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迂以为王妃一说那劝谏,殿下便会拂袖而去,哪知他提心吊胆一阵,待到天色黑尽也不见殿下人影,一直到次日清晨,方见殿下披着簔衣回来,隔得远,也看不出是否恼怒,江迂心中直打鼓难道王妃昨日相邀并非为了劝谏抑或是殿下被刺激过度,立即“踹破窗户”,柳下惠摇身一变为恶棍流氓,干脆利落“转虚为实”
于是江大总管踩着小碎步迎上前时,便显现出察颜观色鬼头鬼脑的神态,贺烨何等机警一眼瞥去便明白了大半,丢下一句“跟我来”,头也不回便左转。
江迂眼看着晋王三两下解下簔衣,除了斗笠,随手一掷,铿锵有力便上了摘星楼,只好苦着脸跟随,哪能不知并未发生奇迹,事情正如他预料一般演变,可却一点不怀欣喜,心中惶惶殿下盛怒之余,总不会将老奴从楼上扔下来吧
楼外飞雪簌簌,蔽罩青瓦朱檐,晋王那张面孔也像是覆上一层寒霜,眼睛看过来,比冰棱还要锋厉,刺得江迂膝盖一软,摔跪楼板。
“我说王妃怎么莫名其妙向我引荐齐姬,果然是你这老儿居中弄鬼,说吧,那齐氏给了你多少好处”
“冤枉呀”江迂心中却是一松。
殿下哪会怀疑他暗怀不轨,故意这么说,无非吓唬而已,可依殿下脾性,一片真情完全没有打动王妃,怎么没有勃然大怒竟还有心情吓唬他这把老骨头难道说,还是判断失误了
狠一狠心,江迂继续往殿下两胁插刀“奴婢是听阿禄那两个丫头担忧,说殿下与王妃虽然相敬如宾,却一直未发生夫妻之实,殿下知道奴婢,因受义烈皇后嘱托,一直期望着殿下能娶佳人,白首携老和和美美,好不容易盼得殿下大婚,王妃无论才貌抑或品行都是万中挑一,听这话后,怎不忧愁”
“你忧愁,你忧愁还敢居中捣乱”贺烨冷哼一声“我猜也能猜到你在王妃面前如何说嘴,搬弄是非。”
江迂抹了一把冷汗,插起刀来却毫不手软“奴婢原是以为,殿下过于委婉,王妃又过于矜持,所以才想着去添一把火,哪知王妃居然答应劝谏,可见的确只视殿下为主,并没有对殿下显然未动男女之情,恕奴婢直言,王妃一贯稳重,又因自幼便受家族之命,以辅佐殿下为任,未将心思放在男女之情上确也无可厚非,更兼殿下谁让殿下起初,甚至怂恿萧小九带着王妃私奔呢王妃一心以为殿下娶她为妻,也是为了大业考虑,殿下如今还这么委婉,端着架子让王妃主动,王妃又如何感察得到殿下用心”
“你一个宦官懂得什么男女之情”贺烨一肚子邪火终于有了发泄之处,踹去一脚,当然未曾用全力。
故而江迂只是身子一歪,又连忙跪正,心下暗忖道殿下并未否认已对王妃动情,看来我那判断的确为实,这便容易了,只要说服殿下不再矜持,窗户纸自然而然便捅破。
于是嬉皮笑脸说道“奴婢虽是个阉宦,多少比殿下虚活这么些年岁呢,殿下别管王妃眼下是否动情,至少王妃心甘情愿嫁给殿下为妻,说明心里并不抵触殿下,眼下王妃不为所动,无非是误解殿下也视她仅为臣子,若轻挑冒犯,担心引起殿下反感,殿下只要打消这层误解,接下来也便水到渠成了。”
贺烨翻着眼睑看向江迂,心里实在悒郁这老儿,根本不知王妃新婚之时与我曾经约法三章,坚持主臣之义,无非是为将来能够脱身,我若是操之过急,逼得王妃用我之前承诺拒绝,岂不再也无法转圜
然而夫妻之间的私密事,贺烨可没打算与江迂推心置腹,冷笑道“我原本已有计划,可经你这么一搅乱,还怎么打消误解纵然我这时向王妃直诉心意,王妃岂不以为我是一心为了子嗣传承你在她面前说那番话,王妃却根本没想过为我诞下嫡子,竟然转而举荐齐姬,我若死缠烂打,岂不成了地痞无赖王妃若以为我只为功利,这误解恐怕再也不能开释。”
