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哲吃过早饭,慢悠悠地走出病房。路过护士站时,小玲冲他招了招手。
“阿哲,阿哲!”
阿哲乖巧地走过去:“小玲姐。”
“嗨,你说你,白天瞎逛就算了。昨晚那么晚了,溜哪儿玩儿了啊?”
阿哲安静了两秒,像是没听清小玲问题似的,笑着‘啊’了一声。
小玲伸手敲了一下他的头:“啊什么啊?昨晚曲医生到处找你,可把她担心坏了。”
阿哲依然笑着,眼神却冷了下去:“曲医生昨晚来找过我?”
小玲:“对啊!以后晚上可别乱跑了。你还在长身体,熬夜可不好。”
阿哲轻快地点了点头:“知道了,小玲姐。”
转过身,少年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
他想到前几天,他用来通讯的暗网系统忽然就没办法正常登录了。
他之前都安安稳稳蛰伏在医院,但因为这事,他不得不昨晚冒险亲自出面去见接头人。好巧不巧,他前脚走,曲筱阳后脚就去查了他的房。
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
少年的脸色逐渐阴郁。
曲筱阳结束了一台手术,刚回门诊,就看到守在诊室外的阿哲。
“阿哲?”
少年扬了扬手中提着的袋子:“还没吃呢吧?”
接过袋子一看,是她喜欢的鸡汤馄饨。曲筱阳心情有些复杂。诚然,阿哲身上的确有好些可疑的地方。来历不明,半夜不知所踪,嘴里实话有几句也不知道。她又不傻,单世钧和阿哲选一个,她闭着眼都会选单世钧。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少年对她的好,却又不像是装出来的。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再坏又能坏到哪儿去呢?
“谢谢你,阿哲。你……”
阿哲微微一偏头,冲她眨了眨眼:“放心,没偷没抢也没赌。这次馄饨是医院食堂买的。我去义务帮了一上午的忙,让食堂大婶儿给我管午饭。”
曲筱阳愣了一下,而后立刻问:“什么忙?你没搬什么重物吧?你伤口刚长好,强行提重物搬东西什么的很容易把伤口挣裂的!”
阿哲的话,曲筱阳未必全信。她此刻的反应也只是出于职业本能。
在曲筱阳眼里,无论阿哲是好是坏,是黑是白,他终归就是她的病人。
从医这么多年,她一直恪守己任,铭记着导师跟她说过的——‘医生的责任是救死、扶伤,而不是裁决善恶。本职工作意外的事情,应该交给警察和法官来做。’送到手里的病人,无论是何背景,都应该不遗余力地救治。
阿哲看着曲筱阳的眼睛,安静了两秒,才道:“我只是帮着摘菜和面,打打下手而已。”
曲筱阳点一点头:“那就好。”
“姐,你下午有空吗?”阿哲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子,“我想去做难民登记。我在这里麻烦你们也很久了,怪不好意思的。而且我也想打听一下家人的消息。”
曲筱阳略微一想,点点头:“行,今天下午刚好没手术。等我整理一下病案,我们就出发。”
阿哲望着曲筱阳的眼睛:“你不先吃饭?”
曲筱阳顿了顿:“回来再吃吧。登记处三点半下班,去了肯定还要排队,时间来不及。”
阿哲垂眸,去眼中情绪:“也好。”
白展廷今天被安排了一系列复查项目,排队,等待检查,到检查完,前前后后折腾了快两小时。
等他检查一结束,立刻就回了住院大楼。
阿哲的病房里空着,不见人影。
白展廷吊儿郎地当走到护士站,冲正在忙碌的小玲挥了挥手:“护士小姐姐。”
小玲脸微微一红:“说了别这么叫我!什么事?”
白展廷:“你看见14号床的阿哲了吗?我预定了小胖的psp,被他霸占了好几天,也该轮到我了。”
小玲瞪他一眼:“你那么一人了,还和小孩子争,没脸没皮。”
白展廷摊手:“天大地大,游戏最大。”
小玲摇摇头,有些无奈地:“你去门诊看看吧,他应该是去给曲医生送饭了。”
白展廷冲小玲微微一扬眉:“谢啦,小姐姐!”
