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老夫选定英西峰林,此地甚好!”
英西峰林,有耸立陡峭的山峰,有清澈急湍的溪涧,有精巧幽深的岩洞,还有如诗如画的田园风光。这是英德县一位德高望重、声名远扬的风水大师,在重金邀请下,为虎山军阵亡将士所选择的长眠之地。
永州之战后,杨炯经过再三考虑,又反复征求兄弟们的意见,已经定下了虎山军的丧葬规矩——埋骨沙场。落叶归根,魂归故土,本是华夏子民朴素的情感诉求和习俗认同,不过,对于四处征战在外的虎山军,这个要求根本不现实,兄弟们也是理解的。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最后,杨炯用这句话给丧葬规矩,加上了一股豪迈之气。
本来,风水大师是不愿意接这个活的。他是本地人,知道最近在县城附近的这场大战,两广总督率的朝廷官军全军覆没,在战场上,倒下的人,大部分都是广东子弟兵。虽然自家子孙,没有卷入其中,但同仇敌忾之意却是坚决。
不过,大师最终却同意了。因为,他无意听到了那个年轻匪首的一番话,“算了,大伙就不要小家子气了!两军对垒,各安其命。咱们是求活,不得不打这一仗,那些广东卫所将士,也是护卫桑梓,服从军令,不得已才进剿应战的嘛!”
“兄弟们有情绪,这个我理解。那这样,咱们掏银子,让附近的百姓动手,把那些死去的卫所将士给挖坟安葬了。对了,还得选一处高点的地势,此处靠近溱水,容易被水淹,不合适作为墓地。”
在心里许了一个“盗亦有道”的点评,风水大师便把英西峰林介绍给杨炯。
杨炯听了,当即让周鹏从各营选些老兄弟,骑马前去现地勘察。
周鹏返回后,很是满意,“将军,属下认真看过了,有山有水,山灵秀,水清活,算得上一处风水宝地。将军仁心,属下代将士们感谢将军!属下还建议,以后,咱们每年,都要派人前来祭拜!”
杨炯听了,认真点了点头!
┄┄
没有祭文,只有悠长雄浑且略显悲壮的牛角号声。伴随着号声,“虎山儿郎,披甲舞戈,纵横天下,不死不休┄┄”的吟唱声响起,万人一声,慷慨豪迈。站在队伍里,杨炯也跟着大声吟唱,心潮起伏,眼眶渐渐湿润起来。
衡山县城,兄弟们死中求活。
湘江河畔,兄弟们誓死一搏。
衡州城下,兄弟们舍命夺城。
苗疆深山,兄弟们不破不还。
谏山岭上,兄弟们有我无敌。
岭南溱水,又有不少兄弟们长眠异乡!
不是武夫,难以理解军旅岁月的艰辛,更难以理解舍命求活的辛酸。不管前生还是今世,即便主义不同,口号不同,但武夫的本质都没有变——为集体而战,为荣誉而战,为胜利而战。
吟唱过后,队伍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不少兄弟们的目光,都看向杨炯所站的位置。
今日一早,全军便拔营行军,来到了英德县城西南方向的英西峰林,给战死兄弟们选定的长眠之地。刚才,大伙又动手把战死的兄弟们安葬了,还列队吟唱了军歌,以示送别之意。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大伙不知道,但就是觉得情绪还没有完全得到宣泄,有股情绪在心里郁结。
杨炯走出阵列,骑上黑风,披散长发,开始在队列前驰骋。
这次,大家没有欢呼,只是沉默而又期待地看向他们的大当家。
在队列前来回跑了一圈,把每个方阵都扫了一遍,杨炯突然从背后抽出一只大斧头,持扬在手,大声喊道,“将士们!近日,朝廷下旨,任命我为衡州守备兼衡州卫指挥使!从此,大家不再是山贼,不再是土匪,而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官军了!”
沉默片刻后,大伙反应过来,开始欢呼鼓噪起来。
“大当家威武!”
“将军威武!”
“虎山军威武!”
“指挥使威武!”
大伙喊得非常热烈,但口号却是乱七八糟,五花八门的。
杨炯把斧头虚空下劈,片刻,由近及远,各个方阵又再度沉默下来。
猛地举起斧头,杨炯再次纵声高呼,“虎山军威武!”
接着,“虎山军威武”的口号,在峰林下的旷野上再次响起,宛若惊雷,经久不息。
“┄┄将士们,今日这一刻,我们的身份地位,是长眠在此地的兄弟们,用鲜血和性命换来的。除了他们,还有在衡山县城,在湘江河边,在衡州城下,在苗疆深山,在永州谏山岭,那些倒下的那些兄弟们。大家要记住,现在的一切,是所有战死的兄弟们,用命换来的!”
