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杀了这些村民?”方敬信问得开门见山。
“我以为是你,”听声音,持匕首者年岁似乎不小了,“这么说我们是误会彼此了?”
方敬信从看到第一个死者开始,就从那利落冷酷的杀人之法上推测出凶手大概是净军,况且京城里也传着净军在四处屠戮台昭人聚落的消息。眼下制住自己的老人,嗓音虽算不得浑厚,却也听得出绝非太监。“老前辈若是肯与晚生正面相对,或许这误会还有望解除。”
匕首挪开了,方敬信恢复了自由,便趁机多看了这凶器一眼:原来是把西洋人用的手术刀,握在一只苍老的手里的刀柄还雕刻着繁复的葡萄藤图案。
再端详那老人,一身白色长袍,与整齐的发须同样干洁胜雪;目光温厚,神情严谨,又略带点哀伤。一顶方帻,一根黑木杖,一张装着草药的褡裢,让此人看起来更像个游走四方的江湖郎中。
方敬信凭直觉认为这个老人可信、甚至可敬。因此拱手道:“晚辈方敬信,拜见前辈。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方敬信?”老人反问,“莫非是现住锦江的蓟宁方家?”
“正是。”方敬信微有些诧异——虽然紫桐四大家族在江湖上素来名望显赫,但方家原籍蓟宁这件事,知道的人却还不多,除非是有着累世交情的武林同道……这样想来,对眼前老人的身份,他便有一些思路了。
又听那老人道:“府上名号如雷贯耳,更是忠良之后,实在可敬。至于老朽的名号,就不值一提了。今日之事你记得住也罢,记不住也罢,横竖别到处乱说,于我于你,都是大有助益的。还望方相公谨记。
说完,他便转身要走。
方敬信生性不喜与人交往,虽也崇敬侠义高人,但孤僻脾性到底更胜一筹,况且对方底细还非他所知,能如此互不相干其实最好。只是他恰好在这时想起了老人的名号,若不相认,便实在是失敬了,于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恭敬却坚持地问道:“敢问前辈是否就是济世堂纪家老号的‘圣手回春’——纪震言纪老先生?”
老人停了下来。“你认错人了,”他头也不回地答道,“纪家十年前便已被官府抄没,如今济世堂是孔家老号,难道你都没听说?”
济世堂之破灭,至今仍是江湖上人人谈之色变的重大事件,方敬信焉能不知?只是江湖中人大多也都知道,在纪家被净军屠杀之时,死去的只是家主纪震言的儿子儿妇以及其他亲属,并无纪震言本人。那之后的十多年间,“圣手回春”的名号依然在轩陆各地时隐时现,最后一次被提及,恰是两天之前——据孙府下人们透露的传闻,这位老神医也曾和易嘉宇一样,出现在业璇时期的东都城里。
是以方敬信绝不怀疑:眼前的老人,必定就是与他祖父有过往来的那位纪震言。
“前些日子的大乱,已经让局势变了,”他鼓起勇气道,“从此朝廷不会再继续变法,说不定,为维护权势,邓令寒还会将‘五朝邪狱’重兴起来。届时天下又要大乱,我武林中人岂能坐以待毙!该怎么应对,还得请纪老先生示下。”
纪震言闻言,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些许苍凉。
“你这话实在可笑!不坐以待毙又能如何?我这个‘纪老先生’有所示下了又能如何?难道你是有心起事、反抗朝廷,需要我这个糟老头子出面担当领袖?这就是你不坐以待毙的办法?”
