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高个儿修士淬了一口唾沫,手中多了把千斤锤,他瞪着那双赤色的眼,在昏暗的巷中似是夜里闪着红光的红灯笼,阴邪又可怖。
“若是识相,就别烦着你爷爷。”
巷口的黑袍少年没了身影,高个儿修士“嗤”了一声,他鼻翼夸张地抽动着,心里很是不屑。那小子看着还挺唬人,谁曾想被威胁了一句就怕了,还以为多能呢?不过也就是个鼠胆的小屁孩罢了。
正要拎起地上那小怪物,高个儿修士喉间一痛,他登时顿住,呼吸都放慢了些。
此时他喉间的命脉上正抵着一冰冷之物,脖颈上的皮肤已泛起一层疙瘩,只要对方再进个分毫,他便会命丧当场。
他背后渗出了冷汗,这少年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少年身姿挺拔如松,他持着剑,面若寒冰,“给这小孩道歉。”
高个儿修士一愣,随即面色有些古怪,只是道个歉?
这便是这些自诩作风高洁的修士的惩戒?
高个修士眸中划过一道暗光,慌忙应道:“自然自然,我方才真是猪油蒙了心,许是近来修炼的走火入魔了。这位小修士放心,我平生干别的不行,道歉我最在行了。您看,您这剑……”
少年将剑移开。
高个儿修士重重吐了口气,做出一副劫后余生的作态。他弓着背,对着地上那孩子,嘴上说得很是诚恳,“今日是我无礼了,说是罪该万死也不为过,还望你们二位不要见怪,放小人一码。”
地上的小孩没有看他,他盯着面前的少年,浅色的眸中有些好奇,又有些瑟缩。
少年向他伸出了手,“还能起来吗?”
小温自怜看着面前的手,骨指纤长,莹白如玉。
盯着看了会儿,他便低下头。只见他的手心蹭破了一层皮,鲜血从露出的皮肉上渗出,卷着边的皮上甚至带着层黑泥。
手指蜷缩了一下,他并未搭上去。
少年却扶着他的臂弯,将他拉了起来。
“你家在何处?”
小温自怜轻摇着头,满身的污秽,脸上还残存着几片半掉不掉的鳞片,看起来和街边的小乞丐没什么区别。
少年陷入了沉默,他似乎正要说什么,后背却突至一道劲风。
小温自怜瞳仁瞬间扩大,有些慌乱地看着少年背后。
透过幼年师弟的双眼看到拎着千斤锤砸来的高个儿修士时,叶尤州见怪不怪。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这大个子修士一看便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若他真能诚心悔改了,叶尤州才稀奇。
不过,他最稀奇的还是他当年竟然也有这么纯善可欺的时候。
高个儿修士此举阴招没有得逞,他的锤头离少年的后脑只几寸的距离时,他就被人一脚直接踹到了墙上。
墙壁上瞬间凹陷了一块,高个儿修士半个人都嵌了进去,他脑袋有些发懵,额上已鲜血如注,带着层血雾的双眼骨碌碌转了几下,看清了对方。
踹他的青年颇为俊逸,亦是一身剑宗服制。
青年脚下狠狠地踩着对方,脸上却带着和煦的笑意,“尤州,师兄有没有和你说过,对于这种下三滥的玩意儿,无需手下留情。”
“大师兄?”
叶尤州和少年一同喊出了这个称呼。
见到来人,叶尤州心下思绪翻涌,时隔多年,突然见着了活生生的大师兄,哪怕只是在师弟的识海中,也令他有些恍然。
见少年垂眸似是在反思,徐正宜满意地收回视线,目光看向脚下之人时,十分不善。
“欺辱孩童,背信弃义,以怨报德,背后捅刀……”徐正宜数落了一番,随即又是一脚狠狠踹在那修士身上。
高个儿修士惨叫了一声。
“统共两脚,你欠这小孩的两清了。”
地上的高个儿修士松了口气,刚刚那一脚踹来,他便知道自己修为不敌对方,他正想如法炮制地再说几句服软的话,手腕却传来一阵剧痛。
高个儿修士低头看去,他右手手筋被齐根挑断,此时鲜血正股股涌出,他看了一眼,险些没背过气去。
“你……你……”
不是说两清了,怎么还……
这修士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哦。”徐正宜笑得很是无害,“方才你不是拿这只手打算伤我师弟?一码归一码,很是公平。”
笑若春风,闲散俊逸的青年下手却是丝毫不留情。
高个儿修士擦了把脸上的血,见识了对方的手段后,他心里那些小心思全消了,他不敢再造次,捂着右腕,慌乱逃走。
徐正宜并未去追,他走至少年身边,开始说教,“尤州,说旁人长得丑可不是什么好行径。”
目光扫到躲在少年身后的生着鳞片的怪异小孩和少年护着对方的姿态,徐正宜扬起一侧的眉,“你想将他带回去?”
