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一片鼓喊叫声里,那瘦长得有如一根竹竿,生了一张狭窄白脸,还在白脸上点缀着几颗淡麻子的人物——“白财官”赵发魁,慢条斯理的排众上前,他上下打量了燕铁衣一会,才哑声哑气的开了口:“这位,呃,朋友,看你的模样,似是从外地来的过路客吧?”
燕铁衣静静的道:“不错。”
赵发魁先转头朝寒着脸的章宝亭使了个眼色,然后再道:“朋友,出门在外,求的是个顺遂,图的也只是个平安,如果惹事生非,逞强争胜,恐怕不见得会是一桩合宜的事呢!”
燕铁衣道:“不错。”
干咳一声,赵发魁接着道:“方才你顶撞的这一位,乃是我们‘拗子口’‘坐地’的大爷,南北有名的‘云里苍龙’章宝亭章老爷子,你知道?”
燕铁衣生硬的道:“我知道?”
皮笑肉不动的,赵发魁又道:“而朋友你伸手拦下的这桩事,更已犯了我们‘拗子口’居民的大忌;门板上的那一位,姓邓名长,有个匪号,叫做‘鸳鸯脚’,他的出身,是江湖黑道中的盗贼之流,平时杀人越货,烧劫掳掠,可谓无所不包,简直是个十足的怀胚恶徒,这,倒也罢了,前两天,他来到咱们这穷山僻野的小地方,表面上,是来拜望他的老朋友,我们的‘铁中玉’孟季平孟老弟,孟老弟对他殷勤招待,无微不至,服侍得就像是自家的老祖宗一样,可是,你猜他后来怎么着?”
燕铁衣漠然道:“要听你说了。”
点点头,赵发魁提高了腔调:“孟老弟府上的一墙之隔,住着的是他守寡多年的二姑姑,以及一位年方及笄的小表妹,他那小表妹,今年才十八岁,正是一朵花的年龄,唉……”
燕铁衣道:“你已表示你的意见了。”
赵发魁猛一挫牙,变得有些激动的往下说:“想不到啊,想不到,这邓长人面兽心,天良丧尽!就在昨天晚上,一顿烈酒烧起了他的凶淫本性,趁着孟老弟一家人入睡的当口,翻过墙去强xx了那位可怜的姑娘,事后更活活勒死了她——却幸是天惘恢恢,疏而不漏,他干完了这档子罪大恶极的丑事后竟因为酒力发作,疲惫过甚,就躺在那遭害的裸尸之旁呼呼大睡过去,到了天亮,终被这位姑娘的寡母查觉,哭号着奔告了孟老弟,姓邓的罪证确凿,不容狡赖,而这种令人发指的暴行,在我们‘拗子口’早有惩罚的传统——游街示众,活活打死,朋友你现在看见的就是这么回事,而你逞强拦阻的,也是这么回事!”
燕铁衣缓缓的道:“你说的这些,都是事实?”
微微一怔之后,赵发魁勃然大怒:“当然都是事实,字字不虚,句句不假,你莫非以为我们‘拗子口’的人会诬赖他,陷害他?”
燕铁衣削锐的道:“有什么凭据?”
赵发魁大声道:“姓邓的便在犯罪现场——孟老弟的表妹赤身露体,跨裆之下一片血污的被勒死在床上,他则只着一条短裤,光着脊梁躺在地下呼呼大睡,短裤上更玷着秽血斑斑!这就是如山的铁证,事实的凭据,难道说还不够?”
燕铁衣道:“恐怕是不够-”
忽然阴恻恻的笑了,赵发魁道:“朋友,如果由你来断这件案子,你认为还得要什么凭据?”
燕铁衣道:“首先,嫌疑者必须要认罪,他认了么?”
冷笑连连,赵发魁道:“他会认罪?这才叫新鲜,天牢大狱里不知关着多少罪犯,任是据足证实,再三招供,临到了刑场上,还个个呼冤呢,朋友,你在开什么玩笑?”
燕铁衣沉声道:“第二,可有亲眼目睹的人,或者其它足以辨明他犯罪的证物?”
赵发魁不由咆哮起来:“你这是什么熊话?人死了,他就躺在死人旁边,打着赤膊,只着短裤,裤上又玷着污血,这不是明摆明显著是他干的好事?犹要找什么证人证物?这一切的一切,业已点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的了!”
唇角微撇,燕铁衣道:“只怕内情不会有你们判断的这么简单!”
踏上一步,章宝亭厉声道:“你倒是说说看,还有那些‘不简单’的地方?”
