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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别让我再知道,”少年手臂上的肌肉,明明都因愤怒而鼓胀迸起了,可他说话却还是不紧不慢的,一字一字,咬得格外清楚认真,声线嘶哑暗沉,“你对她有所觊觎。”

“不然下次,”他说着,手中刃又往前送了两分,“刀不会只钻这么深。”

虽不至死,可鲜血汩汩地从汪周脖颈上的伤口里涌了出来。

容渟松了手,眼神轻飘飘落向窗外堆放木柴的方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近的动静。”

任由他跳,原本只是想让皇后那边,混淆视听。

若不是今日汪周的话刺怒了他,他倒还想继续按捺不动,看汪周自以为是的,在他面前施展一些一眼就能被他看穿的蹩脚手段。

可惜今天他没了逗耗子的心情。

容渟俯身,捡起了地上的药杵药臼,坐在轮椅上,两腿虽因为刚才的发力而剧疼,但脸色如常,坐姿很稳。

他继续捣着他的药,边回想起昨日所见到的,姜娆颈后的那块乌青。

紫青色、手掌大小的乌青,映在她新雪一样细嫩的肌肤上,过分刺眼。

他垂眸,捣药捣得认真。

身上杀气一敛,窗外的阳光照映在他纤瘦的背影上,岁月静好,又成了那个病恹恹的病美人。

汪周捂着自己脖子上的伤口,贴着墙,双腿颤抖地站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容渟。

他一身蛮力,从小到大,向来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儿。

若不是脖子上的伤口真的在疼,他甚至以为刚才那只是一场梦。

一想到眼前这个残废竟是个如此深藏不露、如此狠毒的角色,汪周胆战心惊。

这根本不是个软弱的残废!

这就是个疯子!

他逃命一般,踉跄冲出屋外,看着自己满手的血,两手颤抖,停不下来。

弄死容渟的欲望,却更加强烈了起来。

不然,后患无穷。

……

容渟捣好了药。

他挽起了袖子,紧实的小臂上露出一道道或深或浅的伤痕,抬手间变得明晰的肌肉纹路里聚了薄薄的汗。

他缓缓地把药末装进了油纸的药袋里,唇角若有若无,勾着一道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踏实笑意。

只是突然之间,容渟的动作却慢了下来,滞住,唇畔浅浅笑意也消了下去。

他捏着药袋,沉默着垂眸。

他这点东西,她会需要吗?

如今他腿伤开始好转,家中不再缺米缺面缺柴,米面俱全,取暖的火炉也没了熄灭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像梦一样,在朝着好的方向走。

这一切,都是她带来的。

容渟心里却升起一阵无所适从。

在怕。

怕他逐渐深陷的,是一场会结束的幻境。明明他还是那个不被任何人关怀、被辱骂欺负的可怜虫,却把一个人随时可能收回去的好意,当成永远的温暖,去贪恋、去信奉。

他不能放任自己沉沦太深。

半晌后,容渟终于有了动作。

他操控着轮椅,到了院内。

长臂一抬,将油纸袋高高举起,翻倒。

药末纷纷扬扬,从袋口钻了出来,倾泻而下。

不多时,尽数飘散。

容渟看也不看,回屋,将空空的纸袋投入了火里。

火光一瞬间燃得旺了,拉长了他落在地面上的影子。

孤怆的影子,映在灰暗地面上,随着火光的跳跃,微微晃动。

他又将自己裹回到了那层厚厚的、坚硬的壳里,清瘦身影浸没在幽暗中,满是生人勿近的阴暗气息。

就像是一条孤鬼,钻回了只有他会待的空洞坟茔,将自己与人间隔绝开来,眼神冷冰冰。

……

落日如烬。

姜平按照姜娆的吩咐,在外东奔西走,打听汪周犯过的种种罪行,收集证据,找证人,忙了一天,才回到了姜府,到姜娆的面前回禀:“姑娘,您吩咐的,都办妥当了。”

“等着再过两天,看那个贼人肯定恶有恶报,姑娘放心。”

