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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斩罗(4)(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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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多钟,正是良人归家,偏门渐兴的时候,红男绿女们纷纷涌上街道,各种娱乐场所,宵夜摊小吃档的生意也随之开始红火了起来。

按照事先计划,吃完晚饭稍事休息之后,地儿就独自一人先行走出了房门。

他要去的地方就是那家我们已经呆了好几个晚上,位于罗佬摊子对面的网吧。在那里,地儿需要时刻注意罗佬的一举一动,等到罗佬收摊之后,他还要一路跟随盯梢,然后在适当的时机,打电话通知我和险儿两人。

离地儿出发四个多小时之后,也就是凌晨一点多钟,我和险儿开着车也来到了事先定好的地点。

经过这些天的观察,每天晚上,罗佬收摊后都会走同样的一条线路回家,其中,必定要经过一个丁字路口。

他做生意的地方就在位于丁字一竖的那条街上,而他住的地方,在丁字右边的半横。

我们将车停在了丁字左边半横,距离路口大概四五百米左右,一处相对更加阴暗,没有灯光照耀的地方。为了保险起见,虽然是套牌,我们事先也依然将车子的前后车牌都用写有百年好合字样的红纸包了起来。

此刻离罗佬收摊的时间还早,地儿那边也还没有传来任何动静,接下来的时间内,我和险儿能做的就只有耐心等待。

熄掉引擎,关闭车灯之后,突然没有了发动机的轰鸣声,狭小的车厢内越发静谧得让人感到窒息。也许是大战即将到来,大家都需要好好调整一下各自的心态,一时间,我和险儿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百无聊赖当中,我微微摇下一线车窗,深深吸了一口大都市独有带着烟尘气味的夜风,望向了街面。

街边的树荫之下,依旧有着影影绰绰的夜归之人,但白日的车马喧嚣已经消失不见。唯有凝神静听,才能听见远处罗佬做生意那条街上的喧闹声和街两旁居民家中的电视声,隐隐传来。

有很多次,我都在心底假想过:三年前的那天晚上,当罗佬带着鸡青等几个小弟,守在那条黝黑逼仄的小巷子里面等着杀我的时候,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知道,这是一个永远都得不到答案的问题,罗佬自己绝对不会告诉我,我也不是他,我没有经过他的人生,没有体会过他的爱恨,无论怎样,我都不可能领悟到他的心情。

但是,三年后的今天,轮到我来杀他了。

看着对面几百米处那个路口的时候,我却知道了我的心情。

我没有心情。

这是我第一次准备杀一个人,原本我以为自己会像当年第一次打架那样,紧张万分,手足无措。

然而,我错了。

坐在车里的我,除了偶尔心不在焉的和险儿闲扯两句之外,就只是默默抽着烟,平静而麻木地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多日以来的种种纠结,重重不忍,万般害怕,千样忐忑,不知何时,都已经抛到九霄云外,不见踪影。

当手中电话响起的那一刻,我会毫不犹豫的开着车,冲向那个欠下血债多年的男人,如果车压不死他,身边险儿的座位底下,还放了一把狭长尖锐的匕首。

一切的恩怨,今生的情仇,都会在今晚得到解决。

只不过,我的脑海里面却突如其来的想起了曾经在书上看到过的一句话:万丈红尘三杯酒,千秋大业一壶茶。

世界是那么辽阔,在车窗外的漫天繁星璀璨之下,人,又是多么的渺小。

在这片土地上,千万年来,人类代代繁衍,薪火相传,多少个生命的出现,然后消失,却没有给这个世界留下过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痕迹。

一个小小的乡镇,两位平凡的男人,我们之间的恩仇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结仇、报仇,这中间的意义又究竟何在?

人生如蝼蚁,天地皆不仁。

既然如此,又还有什么放不下,抛不开?

