的萝卜滚出来,落在雨水中。跪下跟着云炀一起磕头:“不要伤害哥哥,仙长们抓我吧。”
一个年轻些的仙君咬着牙:“他们身上并无孽障,要不我们……”
为首的仙族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话:“放过?天君那里你能交差,所有门派里,就我们宗门交上去的妖族最少,我们放过他们,天君会放过我们?”
年轻仙君别开头,不说话了。
这大点的小妖怪看上去比他年龄还小,身上一派纯然气息,一看就没伤过人害过命,修的还是正统仙道。
可师兄说得没错,他们门派既然归顺了风伏命,要想在新天君的雷霆手段下存活下去,绵延千年,不得不表衷心,捉这些世间沦亡的妖怪们。
小仙君握紧拳头,世事残忍,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第一次觉得身为仙的自己,也再难做个纯善之人。
明明他们小小仙境,可以远离纷争。
“布阵!”师兄命令道。
磕头的云炀一跃而起,抱起弟弟试图冲出去。
“这妖族要突围,大家当心,别让他们跑了。”
几个仙门弟子散开,布下阵法。天君下令尽量捉活的,他们还不能直接杀了两个小妖族。
云炀几次三番被逼退,眼眸充血,他知道自己今日注定走不了,想起父母临死前,把自己和弟弟送出去那个妖决,逼出心头血,想要如法炮制,把自己弟弟送走。
然而小小的陵弟还未被托着送出多远,为首的仙君疾飞过去,捉住了云陵的脖颈。
云炀目眦欲裂:“陵弟!”
他绝望不已,然而就在下一刻,一柄漆黑的长剑惯出来,敲打着仙君手腕。
云陵从空中落下,落入一个穿着深蓝斗篷的怀抱。
也不见来人费多少工夫,轻飘飘掠过众人,拎起云炀的领子,消失在小巷里。
留下所有仙门弟子面面相觑。
“人被救走了?”
“妖族的人?可是为什么不报复咱们?”
“是什么人,你们看清了吗?”
当然没有,除了那柄黑色巨剑,他们连人的衣角都没碰到,连反应的时间都没给,就被他带走了那两个小妖怪。
云陵窝在这个人怀中,眨巴着水汪汪的眼。
小男孩没有从他身上嗅到妖气,也没有仙气,就像凡人似的。哦不,不是他,应该是她。
她的怀抱很软很暖,还带着浅浅的香气。她抱着云陵,脚下的云炀傻愣愣的,心惊胆战趴在巨剑上。
女子摸了摸云陵的小脑袋,带他们飞出这一块地界。她裹得很严实,只露出清凌凌一双眼,看上去十分美丽温柔。
云陵放松下来,饥饿和伤痛下,不知不觉在她怀里睡了过去。
琉双带着这两个骨瘦如柴的小家伙,一路往鬼域飞。
白羽嚣看见空中巨剑时,撇了撇嘴过来看:“又带了俩小讨债鬼回来啊。”
可不是,在他眼里,那个死去的少年晏潮生,就是大讨债鬼,死了也不安生,让琉双这三年疲于奔命,四处去救他同族,救回来就送入鬼域藏着,在关闭的鬼门里设下阵法,让他们活下去。
晏潮生是讨债鬼,他的这些小妖,不就是小讨债鬼。
琉双习惯了他口无遮拦:“白族长给我带了什么。”
“一封信,你自己看吧。我来看我哥的。”
“稍等,我先送他们去安全的地方。”
她给大一点儿的孩子治了伤,又用黑色巨剑运了他们,往鬼域去。
她的住处里鬼域不远,却又不在鬼域,每次进出,都不太容易。白羽嚣拎起少年妖族:“走吧,反正都来了,我帮你。”
“谢谢。”
“和我说什么谢。”
白追旭若真死了,白羽嚣如今恐怕恨不得一剑一个小妖怪,可如今自家兄长还算有半条命在,这些惨兮兮的家伙,却是实在没了家。
白羽嚣在心里唾弃自己,年岁渐长,他的心肠竟然还没以前硬。
不过,他才不是帮这些妖怪,纯粹帮琉双拎孩子罢了。
两人合力把他们送入鬼域前,小一点的孩子醒了,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眼也不眨地看着琉双。