说着越发烦躁,也懒得与江迂磨牙“等着吧,待这场雪停后,王妃便要开始安排我与齐姬巧遇,玉管居那边一来通告,你切莫延怠。”
江迂不由瞪大眼睛,劝阻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以殿下之尊,无论眼下,更或将来,实在不能免除姬媵傍身,又怎么可能与王妃一生一世一双人王妃这时不介意,或许因为并未动情,可即便将来与殿下有了心心相印,难道便能阻止殿下宠幸姬媵殿下之所以没因王妃谏言便勃然大怒,说不定也是想到了这层缘故,又不定如此看重,正是因为王妃贤德大度,时时处处以大局为重的理智呢。
想想秦孺人,一得机会便挑拨离间,生怕殿下忘记她的功劳移情旁人,心机用尽,反而让殿下越发厌恶。
后宫女子,纵然贵为皇后,独占盛宠者可往往下场凄惨呀,就比如德宗元后,若非当年被卢太后处处刁难,说不定也不会郁郁早逝,如王妃之智,当然不会存此不切实际之想,镜花水月之念。
想通这些,江迂也不敢再多嘴,行礼之后便默默退下。
只余贺烨独立高楼,负手远望。
心中却有一番想法丫头昨日那番话虽然字字有理,可她到底还是不懂得我,我原以为终此一生,都不会为情所动,也明白既然选择了这条道路,难免姻缘之事,便脱不开功利取舍,却终未想到还是会应那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之话。而今之我,多少能够体会长兄当时心情了,只是有些承诺我不能给予她,因为眼下的我实在没有把握做到。
于功利而言,宠幸齐氏并无不妥,因为就算眼下不能拉拢安宁伯,将来只要夺得帝位,有齐氏在,安宁伯甚至不需额外拉拢,以柳十一之智,她当然也会想到这点,昨日却并没点明,无非以为我不屑利用女子,担心触怒。
至少在她眼中,我还不是那等为求利益不择手段之人。
若为大局,我应当采纳她之建议,可纵然齐氏并无害我之意,非我敌患,甚至对我将来大有助益,可我依然心怀抵触,这却又不是为了所谓尊严。
贺烨忽然意识到,他计较的是一旦采纳十一娘的建议,那么将来在她的眼中,一切言行均无真情,便无非利益取舍了。
他不愿意造成王妃这样的印象,至少他要让她明白,他也许可以利用一切人,只她除外。
不过因为江迂横插一脚,倒是逼得晋王殿下只好改变日久生情的策略,因为通过昨日之事,他真真切切意识到,王妃未必是因情窦未开而懵懂不察男女之事,也未必对他的心意毫无体察,她谏言之前,也曾经过小心翼翼察言观色,说明什么呢倘若仅为主臣之义,所谏所劝又有益大局,甚至还是她这个晋王妃的职责,又何需如此谨慎
她是担心触怒他,可为何有这担心
因为她已然意识到,自己不愿仅仅视她为臣属。
之所以无动于衷,或许因为她无意回应,甚至有心躲避,或许因为女子的矜持,或许因为并不确定,害怕闹笑话。
但有一点却是不庸置疑的。
那就是他的这位王妃,与他从前一样,根本便不为男女之情所动,说得更加明白些,是根本便不相信他能给予她天长地久,不掺任何功利之情,所以她才自信能将他说服,相信他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会做出明智选择。
所以我为何要恼羞成怒呢贺烨微微一笑,遥望着远处一片皑皑净净。
你我原有相同见解,无非是我先动情罢了,我既未尽全力,又怎能强求你轻易改变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