方敬信开始怀疑这个老人是否真的就是纪震言了。“晚生愚钝,固不愿坐以待毙,却也只想得出这个方法。”
纪震言冷笑一声,回过身来,“你叫我前辈,也确实年轻,那老夫就免不了要倚老卖老一番了。方才的话,岂是轻易可说出口的?且不说你还没有确认我的身份,就是确认了,你就这么相信我不会出卖你?可见你也不过是个轻薄浮夸的血气之人,这些年像这样的人,我见得也多了,多半是难成大事的。”说罢,他放眼望了一圈,四下里全是惨烈的尸体。“但凡有谁能做成了一点点,这些无辜百姓,也便不会如此惨死于此了……”
方敬信无言以对。
复兴紫桐派,重建武林联盟,确是他少年时激愤之下所许的宏愿,直至今日,他也仍活在这宏愿里面。可这愿景究竟是否成熟可行,他却很少想过。他总以为梦想会随着做梦人的成长而成长,现在看来,却似乎并非如此。
“老先生教训的是,但……”他张开口,嗓音已经缺少了力量,变得苍老而沮丧。
突然有人接过了话头。是更年轻的声音。
“——但一个人如果只能生活在恐惧和退缩里面,面对死亡,便哀叹命运,是不是太可怜了呢?那样的话,每个人最终都会后悔:后悔他们不曾联合起来,共同应对摧残自己的力量,后悔不曾极尽绵薄之力,为身边的人做应做之事……那种坐等屠刀逼近、而毫无作为的心态,晚辈以为大不可取。”
如此锋芒毕露的反驳,起初方敬信还以为是方璘发出的——听声音他很确定是自己两个儿子中的一个——但回头一看,却是方瑢。这个少年青肿未消的眼眶里噙着热泪,虽是对两个长辈说话,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满地尸首,肩膀也不易察觉地颤抖着。
方敬信急忙转向纪震言道:“是犬子。纪老先生见笑了。”
但纪震言却很感兴趣,只望向方瑢,“那么孩子,你说,我们该为身边人做些什么‘应做之事’呢?”
“晚辈也不知道,”方瑢坦言,“晚辈今天才开始想这些事情,就在看到这些……之后。”他不忍心说出尸体一词,“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当然家父所说的起事之类,晚辈也不大赞同,晚辈……”
“行了!”方敬信佯怒道,“你懂什么!既知道自己是晚辈,怎么还敢偷听长辈的谈话!”方瑢急忙低下了头。方敬信顿了顿,突然想起一件事。“你怎么过来了?”
“娘见爹久久不回去,有些担心,”方瑢急忙答道,“我们就都跟过来了。见了这里的惨状,娘便要我们分头去找幸存下来的人……”
“既是这样,”纪震言道,“方老爷就去与家人团聚吧,别让他们担心。老朽也有个孙女,故不便在此久留。咱们后会有期。”说完,便朝另一边走去,方敬信想叫住他,却找不理由……
就在这时,方瑢突然惊呼一声,指着空地中心的大槐树,“那里!那里……有个人!还在动呢!”
方敬信,以及尚未走远的纪震言,都被他这一句话牵住了,他们一齐朝他所指方向望去。此时已至黄昏,天色沉暗,想看清楚十分不易,但砍倒在地的大树干朦胧的暗影中,确实还隐藏着一个娇小的人影——奇怪的是:那里方才还分明是空无一物的!
莫非是幻术?
纪震言率先走了过去,方氏父子紧随其后。
在散落的层层彩色绳索中间,压断的枝桠之下,坐着一个身着盛装的少女。其衣服颜色之华贵鲜艳,与周围死者大不相同,不仅短衫是金黄色的贡缎所制,宽大百褶裙也是艳丽的粉红色,短衫上臂部位又有五种不同色彩的横条纹。虽然鲜血将前襟染得一片暗红,但太阳还未落山之前,以方敬信和纪震言的视力,显然不该对这少女毫无察觉。
更何况,她还有呼吸!
纪震言急忙抓起女孩的手腕,轻扣经脉,方氏父子则在一旁屏息看着。
良久,“圣手回春”摇了摇头,“虽然还剩下一口气,但……怕是救不活了。”
“此话怎讲?”方瑢急切地问。
“她是中了真元卫的金向毒咒,”纪震言道,“对常人而言,这种毒咒不能致命,只会使身体虚弱;但台昭的术师主修木向咒法,金能克木,故而此咒对她而言是成倍的毒害,再加上这少女自身体内还带有极强的金向之力,更加剧毒咒效力,以致蚀心透骨……恐怕即使医神寰蜓在世,也是救不了她的。”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除非……”
“除非?”方瑢追问。
纪震言犹豫几秒,再次摇了摇头,“没有‘除非’——对这个少女而言,唯一的幸运莫过于在平静中死去,我想方相公一家会乐意相助的,老朽不才,是帮不上忙了。”说完,他已经站起身,阔步离去。
方瑢看看远去的老人,又求助似的看了看父亲,最后,把目光凝聚在奄奄一息、全无意识的少女身上。夜幕之下,他甚至看不清她的容貌。
“爹,咱们得救她!”他坚定地说。
“怎么救?”方敬信叹了口气,“连‘圣手回春’都说她救不得了。”
“总会有人能救的!”方瑢抓住父亲的衣袖,“爹,求求你,还是带上她,咱们找找看吧!说不定到前面的谕德府,能找到比那个老前辈更厉害的医生呢!”