燕铁衣夷然不惧的道:“我问你们,一个犯了奸杀重罪的人犯罪的对象及场所又是自己朋友的关系所系——他会在强暴杀人之后留在原处呼呼大睡?”
章宝亭忍耐着问:“还有么?”
燕铁衣冷清的道:“此外,他才到孟家两天,见过孟季平的表妹几面?可知道她居住何处?而他又如何那般正确的摸进那位姑娘的闺房尚不惊动他人?”
章宝亭咬着牙道:“你说完了?”
燕铁衣萧煞的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们可曾给嫌疑者申辩的机会?至少,他可曾俯首招认了?”
重重“呸”了一声,章宝亭暴烈的道:“我便说与你这乳臭小子知道,也好叫你得点教训,长些见识——邓长那厮闯祸之后未曾逃走,不是他不想逃,而是酒力发作,混身虚软,尤其在神智昏沉下难以逃脱;他到孟家虽只两天,却因孟季平与他熟不拘礼之故,为他引见过孟季平的表妹小玉姑娘,间中亦数次碰面,小玉姑娘家住孟季平隔壁,一墙之分,且有便门可通,由于小玉姑娘家中只有寡妇弱女,生活贫苦,孟老弟素极照应,双方来往甚勤,话风口头,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邓长何难探悉小玉姑娘之住处及居室?”
顿了-,他又语声铿锵的道:“邓长这厮狡猾无比,虽在这等如山铁证之下,他竟抵死不肯招认,但事实俱在,如何容他推赖得了?为了替死者申冤,为地方树立风纪——保一股善良民俗之长存,我们自该对他加以惩治,责无旁贷,而只要问心无愧,俯仰不怍,便上干天和,老夫我亦当一力承担!”
一片热烈的叫好声,喝彩声,鼓掌声,又一次响在人群之中!
章宝亭向群众微微颔首,却面如严霜,是一副“肩挑重担,任劳任怨”的神气。
燕铁衣一看这光景,知道有理也说不清了,人家的地方,人家的势力圈,一张嘴对千百张嘴,再加上这些愚民先入为主的成见,他既便有抗山的能耐,也辩不过对方认定的事实,但他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他所知道的邓长,是一个生活严肃,守正不阿的人,邓长的个性内向,头脑清楚,平素沉默寡言,但却判明是非,嫉恶如仇,有正义感,责任心。从不苟且,也未闻及他有女色的嗜好,所以,他才有资格在再三审定中担任“青龙社”执律掌刑的司事首领之职,像这样的一个人,竟会奸杀好友的亲戚?就算在他喝多了酒之后!
此际,“白财官”赵发魁嘿嘿冷笑道:“朋友,是非自有公论,却不是单凭你一个人可以抹杀混淆的,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目光是澄澈得冰寒的,燕铁衣坚定的道:“你们众口一词,咬定不放,成见深植之外,更处心积虑要杀害此人,在这种情况下言词并不是适宜证明真相的方式。”
赵发魁一听对方的口气,是“大画框套着小画框——画(话)中有画(话)”,他不由心中发火,更兴起一股仇恨的怨气:“朋友,你好象还是认为你是对的?”
燕铁衣凛然道:“至少,在这个时候还不能表示你们就一定不会错?”
章宝亭大喝道:“你想怎么样?”
燕铁衣冷森的道:“我要插手管这件事-”
狂笑一声,章宝亭道:“告诉我,你待如何‘管’法?”
燕铁衣阴沉的道:“这个人,我要带走他,并且由我来澄清事实的真相,他如做过,我自会加以惩治——决不会轻过列位现在所待施为的分量,他如被冤屈,则你们便得偿付如此糟蹋他的代价!”
章宝亭极其轻藐的笑了,斜着眼道:“你似乎说得很有把握——你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插手管这档子事?”
“白财官”赵发魁也-着眼道:“年轻人,烦恼皆因强出头,这个姓邓的淫棍,可是和你有什么牵连?竟使你为了他这般豁命出力?抑或你只乃逞一时之胜?”
燕铁衣冷峭的道:“你以为呢?”
虬髯拂张下,那“搏虎神叉”廖刚跳了出来,他冲着燕铁衣怪叫:“小兔崽子,我看你是喝多迷糊汤了,竟敢闯来这里朝着我们撤野卖狂?你这模样,像是也在道上跑跑的,却他娘混过几天世面?连个‘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都不懂?任情你还只是个雏儿!”
燕铁衣淡淡的道:“不是猛虎不下岗,不是强龙不过江,我要是怕了你们,也不敢手拦事了,姓廖的,我是个雏儿,你可也不见得精练老辣到那里!”