那一刻,我是多么希望自己当年能够多读些书,能够拥有更多的知识和智慧,好在此时此刻,给自己做出一个完美的回答。

可惜,我没有这个能力,也正如,我同样没有选择。

无论意义何在,值当与否,我只晓得,接下来该做的事情,我还是必须要做。

因为,我已经走上了这条路,我所经历过和将要经历的一切,都已经变成了我的人生。

我只是突然觉得很累。

不知道过了多久,夜已经很深,街上几乎没有了行人,路边居民楼里面隐隐传来的电视声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不见。

这座偌大的城市里面,多数的人们都已入眠,窝在小小车厢里的我和险儿却依然毫无睡意,还是没有任何交谈的欲望,两个人只是静静坐在黑暗里,睁着双眼,空洞而茫然地望着前方。

嗡嗡嗡嗡嗡嗡

一阵细微绵密的震动声在车厢内忽然响起,我们两个人几乎同时一下直起腰,对望了一眼之后,险儿伸手拿起了放在驾驶台上的手机。

狭小的车厢里,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的沉寂中,我清晰听见了电话那一头传来的地儿熟悉的说话声:准备,他摊子收好,马上就动身哒!

好!

险儿挂掉电话,与我对望了一眼。

直到这一刻,也许我们才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恐惧和慌乱。

一言不发,我径直将手伸向了插在锁孔里的钥匙,塑胶坚硬的触感在那一瞬间却彷佛变得有些绵软,如同一团又湿又滑的腐肉般让我使不上力。

足足拧了两三次,依旧都没有打着火,直到一只手掌从旁边伸了过来,搭在我的手背上,掌心虽然有些潮湿,声音中却还是透着种异于常人的镇定:要不,我来开。

没有回答险儿的话,我用尽全身力气将手腕猛地一扭,轰隆隆,在车身的一阵震动之中,发动机再次轰鸣了起来。

踩离合,挂一档,松手刹,点油门,上二档。

在我接下来的一系列操作之下,车子微微一抖,开始往前滑行。

我并没有打开车灯,只是凭双脚不断协调着离合器与油门,将车子控制在一个较低速度,借着道路两旁的微弱光线,顺着灰白色水泥道向前慢慢开了过去。

两百米、一百米、五十米,路口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透过正前方的挡风玻璃,我看见丁字路口中先是出现了一个硕大笨重的手推车,推车上堆着一摞摞地锅碗瓢盆,各种器具。

推车慢慢前进,两根长长的铁制推杆尽头,一双青筋凸起,焕发着厚厚油光的手掌随之出现,最后,一个臃肿邋遢、憔悴不堪的中年男人身影,终于彻底展现了出来。

罗佬!

几乎是同一刹那,我的余光看见身边的险儿突然身体前倾,弯下腰,伸手拿出了位置下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脑海里瞬间变得一片空白,我近似本能般的猛地一踩油门,挂档、再踩油门,再挂档

巨大的引擎轰鸣声钻进我的耳朵,在日本原产走私车的优越性能之下,我的人被牵引力往后大力一扯,重重靠在了椅背上,车子箭一般地向着罗佬飙了过去。

前方几十米之外,正站在街道中心的罗佬彷佛冥冥中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他突然停下了脚步,转头向我们这边望了过来。

同一时间,我飞快打开了远光。

如墨的黑夜彷佛一下被劈了开来,两道雪白灯光刷地一下照在了罗佬身上,也照亮了整个街道。

恍若白昼般的光线中,我纤毫毕现看到了罗佬的一切。

在最初的一霎,他下意识被灯光照得闭上了双眼,双手本能地将手中的推车往回一收;可仅仅只是弹指之间,他的眼睛却又猛地睁了开来,停下了一切肢体动作,就像是只木偶一样纹丝不动的站在原地,定定看着我们。

我知道罗佬一定看不清我们的脸,但是那一刻,我却清楚看到了他的脸,以及脸上出现的那一个奇怪表情。

极度惊恐的表情过后,罗佬原本紧皱的五官居然立马就不可思议的舒展了开来,无惊无喜,无悲无惧,就那么淡然自若的站在道路中央,立于灯光下。

就好像将要被撞死的那个人并不是他;又或是对于这一幕的到来,他一直都有所准备,早已看透了一切。

道路两边的树木和建筑飞快后退,车子闪电般掠向了路口。

就在马上要撞到罗佬的一刹那,我猛然看见,道路边上,离罗佬七八米开外距离的地方,他的老婆也正推着一个稍小一点的手推车,一付吓傻的模样,完全没有反应的站在原地,状如痴呆看着眼前这一切。