姜娆点了点头,示意她已知晓,姜平便退下了。

虽然安排好了汪周那边,但是姜娆心里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怕事情出现纰漏,嘱咐了一位下人去给看在城西的那几位带去了口信,让他们莫要有一刻的松懈,好好看住汪周。

免得又出什么事端。

……

这日,汪周醒了个大早。

他醒来,摸了摸脖子上捆着的白色药带,眼里就生出了满满恨意。

汪周的手指抚过药带糙砺的布料,绷带的存在和时不时犯痛的伤口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容渟的暴戾与残忍。

三日以来,院里院外,他都堆满了柴干。

万事俱备,就差一把火了。

他心里压着一股气,暗想,为确保万无一失,还要买足迷药,等将容渟迷晕了再放火,免得出了差错。

天光渐亮。

汪周早早来到邺城府仓外头等着。

他在等主家来送这个月的月钱。

他来得太早,府仓尚未开放。

汪周无所事事地蹲在街上,先行构想起了一会儿要和替主家来送钱的那位说点什么。

替主家来送月钱的那位,是府仓的仓主,邺城当地的一位六品官员,秦廉。

汪周虽在邺城有点人脉势力,但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地头蛇,遇到了这种正儿八经官职在身的,还是要矮人一头的。

每次秦廉来送月钱时问他两句有关容渟的话,汪周就烦的不行,可低人一头,烦也没办法。

若在往常,汪周定是要撒谎搪塞过去。

可在今日,他却在想,要不要别撒谎了。

要是说容渟的腿伤忽然恶化,还能显得之后他没能在大火里逃生更加可信。

汪周正在心里打算着,就看到了道路另一头,出现了秦廉的身影。

秦廉是邺城中唯一知道容渟真正身份的人。

在容渟抵达邺城之前,他就曾收到过四皇子容深寄给他的信,告诉他九皇子会到邺城养伤,让他为九皇子发放月钱。

秦廉只是个地方官,在此之前,从未听说过关于九皇子的消息,稍作打听,才了解到一点。

听说九皇子出身极低,母妃又早逝,是昭武帝膝下势力最单薄的儿子,他便没了去巴结的心思。

只不过这好歹是天家的孩子,每次发放月钱之余,他也忍不住问问容渟的近况。

汪周一见到秦廉的身影,眼里谄媚又贪婪的笑意根本遮挡不住,快步迎上去,“官人,您来啦?”

他很是心急,没再说什么客套话,单刀直入,“小人来为我家公子领取月钱。”

秦廉取出库仓的钥匙开门,如往常一样,慢吞吞问,“你家小公子,近来如何了?”

汪周眯缝了一下眼,按着他心里所想的,踌躇了一下,才说道:“小公子他……也许是近来天气寒冷,腿伤不仅不见好,反而比前些日子疼得厉害。”

秦廉开门的手一顿,“疼得厉害?”

“是。”汪周面不改色,“小人今日领了月钱,就去给他拿些好药。”

秦廉稍稍点了点头,转过身去,继续开门。

汪周在他看不见的时候,目光中升起一股得意,摩挲着手指,就等着拿到那十六两银子了。

却听身后一声轻叹——

“可算寻到官人了。”

那声音里喊娇带媚,听上去便像来自风月场合的女人。

汪周看到女人的脸,脸色就变了。

恨不得将自己的脸埋进土里,不叫她看到自己是谁,扭头就往前走。

却迟了一步,被那女子涂着艳紫豆蔻的手指攀住了肩头,一扳,迫使他的脑袋转过来,泼辣道:“两个月前你在我的长乐庄赌输了二十两银子,欠我十两,说好了二月初三还上,却一个月没见人影,汪周,我是见你每月初三都手头阔绰,才答应让你佘一个月,钱呢?”

汪周完全没料到今日会出这样的意外。

他两个月前在云七娘的赌庄上欠了钱,本来是打算上个月还上的。

可上个月,他那十六两银子被偷回去了!

汪周一脸焦色,“七娘,你听我解释。”

“不必解释,今日又到三号了,官人这里又有钱了吧,还我便是。”

前方秦廉的脚步乍然一顿。

汪周这下身子更冷了。

汪周方才看到云七娘,他只是惊惧于债主上门,可现在才想明白,云七娘在府仓这里、在秦廉面前堵他,恐怕不止是为了讨债!