哇哇大叫,廖刚张牙舞爪的吼:“小杂种,小龟孙我要活活把你捏扁——”
燕铁衣冷哼一声,目光环顾:“听着了,你们是自行把人交给我,还是要我动手硬抢?”
章宝亭气极反笑,他狠厉的叫道:“江湖后辈,道上小卒,居然也敢夸那万人之敌?好,好,我们就叫你硬抢试试,也看看你家大人传给你多少逞能耍刁的本事-”
在燕铁衣身侧的熊道元凑近几步,压着嗓门道:“魁首,这班荒野毛人,穷山莽夫,岂用你老费心?交给我办了吧。”
燕铁衣阴冷的道:“我们一齐动手——我对付他们,你抢人,不管邓长是否做过那种事,他所承受的酷虐,现在我就先替他收回一点代价来:‘青龙社’的人犯了错,自有‘青龙社’的律规惩治,我痛恨别人越俎代庖!”
熊道元也气愤的道:“我也痛恨!”
对面,二三十个强壮的汉子拥出人群,纷纷叱嚷:“各位老爷子,让小的们来收拾这厮!”
“杀鸡还用得着牛刀?别污了爷们的手,我们来!”
“看那小子一身骨架,光我哥几个压也给他压扁-”
“爷们一边看热闹吧,包管手到擒来!”
章宝亭摇摇头,大声道:“你们退下,这小子可能练过几天功夫,不得只凭几斤力气便可制住他,我们是兵来将挡,也找会家子出马!”
“白财官”赵发魁笑道:“老爷子,注意他还有个帮手呢,块头尚不小-”
冷冷笑的,章宝亭傲然道:“我看见了,也不过就是横粗一块,饶他会得几手把式,亦强不到那里去,正好将这两人捉个一双,吊起来晾他三天-”
赵发魁扬着两条吊死鬼眉毛问:“老爷子,派谁出马收拾他们?”
那满脸悲愤之色,表情痛苦的“铁中玉”孟季平突然挺身而出:“老爷子,由我自己来吧,他们竟然蛮横到连一个替死者申冤的机会都想剥夺。”
章宝亭慰借着道:“你歇着,老弟台,这件事自有我及一干乡亲同好替你担待,你所遭怆恨,不宜劳累,些许阻碍,当可一蹴而就!”
“白财官”赵发魁拉住了孟季平,低声道:“兄弟,你这副身手我们全晓得,此等跳梁小丑,还犯得上你去舞弄?叫我两个不成材的徒弟露露脸,好歹拿下来让你出口冤气也就是了!”
孟季平竟哽咽着道:“二哥……我是看不惯,憋不住啊……小玉死得惨,都是我害了她……连想替她报仇雪恨,居然都会有那狂妄之徒横加干预……”
连连拍着孟季平的肩腑,赵发魁劝着道:“你的痛苦二哥我知道,宽宽心,兄弟,宽宽心,谁也干预不了这档事,我们该怎么做仍怎么做,不信你看着,二哥我打包票。”
此情此景,看得熊道元一肚皮恼火,他气咻咻的道:“魁首,那个白无常,我操他的老娘亲,他把我们看成挖壁打洞的小毛贼啦,我非得给这不开眼的土驴鸟一个教训不可!”
燕铁衣低沉的道:“会叫他们尝尝滋味的,这些人在山拗子里窝久了,便不知天高地厚,把自己越比越大,该给他们一记当头棒喝,令他们醒觉了!”
熊道元恶狠狠的道:“娘的,几手庄稼把式,几个上不了大台盘的毛人,竟也称孤道寡,划地为王起来,好叫他们见识见识,真正闯荡江湖的角色是什么样的角色!”
这时——
赵发魁的两个徒弟——“癞狼”孙九,“泡眼”叶福,已经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显然,这是章宝亭派出的“急先锋”!
熊道元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道:“娘操的,他们真把我们当猪吃定啦——居然抬出这么两块活宝来-”
燕铁衣低促的道:“道元,你去收拾这个两人,记着下狠打,但不必要他们的命,等你来个下马威给他们抖上了,我们再一齐动手——我对付其它的那些,你救人!”
熊道元忙问:“救了人之后呢?”
燕铁衣道:“你就先护着,大概我耽搁的时间会稍长点?”
熊道元正在点头,三四步外,那“癞狼”孙九已站定了,他用手一指,真有点狼嗥的味道嚷嚷着:“别在打商量,怎么跪地叩头求饶求恕啦,来不及了,你们两个给九爷滚过来,且叫你们尝尝九爷我的手段!”
“泡眼”叶福也楞头楞脑的跟着吆喝:“若不打得你两个‘满地找牙’,我就不叫叶福!”