而那个每天都蹲在地面上玩泥巴石子的小男孩,则安详地坐在母亲的推车上,一如罗佬,无悲无惧。

轰隆

咯吱

撞击所发出的沉闷巨响,与刹车时轮胎滑过地面的尖锐摩擦声音同时掠起,我感到自己整个人和车身一起猛地抖动了一下,方向盘的剧烈反应从双手传来。

叮呤当啷,在锅碗瓢盆散落满地的响动声中,罗佬就像是秋风中一片飘零的枯叶,从我视线的左前方斜飞上半空,然后又重重落到了街道中央。

一切都已过去。

我们的车停在了二十米开外的街边。

罗佬方才往回拉推车的那个动作,让我不得不在那一瞬间向右稍稍打了一下方向盘,从而改变了原本的行车路线。

所以,罗佬并没有如同我们事先预想的那样被车头正面撞中,或者是碾过去,而是被车子的左半侧撞飞,跌倒了一旁。

这让我们无法保证他是否已经彻底死亡。

相互对视了短短几秒之后,险儿眼神中寒芒一闪,脸颊两旁的咬合肌骤然凸出,反手拎起匕首,另一只手搭在车门上,就要下车。

也就在这时,啊,我的天啊~~~~~,一声凄厉哀怨如同厉鬼夜泣般的悲呼声在后方响了起来,罗佬的女人疯了一样朝着一动不动躺在街心的罗佬跑了过去。

随着那个女人的哭声,一道同样尖锐高亢却极为稚嫩的哭音也响了起来:爸爸~~~

我和险儿都看到了那个小男孩独自坐在肮脏不堪的推车上,涕泪交加,双眼圆睁望着眼前一切,表情是那样的害怕、孤单、无助。

险儿身体明显停滞了两秒,回头望了我一眼之后,却还是猛地一下拉开了车门。

我飞快伸出手抓住了险儿。

非常非常用力地抓住了险儿。

险儿再次扭过头来,看着我,我们没有说半句话,但是我想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因为,几秒过后,他收回了已经跨到门外地面上的那只脚,并且轻轻关上了车门。

车子再次飞一般的向前开去。

透过后视镜,我看见罗佬的女人听见车子发动的声音,猛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哭大叫跟在我们后面追了几步之后,只得又回到了罗佬身边。

那一天,我们都不知道罗佬到底死了没有。

但我们并不在乎,我们甚至都没有想过,如果罗佬一旦没死,未来的某一天某一条街道,当他的报复降临在我们身上的时候,又会是何等的残忍和惨烈。

乱坟满山岗,风吹草亦荡。踏过坟前路,何人回头望。

空旷的城市,冷漠的夜,街两边的灯光终于纷纷亮起,我看见的却只是,满目苍凉。

厦门一别之后,险儿只身北上去了内蒙,那个位于极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苦寒之地。

我和地儿一直把他送到了上海,险儿坐的是凌晨发往北京的夜班车。临别时分,明月当头,我们三人谁都没有说话,心思最软的地儿虽然红了眼眶,却也未曾让热泪流下。

我们只是紧紧的拥抱在一起,然后,挥手、扭头,各奔天涯。

那一刻,我们都很伤心,很落寞;但是,我们却并不孤独。

因为,明月知道,我们彼此也知道,无论天涯海角,我们却并未抛弃彼此,我们的心永远都与对方同在。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按照事先刻意安排的计划,我和地儿辗转几个城市之后,先后回到了九镇。

这些年,从莫林兄弟开始,黄皮、向志伟、英子、李建国前前后后,我的手上已经染上了不少人的血,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一件事能像罗佬这次一样让我内心受到那么巨大的冲击。

离开厦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是一整晚一整晚的睡不着。

办罗佬那天晚上,我很庆幸自己当时抓住了险儿,没有让他下去补刀。可是这种庆幸依然丝毫都抵消不了埋藏内心的痛苦。

只要一闭上眼睛,罗佬儿子坐在推车上的那声稚嫩哭喊,和那付无助表情就彷佛出现在我的眼前,响起于我的耳畔,历久不散

回首这些年,当初一起出道的兄弟们散的散,跑的跑,死的死,坐牢的坐牢,七零八落,不堪回首;深爱的女孩也早已是形同路人,音信全无。

而我,却终于成为了大哥!

