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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遇每天去翰林院当值,散值后去将军府教霍英。日子过得充足又迅速,眨眼就逼近了年关。
翰林院明显热闹了许多,空闲的时候,大家都在讨论年节怎么过。
京城本地人没有那么多烦恼,往年怎么过的,今年还怎么过。
像那种老家在外地,而且离京城很远的人就比较苦恼了。一位庶吉士哭丧着脸,“我老家离京城有千里之遥,别说来回的盘缠了,就是花费的时间也够呛。”
其他人忍不住露出同情,安慰了几句。
那位庶吉士应该也是心里难受,这会儿被人一安慰,忍不住就多说了些,“我许久没有见过我爹娘了,也不知道我的孩子还记不记得我。上次我离开的时候,他才几个月大。”
其他人听到前两句,刚想说,哪有孩子不记得爹,然而听到最后一句,众人的话就卡在了嗓子眼里。
几个月大的孩子,就不要指望他记人了吧。
空气有片刻的寂静,忽然有人建议道:“方兄何不把妻儿一同接往京城。”
然而那位庶吉士还没回答,当下有人反对道:“齐兄这话没有道理,方兄本就远行,妻子不留在老家照顾双亲,抚养幼儿,操持家务,岂不是失了妻子的本分。一个不能尽妻子本分的女人,娶来何用。”
话音掷地有声,气势逼人,把其他人都震住了。
“这……这未免有些严苛了……”其他人面面相觑,有人弱弱道。
“哪里严苛,自古如此的道理。”那人昂着下巴,不屑的哼了一声。
周围一时没人说话,秦遇看着人群中倨傲不已的男人,眉头微蹙。
连枕边人都这般看轻,毫无丝毫感恩之心,更遑论旁人。他暗暗记住了对方,决定以后远着些。
“那就是个跳梁小丑。”旁边传来一声轻嗤。声音很低,秦遇靠的近才听到。
他看清是谁,有些诧异:“张兄。”
张和双手拢在袖子里,应了一声,他明明也是个年轻人,但是平时作态却像一位老干部。
张和斜了秦遇一眼,嘴角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秦兄可有安排了?”
秦遇沉吟道:“没什么特别的安排,左右拜访亲友就是了。”
张和点点头。
休息的差不多了,众人散去,回到自己的位置继续干活。
林教习后来拿秦遇无法,又嫉妒秦遇跟将军府攀上了关系,于是就跟上峰说,秦遇已经适应了翰林院的事情,可以接手修编史书的活了。
上峰不疑有他,就让林教习看着办。
秦遇还记得当时林教习来找他时,那副轻蔑又带点得意的表情:“秦编修,既然入了翰林,就一心一意当值,整日三心两意,恐怕到最后什么都捞不着,让人看了笑话。”
秦遇垂眉敛目:“教习说的是。下官谨记。”
林教习一拳头打在棉花上,颇为气闷,哼道:“本官已经向学士请示过了,秦编修天赋出众,整日做些琐碎活,实在埋没了,所以特意允许秦编修提前参与史书修撰工作。还望秦编修认真对待,若是因你之故,出了什么差错,后世提起秦编修,也是嘲弄居多。”
秦遇还是不冷不热的样子,连回话都没变:“教习说的是。下官谨记。”
林教习脸色一阵扭曲,恶狠狠瞪了秦遇一眼,甩袖走了。
然后当天下午,林教习就在翰林院第二进院子的一块专供文人书写的墙壁上作诗,讽刺秦遇。
来往翰林院的人都可以看见,而且大家都是文人,你作诗作的隐晦,那人家也看的出来啊。
翰林院里众人对此的态度,大致能分三类,一是有站秦遇这边的,觉得林教习没事找事,太过刁难人。
二是觉得秦遇不懂尊卑,不知礼数,厌恶鄙视的。文人嘛,书念的多了,就总想出这样那样的规矩。就是一个简单的行礼,人家都能给你玩出花样来,名头也冠冕堂皇。
秦遇以前从未想过,大官给小官行礼。若问缘由,仅仅因为大官是同进士出身,小官是庶吉士。
还有一群人聚会的时候,都是进士的话,冒出来两个同进士,都会暗示同进士提前离场。
他们将这种等级之分,划分的究为细致,偏偏还以此为荣。
这样的一群人,将阶级看得比天大,秦遇一个编修跟教习硬碰硬,自然是为他们所不容的。平时见面,也是冷脸以对。
秦遇对其也看不上眼,人家怎么对他,他就怎么对人家,然后那群人更加厌恶秦遇,矛盾积累,只等什么时候爆发。
三是对秦遇这种行为无感,不想与秦遇深交,也不想跟林教习接触的,通俗点来说,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秦遇知道这事,还是张和告诉他的,“你有什么应对之法。”
这可不兴沉默是金了,不及时反击,还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而且对秦遇的在外形象也不利。
秦遇想了想,跟着起身,拿笔在林教习讽刺他的诗下面,又做了一手打油诗。
有人见了不赞同,“秦编修如此藐视上级,就不怕学士大人怪罪吗。”
秦遇冷冷道:“我如何藐视了,不过作诗而已。旁人作的,本官就作不得?”
