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巳初时分,各内奏文已经规整妥当,这日需要奏呈太后过目的文书谏章并不算多,但那两位女官却都有些忐忑不安,推让着不肯担当面呈之责,十一娘知道这几日以来,太后心情更渐浮躁,宫人稍有疏怠便可能遭至斥责,就连谢莹都不敢常往太后跟前讨好,十分精乖地避而远之,也难怪两位还不算熟谙太后喜恶的女官颤颤兢兢,十一娘便主动揽责上身,交待女官将已经批复之奏文送去存档,自己前往面呈奏文。
虽是上昼,晴照已经带着几分炙暖了,蓬莱殿前碧叶翠茂,看在眼里蓬勃怡情,只不过宫人内宦们可没有轻松愉悦的心情,神色都慎重小心得很,行走时候便连步伐都比往常更加悄轻几分,这自然便让议事处增添了许多肃厉的气氛。
十一娘于是便没有直接入见,她停在门外,先请了宫人通禀,不久便见阿禄快步迎了出来,压低了声提醒道“太后早前才发了场脾气,几个服侍梳装之宫女被罚去了掖庭,若无要紧事,小娘子还是缓些时候入见更加妥当。”
这些奏文虽然需要太后过目审批,但的确不算十万火急,若换作平时,十一娘自然会听取阿禄的建议,但她今日却是有备而来,难以避免挑生太后心头怒火了,并无必要退避,于是便拜托阿禄“我有件要事需要奏知太后,拖延无益,还望阿监通禀一声。”
阿禄便不再阻拦“既是如此,小娘子请入,眼下太后并未接见外臣。”
十一娘从阿禄有心泄露的言语中,已经判断出太后是因梳装不合心意才发了场邪火,不过她入内一瞧,却见太后在脑后挽了个椎髻,簪着一朵牡丹花,两边各插一双博鬓为饰,配着一袭明黄敞领大袖锦衣,整副装扮华丽端庄又不显繁琐,甚是得体,那几个宫女可见是受了无妄之灾。
太后瞧见十一娘入内,锁紧的眉头才略有缓和,但依然是将手中那盏浆饮重重往案上一顿,板着脸责备膝跪在旁的宫人“太过甜腻了,真是没一件事做得顺心。”
那可怜的宫人当即苍白了一张花容月貌,就要匍匐道罪,却被阿禄一个眼神制止住了,飞快将甜饮放到托盘上,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十一娘这才将奏文呈上,等着太后或者翻阅或者交待她诵读。
然而太后今日却似乎无心国政,询问了十一娘并无紧急事务,便扶着阿禄的手臂缓缓起身“内府局也不知如何当差,张设那些画屏绣幛看得人头痛心烦,要么就是过于素淡,难不成内库再寻不出雅丽精美之屏幛来遣人去请咱们兰婕妤过来一趟,我倒要仔细问一问她是怎么在掌管宫务,到底能不能做到知人善任,伊伊也随我一同,好生考较一番内府局管事,若是不知何为审美,就不要负责陈设之职。”
得,这下子连兰婕妤都迁怒上了。
十一娘原是安安静静跽坐一旁,听这话后直身膝跪,匍匐叩拜下去。
阿禄不由得暗暗紧张,担心十一娘因为兰婕妤求情触怒太后,但她这时也并无他法,只好维持着掺扶太后的姿势,垂眸摒息,扮演一个透明人。
就听十一娘平静如常的语音“十一这些时日颇多迟疑,犹豫着应否将心中疑虑禀知太后,眼见太后日渐焦郁,十一大觉惭愧,深责不该过多顾忌,而当早些为太后分忧。”
太后虽然心浮气躁,数日以来不少苛责宫人,但还不至于迁怒十一娘,此时听得这一番话,倒先未动怒,于是收住步伐归座,先是给了阿禄一个示意,让她摒退闲杂人等,又再慢条斯理地说道“伊伊行事一贯稳妥,想来今日这番言语,已是经过深思熟虑,不妨说来听听,你欲如何为我分忧”