方敬信犹豫地看着垂死的少女,百感交集。最后,点了点头。
方瑢像是幼年时看到了烟火一样兴奋,“爹最好了!”然后便伸手去把那少女搀扶了起来,背在了自己背上。
少女的嘴唇就在他耳朵附近,从里面呼出的气,微弱得难以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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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已经是子夜,但按照阴天教的规矩,这正是最神圣的时刻。净玄坛里,阴帜卫、烨玄卫以及笼香卫清退了前来参拜的普通信徒,祭司们则四处忙碌,营造起庄重而阴森的气氛。没有人敢出半分差错,也没有人敢迟慢半分——因为这是净族皇帝的加冕仪式。
而与净玄坛相反,玄隆殿里,则显得安静得多、沉寂得多。邓令寒将所有内侍都打发了出去,像平时一样。唯有如此,想要探听他秘密的人,才会无机可乘。
那类人很快就会多起来了。就像因尸臭群聚而来的苍蝇……
气息才调理一半,突然殿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老太皇听出是传令的内监,随手将身旁几案上一碗刚排出的毒血藏到了龙榻坐垫后,然后调整姿势,仍像平时那样,慵懒地斜倚着。
那内监跑到门口,低声奏报:“启禀太上:副帝殿下,以及内阁首辅大学士李长鹤等几位大人求见。”
一连串脚步声跟在内监后面,有轻有重。看来守旧派是倾巢而出了。
邓令寒露出一抹冷笑,扬声道:“传。”
不一会儿,以副帝汪雨辰为首,跟着李长鹤、石涉河、林毅尧等七八个人便鱼贯而入。邓令寒迅速扫了他们一眼。没有半个例外,全部都是守旧派的羽翼。李长鹤掌管着笼香卫,阴天城里,自然没有什么风吹草动是他察觉不到的。更何况是太上皇中毒这样的“大事”。
然而,换做任何人,如果他当时也在玄隆殿的话,也都不可能从邓令寒身上看出一丝一毫身中剧毒的迹象。老太皇矍铄一如往常,气定神闲的态度也丝毫不改,哪怕有人已认定了他命不久矣,见此情景,也必然会怀疑自己的判断。
李长鹤等人皆是一怔,只得私下面面相觑、交换着目光。
良久,邓令寒才问道:“你们几个身为朝廷宰辅,不监临登基大典,怎么倒回我这儿来了?”语气平淡、悠闲,却透着十足的寒意。
林毅尧道:“回太上。臣等来此,是为更重要的事……为扫除一些危险的流言。”
“危险的流言?”邓令寒佯装无事一般地举起了一个空茶碗,“什么样的流言?”
“是……”李长鹤略微迟疑,“有关太上龙体欠安的流言。”
“哦。那你们看好咯,朕龙体很‘安’。退下去查找流言的源头吧。”
“太上恕罪,”林毅尧上前一步,“臣等都是外行之人,再怎么看,毕竟看不真切,说出去对遏制流言作用也不大。依微臣拙见,太上还是由御医诊治一番最为妥当。”
邓令寒白眉轻挑。只见群臣身后,有个矮小(以至于他起初都未发现)的年轻净人走出了队伍,模样方头大耳,虽算不上英俊,但也很耐看。“下官太医院副使于峻基,愿为太上请脉。”
邓令寒冷冷地看着这个年轻太医,嘴角漫上一抹微笑。“李长鹤。”
内阁首辅全身一激。“臣在!”