“┄┄以后,我们每年,都要专门派人前来祭奠,不能忘了这些兄弟们。这个还不够,我们不能让他们的血白流,要继续壮大,要继续前进,要确保这些长眠之地的香火永盛。若是咱们堕落了,衰弱了,被击败消灭了,那战死兄弟们的身份,就会成了叛逆,成了山贼土匪!”
“到时候,他们的坟,肯定会被填平捣毁!他们的尸骨,肯定会被糟蹋侮辱!他们为虎山军流的血,送的命,就白流了,白送了!”
“┄┄为了战死的兄弟,为了虎山军的前途,咱们要勇敢地拿起刀枪,不断前进,继续战斗!”
双腿轻击马腹,杨炯一个个方阵巡视,举起斧头,大吼,“不断前进,继续战斗!”
“不断前进,继续战斗!”
将士们情绪激动,群情激昂,挥舞手中的武器,使出了全身气力嘶吼着,呐喊着!
最后,杨炯吼道,“继续南下!出发!”
没有片刻的犹疑,“继续南下!”的呼喊,瞬间就声震原野。
军旗猎猎生风。
队伍一往无前。
┄┄
见鬼了!这老匹夫,不是都被虎山贼给擒获了么?怎么此刻又安然坐在总督府的大堂上,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看着堂上坐着的沈犹龙,刘子安瞪大眼睛,完全不敢相信所看到的。
就知道刘子安会这般反应,两广总督沈犹龙一脸冷笑,居高临下藐视着刘子安。片刻后,冷笑道,“怎么,几日不见,刘子安,你连本督都不识得了?”
熟悉的官威,熟悉的腔调,让刘子安终于相信,面前就是曾经的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沈犹龙。
确定了沈犹龙的身份,又听了刚才那句阴阳怪气的开场白,刘子安再度迷惑起来——这老匹夫,他是怎么安然无恙地回来的?
坏了!心思细腻的刘子安马上意识到,这里面是虎山贼在捣鬼。这个猜测一出来,便迅速被刘子安确认了。因为,把他押解到总督府的那些士卒,气质与总督衙门的士卒,明显不同。
想通了这一条,刘子安的冷汗立马冒了出来:我命危矣!沈犹龙能从虎山贼那里安然脱身,想必许下了一些条件,甚至奉上了投名状。既然老匹夫跟贼寇私下媾和,老子这个都指挥使,必定成了他的眼中钉。
而且,前几日,老子见机快,只身逃离战场,把老匹夫给撇下了。这老匹夫此刻,必定羞恼成怒,怀恨在心,想着怎么弄死老子。我命危矣!危矣!
靠,这都什么世道——这老匹夫,丧师被俘,竟然还能活命。老子精明能干,啥也没做错,反倒性命不保!
冷汗不断往外涌,眼神阴晴不定,刘子安两腿不断哆嗦。
“哈哈哈!”沈犹龙站了起来,嘲讽道,“刘子安,你不思尽忠朝廷,临阵脱逃,以为可以活命。殊不知,人算不若天算!天理昭昭,一切魑魅魍魉,难得见天日哩!”
“哈哈哈!”沈犹龙尽情欢笑,尽情宣泄着这几日遭遇的痛苦与屈辱。把刘子安给吓得冷汗直冒,两腿哆嗦,这更是令他心生快意。因为,刘子安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在剿匪上的失误与失败。
没了刘子安,就没了失误与失败!
都是刘子安的错!
姓刘的,必须死!
沈犹龙一边大笑,一边抚摸胡须,杀机在胸中酝酿。
敛住笑容,沈犹龙扭头看向一旁的幕僚,一本正经问道,“东然,这刘都指挥使,你看,该如何处置为宜?”
幕僚拱了拱手,断然回道,“总督大人,属下直言,刘子安有三罪:其一,玩忽职守,荒于兵事,致使广东都司所领各卫各所,军纪废弛,当日聚兵号令已下,却迟迟不能聚拢┄┄”
“其二,临阵用兵,昏聩糊涂,乃至葬送大好局面,丧师辱国,害得无数将士丢了性命┄┄”
“其三,贪生怕死,擅自逃离,置剿匪大事于不顾,置全军将士安危于不顾┄┄”
“此三条,事实确凿,将士皆知。若不将其明正典刑,则不足以平息将士之怨愤,不足以正朝廷法度,必然辜负圣上所托┄┄”
幕僚一条条说下来,口齿清楚,语气激愤,看向刘子安的眼神,鄙视中藏着阴冷。
沈犹龙听了,连连点头,正待说话,只见,刘子安猛然转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死死抱着身旁士卒的大腿,大声喊道,“告诉你们杨大当家!只要虎山军有志于经略岭南,我刘子安熟悉广东军务,用处很大!把我带走,送到你们大当家那里,我对你们虎山军,有大用!”
沈犹龙听了,顿时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