十一娘仍是膝跪着,不过直起了腰身,她微微垂着眼睑,两排细密的睫毛遮敛了眼底情绪,神态仍如往常般沉着谦恭,没有擅自揣度太后喜怒,这样的举止倒是不至于引起太后不满,尚且心平气和地倾听,只不过当听十一娘提起“高侍监”三字,太后眉心忽地蹙紧,两道厉如冷电的视线,锋锐直刺下来。
并不待十一娘把话说完,太后便打断道“此事不该你过问干涉。”
太后的语气如此肃厉,态度这般绝然,但并没有让十一娘半途而废,她又匍匐叩首,咬紧牙关坚持把话说完“高侍监若真触犯宫规泄露禁密,自然罪不可恕,然而依十一看来,高侍监行事一贯小心谨慎,又对太后忠心耿耿,必然不会明知故犯,此案确有蹊跷,十一担忧太后因为一时恼怒而有所失察,反而让泄露禁密者逍遥法外。”
这话正好触及太后心头烦怒,一时之间乌云罩面,但到底是没有怒斥十一娘,而是冷冷注视着少女维持着匍匐请罪的姿势,沉吟不语。
原来元贤妃当日请见,禀报则是她殿内宦官探知之事,竟然是听闻了图大海与高玉祥“父子”二人,为讨太后欢心,将周季乔装成宦官,为太后“排减寂寞”,元妃听闻后自是惊怒非常,责问那内宦从何人口中听闻此等“不敬诬陷”之辞,便问出了内仆局一个掌固,那人与这宦官交好,恰巧又与高玉祥亲近,元妃不掌宫务,不能直接问罪非属下内臣,于是立即禀知太后。
太后原以为周季之事密不透风,闻言自然震怒非常,只以为是高玉祥将隐秘泄露,不问青红皂白,便将图大海与那两个知情者处死,又交待心腹窦辅安审问高玉祥,正是为了清察是否还有漏网之鱼,此等密丑倘若被汝阳王党得知,对于太后当然极为不利。
但无论窦辅安怎么严刑逼问,高玉祥却喊冤不绝,拒不认罪,自然也不会交待还有何人知情,这未免让太后烦躁不安,再兼她已经习惯了高玉祥侍奉左右,大觉其余宫人内宦笨拙不合心意,这些日子以来方才郁怒非常,闹得篷莱殿一干人等胆颤心惊。
不过这时被十一娘提醒,太后不由也生出几分怀疑,凭高玉祥那样精乖谨慎,的确不大可能将此等秘要声张传扬,说不定真是有人暗察得知此事,企图利用来嫁祸高玉祥,比如元贤妃,就有此等动机,以为图大海与高玉祥一旦获罪,兰婕妤必然会受牵连,掌管宫务的重任岂不就会被元氏争取
太后纵然并不会过于在意高玉祥一介阉宦的生死,却必须察明还有哪些人知闻自己这件隐私,这也是她没有将高玉祥立即处死的关键原因。
短短半刻沉默,太后心中已有决断,眉心逐渐松缓,面色也略减冷厉,不过语气听来却并不和蔼,甚至带着一股子显然的阴森“伊伊似乎并未与高玉祥如何交近,没想到竟然为他鸣冤叫屈。”
“太后因无高侍监服侍左右,已经许多日子未得趁心如意,十一眼见太后郁怒,方才斗胆质疑太后决断,倘若高侍监并未触律,将来也能继续侍奉太后,缓解太后操劳辛苦。”十一娘知道太后是在疑心自己与高玉祥私下勾联,故而大言不惭地表明心迹,将她这番言行所图,归结于耿耿忠心。
“那么伊伊又是在怀疑谁可能嫁祸高玉祥呢”太后幽幽一问。
“不敢相瞒太后,十一猜测,高侍监此番获罪,应为贤妃告发,然而贤妃觐觎宫务已久,又与图内侍、高侍监一贯不和,确有嫁祸污陷动机。”
当日贤妃来了一趟篷莱殿,太后立即大发雷霆,十一娘作出这番推断也是情理之中,并不用担心太后怀疑她察知密丑,故而坦言相告,这样的态度反而打消了太后的疑虑。
唇角终于牵起了笑容。
元贤妃曾经唆使谢氏加害十一娘,这丫头狠受了一场惊吓,甚至险些伤及容颜,心里有所记恨在所难免,也难怪察觉蹊跷之处后,会一改远离是非的性情,来趟这浑水了。
疑心一消,太后这才让十一娘起身“罢了,这事我自会理论,你莫要声张,还是去见一见兰婕妤罢,帮她掌一掌眼,省得尽挑些艳俗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