“看什么看,小鬼头。”白羽嚣说。
他的不客气,让云陵还以为自己落在了仙门手中,缩了缩脖子,眼泪流了下来。琉双头疼地把他抱过来,低声道:“好了,没事,他吓你的,我们不捉妖族。”
“真的吗?”云陵抽泣问。
“嗯,不骗你。”琉双说,“现在我送你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以后你们就不怕被人找到了。”
这样好的事,小孩几乎不敢想,他看看伤已经被治好的兄长,要跪下来给贵人们磕头。
他才丁点大,已经懂了世事伦常,也懂得作为妖族的酸辛。
琉双没让他磕头,在他头发上轻轻摸了摸,垂眸说:“对不起。”
孩子似懂非懂地看着她。
她没解释,结了法印,看着两个小妖族消失在漆黑的鬼门入口处。
白羽嚣抱着自己的剑:“你和他们道什么歉,当初的事,不是你的错。我去看过,那法阵要不了人命,你何必对一群妖怪愧疚。你救了他们,又从来不暴露身份,图什么。”
他面色古怪:“还是说,你该不会……”
琉双说:“你还想不想看大公子了。”
白羽嚣笑道:“看,怎么不看。”
他挑了挑眉,觉得有趣地很,也不知他哥现在长成了什么模样。琉双这几年昼夜不停地修炼,赤水家血脉果然厉害,如今两个自己,也不一定打得过赤水琉双,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把他哥的残魂生生养好,融入了一个凡人死婴的体内,借着那孩子的躯体,重新活了过来。
不过活了虽活了,算作白追组,也不算白追旭,以后就是个普通的凡人,再不是空桑仙境,境主座下最得意的仙长了。
前尘往事忘了个干净,成了一张全新的白纸。
比起魂飞魄散,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日后入了轮回,说不定某一世,还能重新修仙。
现在的仙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当个凡人,说不定是件无忧无虑的好事。
琉双换了衣裳,领着白羽嚣来到一户农家前。
农家小院儿里,一个两岁半大的娃娃,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在用虫子喂鸡。
琉双看着白羽嚣一言难尽的脸色,憋笑道:“喏,大公子,你哥。”
白羽嚣说:“都做凡人了,还这么老成。”
琉双也是笑得不行。
两人心情都轻快了些,他们没有现身打扰,静静看了一会儿,没多久,一个农家妇人走出来,抱起孩子,心疼地拍拍哄哄。
白羽嚣默默看着,虽然那曾是他兄长,可今后,终究要以另一种和自己毫不相干的方式活下去了。
上一次来看白追旭,他尚且是襁褓婴孩,如今已经两岁大。
凡人的一生,短暂得令人惊叹,却又丰富得令人倾羡。
琉双给他兄长找的家人,虽然不富裕,却真的疼爱孩子,他兄长定能顺遂过一生。
“那个人的魂呢,你没想过让他像我兄长一样复活?”
琉双垂下眸子,摇了摇头:“他……他和白追旭不一样,回不来了。”
受了两大神器的伤害,也无人为他挽魂。琉双后来在重塑白追旭魂魄时,才知白追旭留住残魂的代价,竟是晏潮生半枚内丹。
而晏潮生死那日,除了无尽的痛苦和孤单,再无人对他施以半点温情。
纵然这三年,她四处寻找他的残魂,试图挽救如今的局面,什么笨方法都用过了,甚至,动用了自己的徽灵之力……依旧寻不到半丝他的气息,世间再无他的踪迹。
琉双想,他或许永远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