白展廷片刻也没耽误,立刻去了门诊大楼。
然而,曲筱阳的诊室锁着,里面灯也熄了。
白展廷微微蹙眉,抓住一个值班护士便问:“请问,曲医生去哪儿了?”
小护士:“哦,曲医生下午请假了。说是要去做什么难民登记吧……”
难民登记?!
白展廷立刻追问:“她什么时候走的??”
小护士想了想:“走了小半个小时了吧,你找她有什么……诶,你跑什么呀?”
坏菜了。那小子把曲筱阳拐走了。他是最不可能会去做难民登记的人。
白展廷一拍大腿,想也不想,立刻追出了医院。他一路沿街搜寻,一边打开通讯器切入队内频道。
“队长,我这边出了些状况……”
曲筱阳醒来时,整个人都感觉很迷茫。脑袋昏昏沉沉的,手脚也使不上力。
记忆的中最后的片段,是她带着阿哲走到医院外那条街尽头的拐角……而后,有人忽然用手帕捂住了她的口鼻。之后的事情,她就不记得了。
曲筱阳坐起身,晕眩感猛然袭来。看周围陈设,像是酒店客房,但和普通的客房又有些不同。房间里没有窗,靠墙装了一整排的格子架,架上摆满了保险柜。不知道是用来存放什么的。
“再休息会儿吧,这药效力有点猛。”
曲筱阳转头,看向坐在身侧的少年,忽觉他陌生得让人害怕。
少年脸上依旧挂着笑,眼神却再不似之前那样干净。
阴郁、暴戾,这是曲筱阳在他眼里看到的全部情绪。
曲筱阳试探地问:“阿哲,你带我来这干什么?”
阿哲对她的质问置若罔闻,从桌上的果盘里拿起一个芒果,凑到鼻尖闻了闻:“刚从果园空运过来的甜心芒,尝尝?”
曲筱阳想要站起身,然而手脚都软得不像她自己的,完全使不上力。
“都跟你说了,药效还没过。”少年微微摇头,似在嘲笑她的徒劳。
空气中弥漫着沉默和压抑,曲筱阳暗暗打量着房间里的格局、陈设。她不知道阿哲到底在想什么,但她必须想办法尽快脱身。
阿哲低头削了一阵芒果皮,忽然将手中的刀狠狠插入果肉里。新鲜的芒果从他手中滚落在地,又被他碾在脚下,成为一摊烂泥。
这突如其来的戾气和狠劲,莫名让曲筱阳觉得有些害怕。身体像是不由自主地,朝床角挪了挪。
阿哲瞥见她的动作,眼神顿时变得凶狠。他忽然伸手揪着曲筱阳的领子,一把将她从床上拉了起来,低头和她脸贴着脸:“现在怕我了,嗯?之前对我好,都是装的吗?!!当面温柔,背后捅刀,耍我耍得很开心是吧?!”
阿哲的吼声震得曲筱阳耳鼓膜生疼,脖子也被衣领勒得有些喘不上气。他这种突然癫狂的状态,让曲筱阳联想到电影里那种变态杀人狂。平时衣冠楚楚,发起病来比魔鬼还可怕。
曲筱阳闭了闭眼,强压心头恐惧:“……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阿哲笑了,那苍凉又渗人笑声听上去完全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不知道?先是黑了我的暗网,等我一行动,你就去跟警方通风报信了是吧?你敢说你接近我,不是为了监视我?!他们很聪明,知道利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渗透到我身边来。”
暗网?监视?