就像当年的罗佬,如今的三哥一样成为了大哥!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情却是这般难言。

你们三哥现在是没有办法了,你何必像他那样了再后悔。

当年出道第一次摆场,办大脑壳的时候,明哥给我说的这句话,言犹在耳,就像昨天。

可等我领悟之后才发现,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金盘洗手,浪子回头,这些话从来都只会存在于美好的童话和传奇故事里面,像我这样早已泥足深陷的人,哪怕是回头望去,看见的也只是一片无尽深渊。

往前走,走的勇气在哪里?路的尽头又是什么?

三年了,整整三年了!

三年前罗佬在巷子里下死手砍完武昇之后亡命天涯,就像如今的险儿一样,在这其中,他也一定受过很多苦,吃过很多亏,做过很多自己不愿意去做的事。

可惜,躲避了整整三年,最终却也还是逃不过,躲不掉。

我呢?

曾几何时,猴年马月,又该轮到我来还?

哪一天,我又会横尸在哪个城市的哪条街上?办了我的那个人又会是谁?

种种的思绪在那些天里面,突然就纠结在了我的心中,我就像是被人扔进了一个枯井深处,抬头看去,好像有些许的亮光,但是出路在何方,却是如此迷茫。

每个白天,我都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萎靡和疲惫,暮气沉沉;到了夜晚,昏沉的头脑却又好像突然醒了过来,辗转反侧,几不能寐。

个中滋味,并不是这点言语可以表达,如果你也曾经试过二十出头的大好年华,却像老人一样,每晚都只能靠着吃安定来入睡的话,或许,你会明白其中万一。

《这个杀手不太冷》里面,小女孩玛蒂尔德曾经问过莱昂一句话:

人生总是这么苦,还是只有童年苦?

莱昂说:总是这么苦。

其实,就算到了现在,我也依然想不到其它任何一句话,能够像这句台词一样,说出我的生活,我的人生。

不过,无论怎么样,我痛苦也好,快乐也罢,生活总是在继续。

身为局中人,没有大智慧的我,除了继续浮沉,随波逐流之外也并没有其他的选择。

于是,卑贱如敝屣,孱弱似蝼蚁的我又开始忙碌了起来。

当初与三哥分道扬镳的时候,廖光惠插手起和,要我把六合彩的生意让给了三哥,代价是让我入股他即将开业的夜总会之中的迪厅生意。

廖光惠是个信人。

办完罗佬之后不久的某一天,他联系了我,告诉了我一个数目,我们兄弟几乎倾家荡产,终于把钱凑齐,送了过去。

然后,这笔钱使我成为了他名下那家迪厅的负责人。

廖光惠旗下房地产开发公司在市中心地段谋划的一块地皮也马上就要批下来了,他让我负责替他做拆迁之前的种种筹备工作。

于是,这些事,让我终日忙碌不堪,奔波于九镇与本市之间。

我的身体和精神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但我却很高兴。

因为,当一个人对生命感到绝望迷茫的时候,其实忙忙碌碌的生活也很好,它至少能给我一个虚假的幻象,让我觉得自己的人生还是有着一线希望;同时,它还能让我暂时忘却了厦门之行带给我的痛苦,以及那种对未来的深深恐惧。

只不过,任何事都难免有好有坏,过度的忙碌,却也令我忽略了很多不应该去忽略的事情。

比如,当时的我似乎一直都没有意识到,一个崭新的生活已经准备迎接着我,无论我愿意与否,它都已在前方默默等待。

而九镇,那个生我养我,给了我许多,同时又让我失去了许多的九镇;那个让我爱恨纠结,复杂难言却又终生难忘的九镇。

也正在渐渐离我远去,不再回来。

李白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可是上天把我这样的罪人生下来是为了什么?我为何会过着这样的人生?当我得到了想要的,可面对着曾经不愿失去却已经失去的那一切,到底又有什么意义?未来,究竟又会呈现出什么样的面貌?

一入江湖岁月催,古来征战几人回。

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间一场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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