他私纳容渟银子的事,若是被秦廉知道了,是要被打入大狱里去的。

这一年间,近两百两,他不清楚大昭的律令,却也隐约清楚,进去了可能就出不来了!

汪周雷劈一样怔住,哆哆嗦嗦的,朝着云七娘挤眉弄目,想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却听得云七娘冷笑一声,“官人怎么还不还钱?初三了呀,您那小主子的月钱,不是都进了你的口袋吗?”

若说汪周方才还期待着秦廉听不出云七娘话里的弦外之音,这下,却是连最后的遮羞布都被扯下了。

完了,他一下垮坐在了地上。

……

汪周本想逃跑,被秦廉身边的官兵追上,摁在了地上,捉拿了起来。

秦廉因知容渟真正身份,偷纳皇子月钱,兹事体大,命人写了书信,分别寄给了昭武帝与刑部,同时将汪周押解回京,自己亲自将十六两银子给容渟送了过去。

秦廉第一次见到容渟。

原以为容渟的外貌不过凡凡,与他出身一样不显,却不料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却是一身在轮椅上都压不住的好气度。

深邃的眸子将情绪藏得极好,连听到了这种成天欺负他的人落得应有的下场,眸里却还是冷冰冰的,风平浪静,一点少年人喜怒外露于面的冒失模样都没有,却像是不凡之辈。

越发叫人可惜他那两条腿……

容渟在听完秦廉所述之后,淡声问:“秦大人可知,云七娘为何当面去找汪周要债?”

秦廉却一发愣,“下官以为,只是巧合。”

容渟勾唇淡笑。

那云七娘既是要讨债,怎会在汪周将要拿到钱之前出现。

明明该在汪周拿到钱后讨账才对。

若说她只是为了讨债,可她却在汪周被捉时,没有着急,没有气急败坏,也没有到秦廉这里求一个公道,而是默默离开。

这完全不像一个锱铢必较的赌场老板娘会做的事。

容渟垂下眼睑,长睫浓密,将他目光中的暗流涌动尽数遮住。

送客后,容渟操控着轮椅出了门。

……

酒楼内。

姜娆按着姜平去与云七娘谈好的,送给了云七娘一整套头面。

云七娘喜滋滋摸着怀里的精美的首饰,忍不住多看了姜娆几眼。

她一看就知道眼前的姑娘家底殷实,这一套昂贵的头面送给她时,眼睛眨都不眨,没有半分不舍。

又生得如此娇媚,女人见了她都忍不住多看几眼,还真是令人艳羡的好命。

她有些好奇,“姜姑娘为何非要整治汪周那个恶痞?”

照理说这种大户人家的姑娘,与汪周没有交集不说,就算碰上,那汪周也是断然不敢得罪她的。

姜娆正拖着腮从窗外往下看呢,倚着窗栏说道:“谁叫他欺负我想护着的人。”

她气鼓鼓哼了一声,“我想护着的人,谁欺负都不准。”

她没有指明是谁,云七娘便也没有多问,不过心里大抵也猜到了。

云七娘笑说:“那汪周也是贪心,竟吞了他主子近二百两银钱,这么多钱,怕是要被关上一辈子了,监狱里有他好受的,更何况,我看他都被押解去金陵了,免不了重罚。”

云七娘忽好奇问:“那小少爷,莫不是什么大人物家的孩子?怎么汪周还会被押送至金陵去审问?”

姜娆想了一下,却摇了摇头。

就算少年家里的背景再雄厚,又有何用,他还不是沦落至此,连寻常人家的孩子都比不过。

两人聊了一会儿,一道踏出酒楼。

外面风冷,姜娆冻得拢了下自己的披风,听身旁云七娘道:“七娘再多问一句。”

她含笑,指了指对面,示意姜娆看,“那位,是不是姜姑娘您中意的小郎君?”

一街相隔,姜娆抬眸,怔然间,与容渟视线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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