撂下几句话,秦遇就转身走了,那漠视的态度,倒把找茬的庶吉士气了个够呛。
“简直是自大狂妄!”
秦遇和林教习你来我往互掐,颇有针尖对麦芒的架势。
站在秦遇这边的,不免为他担心,这般分毫不让,会不会让人觉得秦遇气量狭小。
秦遇其实私底下跟言书商量过此事,言书也不建议他退让。
一步退,步步退,文人是文弱,但不是懦弱。
秦遇本身的性格,也不是遇事就躲,言书的想法跟他不谋而合。
他和林教习之间的恩怨也越来越深。
这天,秦遇在屋里干活,忽然有孔目来叫他。
“秦大人,学士大人有请。”
张和从书籍里抬起头看了秦遇一眼,他刚想说什么,孔目也叫上了张和。
秦遇和张和对视一眼,两人理了理官服,跟着孔目去了前院。
两人低眉敛目,沿着抄手游廊到了书房外面,孔目恭声道:“大人,张编修和秦编修到了。”
“让他们进来吧。”
书房门从里面打开,秦遇飞快看了一眼屋内,瞳孔一缩,随后迅速垂下眼去。
屋里有六七个人,其他人都站着,唯有二人在榻上坐着下棋。
秦遇和张和上前行礼:“小臣见过皇上。”
天子摆了摆手:“免礼。”
“朕记得碎潜擅长下棋,等这局了了,你跟朕对弈一局。”
碎潜是张和的字,天子如此称呼,可见亲近之意。
因为天子的话,张和站到了正在下棋的学士身侧。旁观棋局。
而秦遇好像就被忽略了一般,而且在场之人,他官位最末,秦遇不动声色退到人群最后面。
往后退的时候,他也注意到了其他人,两位侍讲学士,一位侍读,然后是林教习。对方轻蔑的扫了他一眼,掩饰不住的嘲讽。
仿佛在说:你也不过如此。
秦遇有些无语,但这个时候,他懒得跟对方计较这些。
李丕也在,作为从六品修撰,李丕也只是比秦遇好了一点。
两人目光相对,李丕眸光很柔和,对秦遇表达了友好之意。
秦遇收回目光,在人群末尾,站定。
不见局促,不见拘谨,仿佛很稀松平常的一件事。
当日金銮殿上,天子不管大臣反对,执意要钦点秦遇为探花郎。众人都觉得秦遇入了天子眼,之后定要飞黄腾达。
然而殿试之后,秦遇入了翰林,天子就像忘记了这号人物,大半年过去了,也没见天子有什么动作。
相反,秦遇这边被一个教习为难,两人水火不容。
外人来看,可不管到底谁先招惹谁,在他们眼中,只看到两人互不相让。认为秦遇还是太年轻,表面看着稳重,到底还是年轻气盛。
众人心里想些有的没的,而榻上,天子落下一子,声音里带了笑意:“学士可认输?”
学士应道:“皇上棋艺精湛,微臣远不如矣。”
随后他起身让出位置,张和拱手行了一礼,才在榻上坐下。
跟天子对坐,不得不说,还是很考验一个人的心理状态,三位阁老沉浮二十载,已经习惯了,就不讨论了。
而张和才初入官场而已。
他垂眉敛目,安静的分拣棋子。
“碎潜在翰林院可还习惯。”
张和应道:“回皇上,翰林院里藏书丰富,小臣整日与史书打交道,小臣心里是极为平和的,闲暇时,还能与同僚讨论学问,旁人羡慕不来。”
屋内很安静,张和的话自然一字不差落在了秦遇耳朵里。
他在心里分析张和的回答模式,加以学习。
他没有老师引领,也没人跟他讲解官场之事,少有的一些相关东西,还是在青溪书院,桓先生跟他说的。但是那都是案例,现实永远不可能像案例那样发展,他只能平时自己多观察多学习,回去之后加以琢磨,或者跟妻子商量。
总结经验,下次轮到他的时候,才好回答。
天子没说什么,两人开始猜子,张和执黑先行。书房里安静极了,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
大约两刻钟左右,张和认输。
天子捋了捋胡子,神色还是较为满意,“不知司微和碎潜的棋艺,谁更胜一筹。”
状元李丕,字司微。
张和笑道:“那约摸是司微更好些。”
天子看向队伍中的李丕,“司微可听到了?”
李丕出列,拱了拱手,神情不见严肃,带了两分笑意:“回皇上,碎潜太过自谦了。”
“你们二人都说对方好,到底谁好,朕亲自试试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