叶尤州心中突然涌上一股不安、忐忑还有些期待的奇妙感觉。
他怔了会儿,明白过来这是幼年师弟此刻的心情。
却见少年摇了头,“他不该待在坤山。”
似是从悬崖跌下般,叶尤州感到了一股悲伤的情绪,这情绪似海般,深沉无声。
少年又道:“修士与妖兽之子,若去瀛洲那块,应当会有好出路。”
修士与妖兽所生之子,多数是人身,却带着妖态。这些异子常被人诟病,百般排挤。但这修真界中也不是没有这些异子的容身之处。瀛洲那块地方,妖兽成群,千奇百怪的事物应有尽有,包容极广。
显然,当年他和大师兄都将面前的小孩当成了修士与妖兽生的异子。
难怪他对这段记忆毫无印象,在他看来,此次救人只是举手之劳,于他而言,这只是一次普通的游历罢了。
叶尤州突地胸口一窒,方才好转些了的冷意再次席卷而来,这该死的蜕皮效应又来了。
小孩双眼一黑,晕了过去。
叶尤州也跟着眼前一黑,眼前再有亮光时,他的视线很是狭窄,幼年师弟此刻正缩在一破箩筐中。小胳膊小腿蜷缩成一处,他正透过箩筐的缝隙看着街道上亮眼醒目的三人身上。
街上,面容稍显青涩的少年叶尤州走在路上,他提着青铜剑,分明是个少年,面上却毫无少年的鲜活之气,如死水般沉静。而他身侧是眉眼带笑的大师兄,大师兄身边站着一袭墨绿药宗服制的女子。
女子打扮素净,浑身上下只发间别了支绿兰花发钗。
山眉水眼,清若芙蕖,药宗宋清宵。
宋师姐。
当年大师兄逝世后,宋师姐也如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无人看见她的身影。眼前三人同行的画面,勾起了叶尤州当年在外游历的记忆。
徐正宜手中拿着根象牙白的骨哨,他放在唇边,轻柔婉转的哨声荡漾在人群熙攘的街上。
“此次来云子坞,倒是不虚此行。”徐正宜摸着骨哨,很是满意。
“炎兽的骨质做成乐器确实合适。”见他很是欣喜,宋清宵应和了一声。
徐正宜眉梢舒展,手中的骨哨转了一圈,“清宵也是这么觉得?我们果真是心有灵犀。”
宋清宵抚着发间的绿兰花,并未回他,耳畔却泛着微红。
看见那根做工略显粗糙的骨哨,叶尤州想起来这是什么时候了。是有年初秋,云子坞发来传书向坤山宗求助,他与大师兄奉命前来驱赶炎兽,路途之中恰巧遇见了宋师姐。
“每年秋收之际,炎兽总大肆出没,踩踏庄稼,毁坏房屋,扰得民不聊生。据说云子坞曾到处张贴着告示,炎兽与狗不得入云子坞。”徐正宜笑着朗声道。
宋清宵听得唇角微翘。
少年叶尤州没什么表情,他一本正经的沉默地走着路。
徐正宜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昨日救的那孩子去哪了?”
宋清宵秀眉轻蹙,轻声道:“早上起来便不见了,许是怕麻烦了我们,那孩子很是聪明。”
徐正宜默了会儿,“修士与妖兽的孩子,自出生后便备受冷眼,早已尝遍了人间冷暖,难免心思敏感。既是走了,也便罢了。”
目光扫到某处,徐正宜笑开了,“尤州,没灵石买传送符,怎么就有灵石买酸枣糕了?”
少年身子一僵,半晌憋出了一句,“随便买的。”
徐正宜未再打趣他,正色道:“宗内新探了一处秘境,嘱咐我去探查清理一番。”
“大师兄,这次的秘境叫什么?”
徐正宜将手枕在脑后,悠闲地吹了个哨。
“还没人命名,不过进了里面的弟子都说不能入睡,否则便会陷入梦魇之中。”
“若是陷入了梦魇中,又怎分得清镜中花、水中月?早一眼两头黑地钻了进去。不过倒也不是没有解决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