大步踏上,熊道元破口骂道:“你们等着喊祖宗吧,娘的皮,癞狼,还有你这把‘夜壶’(叶福)!”
猛一蹲身,“癞狼”孙九又狠又快的一记“双炮-”擂向熊道元的肚皮,”泡眼”叶福却抢向左边,连打带踢攻击熊道元侧面。
呃,两个人的手脚都还颇俐落。
熊道元连正眼全不看一下,双脚硬碰硬的暴飞,左掌同时反挥,其疾若石火电击劈劈拍连声响,那孙九两肘立断,更被踢中下颔,一个-斗重重跌出,几乎不分先后,叶福的拳腿尚未够上位置,已被熊道玩的反手掌掴上面颊,鼻口喷血,鸣鸣闷嚎着一头撞在雪地上!
在人群里发出一片惊呼声中,熊道元大旋身,十七腿连环弹扬,孙九与叶福两个人的身子便鬼哭神号般凌空上下翻滚,手舞足蹈,冷似绣球-掷!
大吼如雷,“搏虎神叉”廖刚一个箭步扑了过来,钵大的巨拳狂风暴雨般擂向熊道元!
隔在几步外的燕铁衣不屑的一笑,单掌随意挥拂,地面上就似突的扬起一阵鬼旋风,积雪夹杂着泥尘,“啐”“啐”飞卷,像一把铁砂子般,那等强劲的喷洒在廖刚的背颈上!
火辣的骤痛刺得瘳刚狂吼着蹦跳扯抓,熊道元半声不哼,身形斜偏,掌影晃闪间忽起一脚,将廖刚踹成了个滚地葫芦!
人群里一条身影猝窜向前,两柄雪亮的“勾子匕首”快不可言的狠刺熊道元颈项,劲风起处,双脚也到了熊道元面前!
就彷佛是极西的一抹蛇电闪了闪——当人们的瞳孔尚未及收摄这闪亮的实质是什么,那条攻扑熊道元的人影已尖叫着横跌落地!
是“飞鹞子”彭彤,他拖着一条腿侧倚于地,由足踝至大腿根,六道伤口正在鲜血涌溢,血染赤了雪地,彭彤独目凸突,一张丑脸都痛扁了!
在场的任何人,没有一个看清楚刚才那抹寒芒来自何处,如何出手,以及是什么物体,但他们猜测得到,那造成这个后果的人必是燕铁衣!
燕铁衣仍然卓立不动,毫无异态,像是彭彤的受伤与他没有丁点关连一样,他甚至不朝地下的彭彤望上一眼。
这一下,“拗子口”的人才算惊恐了,他们也才明白已经遇到真正的武林高手,真正江湖纵横、玩命搏狠的行家!
“云里苍龙”章宝亭神色变幻不定,中气已欠充足的喊了一声:“住手-”
发觉章宝亭望着自己,燕铁衣平静的道:“我原来便未动手,姓章的?”
熊道元磨拳擦掌的大骂着:“娘的个熊,群殴群打不说,竟还抽冷子动家伙啦,老子道上混了几十年,也少见似你们这类的赖货痞货,不要脸加上下三滥,丢死你们祖宗十八代的人了!”
章宝亭惊疑的打量着燕铁衣,嗓门有些泛哑的道:“你——呃,到底是谁?”
燕铁衣冷寞的道:“不用管我是谁,只问你交不交人?”
章宝亭又气又惧的道:“你有种就留下万儿来,如此畏首畏尾,算不上是条汉子-”
鄙夷的冷笑着,燕铁衣道:“像你们这样不分皂白,不问因由的硬要将人私刑处死,就算是些汉子?章宝亭,要论骨头硬,你们还差得远!”
惴惴的,“白财官”赵发魁开口道:“这位朋友,看你身手不弱,想也不是无名无姓的人,何妨亮亮底?也好叫我们有个斟酌。”
燕铁衣不耐烦的道:“少-嗦,放不放人?”
熊道元也大吼道:“不放人就一个一个打断你们的狗腿!”
章宝亭气得髯眉皆张,双目如火,他怒不可遏的道:“简直蛮横嚣张,欺人太甚,你两个就把我‘拗子口’上下看得如此无能无用?”
燕铁衣重重的道:“山野愚夫,井底之蛙,你们还以为成得了什么气候?”
撑着上半身坐起来直喘粗气的廖刚,红着眼睛叫-“老爷子,这口乌气决不能咽,‘拗子口’岂容外人如此撤野卖狂?今朝吃人踹了场,往后还能在地面上混么?我们更用什么来维护这里的规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