曲筱阳脑子里的那些零散的信息终于串成一条完整的线索。
阿哲的身份也逐渐明朗。不是贩|毒就是走|私。
她在脑子里复盘之前的言行,想知道究竟是哪个行为点燃了这条导|火|索。
思来想去,也只有一种可能,阿哲知道她昨晚去查房了。但他的联动反应太迅速了,他甚至连问都没问,就直接判了她死刑。这种远超他年龄的,把一切可能扼杀在摇篮中的果决,让曲筱阳不寒而栗。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曲筱阳深吸一口气,放缓语气,“阿哲,你冷静点,我们好好说。”
她飞速在脑子里思索着对策,现在唯一活命的机会,就只能咬死什么都不知道,稳住少年。
却不想,那声柔和的‘阿哲’反而触到了少年的逆鳞,他忽然抓起曲筱阳的头发,用力朝床角撞去。
“我不会再上当了!不知道,哈哈哈……我特意买了你最喜欢的鸡汤馄饨,你一口都没动。难道不是怕我在里面下药?!”
“出了门,你还特意挑了人多的大路走,以为我瞎吗?!”
“……”
曲筱阳没说话,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的脑袋里都只有类似电流嘶鸣的声音。绵长又尖锐的疼痛,混杂着想要呕吐的眩晕感,生生逼出了眼角的泪。等她察觉额上有些温热的触感时,视野已逐渐被一片血色覆盖。
她是对少年有了些防备。但现在看来,这点防备还远远不够。
少年见她落泪,身上那股狠戾微微收敛,用衣袖慢慢擦拭她额上流下的血。那温柔的动作和神情,都让曲筱阳毛骨悚然。
“姐,跟我走吧,这里的人不好,他们只会把你当枪使。只要你乖乖的,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太可怕了。
曲筱阳短短二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接触过这种活生生的,反社会型人格。他们的动机太具偶然性,完全无法预料。好像她随便说一句话,都会引起少年的癫狂。
曲筱阳干呕了一下,用手背抵住唇,艰难地问:“去……哪儿?”
少年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当然是回家。”
酒店房间的电话忽然亮了一下,而后自动接通。
“罗哲,情况有些不对啊……”电话那头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急,“你tm是不是被人跟踪了?!外面忽然来了很多警……我艹……等,你们干什……”
电话忽然被掐断。
房里陷入一片死寂,阿哲眼神阴鸷地盯着曲筱阳,幽幽叹了口气:“你可真会给我惊喜。”
当白展廷告诉单世钧曲筱阳和罗哲一起离开了医院时,他就知道出事了。
单世钧立刻联系了缉毒大队,要求改变作战计划。而自知捅了娄子的白展廷,已经先一步出发去追人了。
“只能提前收网了,罗哲捉了人质,他要跑路。”
事情突变,缉毒大队那边也很头痛:“可是这样,就不能人赃并获了。”
对方瞻前顾后的态度,让单世钧直接怒了:“你还不明白吗,他这明显是准备撤了,再等下去你可能连人都抓不了了!他这次暴露了,你以为他下次还会过来吗?!”
在一边旁听的邱启给了成昱一个眼神,低声道:“我还从没见过队长发这么大的火。”
成昱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单世钧叹了口气:“至少这次我们把方俊杰挖出来了,也不是一无所获。顺着他可以查到很多东西。现在需要你们配合的,就是立刻派人围住太平酒店。我们也会马上赶过去。”
“好,知道了。”
太平酒店,是红羽镇规模最大,最豪华的酒店,也是唯一一家超三星的酒店。酒店的老板方俊杰是土生土长的红羽镇人,连续五年被评为云城十大杰出企业家。精英海龟,白手起家创业,功成名就后没有留在大城市发展,而是返回家乡默默支援经济建设,做慈善。在民众眼中,是出了名的良心和佛系。
他常说的一句话,就是‘饮水思源’。
然而‘饮水思源’的方俊杰,今天却注定佛系不起来了。
罗哲下午突然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告诉他交易取消,还让他立刻安排送他出境。
他虽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却没想到这把火这么快就烧到了他头上。
以至于被警方突袭控制住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还处在懵圈的状态。
这次的行动,白展廷和成昱配合缉毒大队的警员突袭,邱启负责整体情况的监控和后方通讯,而单世钧则独自一人,去到了镇办公大楼的楼顶。这是距离太平酒店最近的一个狙击点。
单世钧刚在狙击位置上趴下,邱启的声音就从通讯器里传了过来。
“单队,参谋长来电。”
单世钧一边调试着瞄准镜,一边淡淡道:“切进来。”
“我听说,你那边出了点事?”下一秒,林竞的声音就出现在通讯器里。
单世钧冷冷一勾嘴角:“对,还没来得及跟你汇报。缉毒大队打小报告的速度倒是挺快。”
“他们也是好心。”林竞顿了顿,“罗哲劫了人质?”