“朕从来不让乱七八糟的御医近身——这是老习惯了,你们这帮老人儿该都知道。”
李长鹤额头渗出汗珠,竟一时忘了早已设计好的台词。还是年老的林毅尧稍微沉稳干练,抢过话头道:“请太上恕罪!此时外面流言漫天,皆言贼子作乱当晚太上遭遇行刺,已是身受重伤,又有小人声称:大净江山不日将亡。太上是大净的支柱,若太上威名有损,大净又如何能有宁日?更何况——”他指了指于峻基,“这位于大人乃是轩陆四大药号之一,梁洲千草堂于家老号的二公子,净身入宫已有两年,医术为东都之最,绝非太上所担忧之‘乱七八糟的御医’。请太上放心,并以江山社稷为重。”
果然姜是老的辣,看来朕下一个要办的,就是你林毅尧!邓令寒心里想着,脸上却不露声色。“既然林大人如此恳切……”
“那就依大人的意思、让太医诊治一番吧。”
净宫之中,突来女子声音,让所有人都怔了一怔。八九双眼睛指向声音来源处,却见百里秋凰玉立婷婷,就站在殿尾的屏风之后,脸上带着奇妙的微笑。她的话还没说完:“只不过,要用小女子带来的太医。”
“百里秋凰?”林毅尧的语气充满敌意,毫不掩饰。
百里氏则只是微笑以对,“林大人没认错,正是小女子。”
“你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出入宫禁?大人忘了,净光冥轮阵被破除,可还没有修好呢。”
“话虽如此,”林毅尧伸出苍老的手指,颤抖地指向她高耸的鼻梁,“一个肮脏的女子,怎能……怎能踏足阴天城、玷污我大净圣地!这……祖制何在!教法何在!阴天圣谕何在!!”
邓令寒突然咳了一声。玄隆殿里立时便安静下来了。除了百里秋凰之外,其余人统统跪下,大气也不敢喘。“林大人,”老太皇声音细若游丝,却容不得别人不屏息倾听,“你就原谅小凤凰吧。她啊,在西京的时候,就总是出入湮尘宫的。谁叫朕无视祖制、无视教法,又目无阴天圣谕,把她给惯坏来着!”
一句话唬得所有净族臣僚心头巨震——“大不敬”的罪名,他们毕竟是谁也担当不起的——当场叩了下去,齐声道:“臣等不敢!”
“既然不敢,就都退下吧。”邓令寒挥了挥手,“朕也累了。小凤凰带了医官来,朕就让他诊治,也不劳烦你们费心了。”
李长鹤等人面面相觑,都是不敢置喙。毫无疑问,他们已经落了下风,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这里面只有石涉河会些咒法、副帝汪雨辰懂点武功,但两人又怎敢试探龑雪皇帝——这公认的天下第一人?弄不好就是万劫不复的惨境……“既然如此,”汪雨辰领头道,“那臣等恭祝太上阴天圣护、福宁安康。臣等告退。”
黑袍窸窸窣窣,像来时一样鱼贯而出。临走时,李长鹤混合不甘与胆怯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百里秋凰脸上,看到的仍是那女人和婉而平静的笑容。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等他们都走远了,秋凰缓缓来到邓令寒身边,在龙榻前跪下。那回回老者并未跟上。
“梁大夫,”龑雪帝和煦地望着老者,柔声道,“真难为你,竟特意从西京赶来。”
“能为太上奔走,草民荣幸之至。”梁兴岳,四大药号之嘉玉堂的掌柜,此刻恭敬地拜了一下。
太上转向秋凰,“你早知道,李长鹤他们会有此一招?”
“李首辅仍然掌控笼香卫,这就意味着,阴天城里没有哪一面墙是没有耳朵的。想必他们多少听了些风声。”百里氏压低声音,措辞仍十分小心。
对于她的安排,邓令寒露出满意笑容,疲倦地点了点头。随后目光又落在梁兴岳身上。
“知道怎么做吗?”
“太上放心,草民知道。”
百里秋凰微微一笑,假装随意地将宫内各角落环顾一遍:眼线藏身之地,至少还有三四处——此时邓令寒功力尽废,守旧派只是因为忌惮呼延寿带领的军队才没有行动,可谁知道眼下还能拖多久呢?若让梁兴岳断出“太上无恙”的结果、再借笼香卫传给李长鹤,他们或许还会继续忌惮下去。
时间越发有限,不未雨绸缪的话,那么就连手上仅剩的,也很难保住。
宫廷之争,向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