单世钧安静了两秒:“嗯,是曲筱阳。”
林竞那头忽然陷入了沉默,过得片刻,才道:“她也在那边?!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瞄准镜已经调试到最佳状态,从单世钧所在位置,能看清酒店门柱上的每一根花纹。
一旦罗哲踏出酒店大门,他就进入了单世钧的狙击范围。
单世钧缓缓吐出一口气:“对不起,是我判断失误。罗哲是曲筱阳收治的病人,我……擅自做主,提醒她和罗哲保持距离。”
林竞骂道:“糊涂!普通民众的心里素质,能和你比吗?!有句话叫知道得越少就越安全。罗哲这种过着刀口舔血日子的人,但凡曲筱阳一个眼神不对,他就能发现。”
单世钧搭在□□托上的手指微微紧了紧:“……我知道,这次是我错了。”
林竞叹了口气:“算了,关心则乱,也不怪你。先专心解决眼前情况。”
单世钧:“……嗯。”
曲筱阳终于知道那满满一排保险柜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了。
阿哲一边耐心地将炸|药一圈一圈地缠在曲筱阳身上,一边淡淡道:“关于家人的事,我也骗了你。其实我是私生子。私生子你知道吧?爹不疼娘不爱的那种。帮里那些老东西都是看人下菜碟的,家里几个大哥也巴不得我早点死掉。”
“我还记得刚到医院那天,你没嫌弃我脏,接纳了我。我身上分文没有,你也对我全力施救。”
阿哲顿了顿:“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曲筱阳摇了摇头,她的嘴被毛巾堵住了,只能当个听客。
少年看她的眼神,残酷又温柔:“如果今天注定要死在这里,有你陪着,我上路也安心。”
他打好最后一个结,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曲筱阳的脸:“他们也等了很久了,走吧。”
……
瞄准镜里,率先出现的是缓步后退的缉毒警们。
他们手里举着枪,齐刷刷对着酒店大堂的方向。成昱和白展廷也在他们中间。
单世钧看见他们一步一步后退,直到退到台阶下方。
而后出现在酒店门口的,是一个他熟悉的身影。
女人单薄瘦弱的身躯上捆满了炸弹,从脖子,到脚,一处都没有放过。
眼泪在曲筱阳的眼眶里打着转,将落不落。她前额上糊着一大片干涸的血迹,似乎是受了伤。
“砰——”单世钧一拳砸到地上,留下五一枚鲜艳的血色印记。
而那个披着人皮的恶魔,完完全全地将自己隐藏在女人身后。他将她当做人肉盾牌,一步一步地推着她前进。
他右手手掌里握着引爆器,拇指放在红色的按钮上。
“退,再退!谁敢动,我立刻按下去!”
“瞪什么瞪!你们不会以为炸|药只有这一点吧?哈哈哈,放心,我为你们准备了厚礼!只要我按下这个键,今天你们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现在,立刻,给我找辆车来!我数三声,三,二……”
谁想死呢?谁都不想死。曲筱阳在那一刻,想到的不是别的,而是远在家乡的父母。想到他们日渐花白的头发,想到父亲逐年弯曲的脊背,和母亲眼角新添的褶皱。想到自己如果死在这里,父母老无可依的后半生。
那颗隐忍许久的眼泪,终于从眼眶中无声地滑落。
单世钧在那一瞬间,觉得心脏像被人狠狠扼住了。那种疼痛,不是忽然一下的刺痛,而是绵密的,排山倒海般裹挟而来的,让人无法呼吸的痛。
他这一生当中,从未有过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