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已尽。
大燕国的都城睢阳接连下了四天的秋雨,大街小巷屋顶墙垣全都笼罩在烟雨之中。
今日恰逢白露时节,踞于都城中央,气魄宏伟的皇家宫阙本该举行庆贺农田丰收的祝酒筵席,可不知是连日湿害太重,还是天气太阴沉,这重楼叠脊的宫殿显得有些气氛凝重,竟比这梅雨更压抑人心。
手持长矛的御林军把守着一道道的朱红宫门,从外朝勤政宫到后寝长春宫,就连太监宫女进出的北小侧门也有人严密看守着。
“柯将军,是时辰用药了。”在长春宫的寝殿西侧,是一个三间大屋的暖阁,紧邻着御花园,按惯例皇帝会在寒冬腊月入住阁内,现在却已早早地布置妥当了。
里屋,浅金色薄如蝉翼的罗帐下,是一张象牙雕的楠木龙榻,一床绣着龙凤祥瑞的大红绢被,几乎都被拉向一边,床上的人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龙榻两侧各立着一名上了年纪的宫女,她们手里持着水壶、汗巾和香炉,一旁的铜制炭盆里,燃着一簇簇的火光,把这里变成名副其实的暖阁。
床上的人只把自己包得更紧,却不做任何回应,这暖阁里里外外挤满伺候他的人,却又一个个噤若寒蝉,生怕自己惹出点
动静,引来里头这位主人不快。
掌管敬事房的李公公,年已四十,嗓音依然拔着尖,讲话就跟唱曲儿似的,在垂着帷帐的龙塌前再次殷勤地劝说道。
“柯将军,从昨儿夜里到现在,您都滴水未尽,就算您的身子能撑,可也得顾着您肚子里……”
“撤下去……我什么都不会喝。”李公公的话还未说完,塌中的人就撩开被角,声音沙哑的说道。
“可是将军,这幅安胎滋补的药汤,在太医院的药膳间足足熬了一宿,可是费劲了太医们的心力,未免皇上担心,您还是快些起身服了它吧,药要是凉了,味道可就苦了。”李公公举案齐眉,就差没下跪了。
“你听不懂么?我说了不喝……咳。”床上的声音因为情绪激动而显得气促,闷闷地咳了一声。
见柯将军又拉紧被子、背转身去,李公公正束手无策,外面便传来执事太监清脆的一声:“皇上驾到!”
李公公赶忙放下食案,端正一下衣衫,出去接驾的时候,那柄金黄大伞已经停在院内,一身金丝龙袍、头戴帝冠的皇上,从御辇上踱步而下。
“恭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监、宫女们跪了一地,齐齐呼道。
李公公难掩慌张地小跑过去,扑通一下跪在前头:“奴才接驾来迟,罪该万死。”
“李德意!慌慌张张作甚?”皇帝的声音低沉有力而且透着一股质感,仿能穿透人心。
李德意闻言,吓得连连磕头,结结巴巴地道:“回、回皇上,是……柯将军他又不肯服药了。”
“哼,他敢抗旨。”皇帝冷冷的嗤笑,挥退跟前的李德意,往里屋大步流星的走去。
“皇上息怒……”李德意见事情不好,急忙跟上去,要是柯将军腹中的龙种有半点闪失,别说将军性命难保,他这管事的太监都要跟着陪葬呢!
在公公通传‘皇上驾到’的时候,柯卫卿就已经从龙榻上坐起身,他没有力气下地,只能背倚绣枕,并披上一件青色袍子。
他已有八个月的身孕,加上近日感染了风寒,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淋漓,光是爬起身这个动作就让他直喘气,一旁的老宫女见了,想要上前搀扶,但是他摇摇头,不准她们碰他。
“都退下……”一手拉拢袍襟,刻意不去看那高高隆起的腹部,柯卫卿抬起头,挺直肩背,沉静地看着垂着布帘的门口。
炭盆里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脸庞上,这是一张令人着迷的脸;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子;两道剑眉之下,是一双很有灵气的乌黑眼眸;他的嘴唇略显丰厚,但线条非常柔美;尽管面孔瘦削,神情因为生病而憔悴,却掩饰不住原有的英姿。
门前的宫女业已挑起帘子,年轻的皇帝气宇轩昂,大步跨入屋内,顿有满屋生辉之感!
皇帝英俊的容貌更甚于柯卫卿,实际上,在这天底下怕也找不出第二位,能够比大燕国君主——淳于煌夜更要俊美的男子了。
他的身段高而挺拔,一头黑发由一顶金丝帝冠束起,并以龙纹琉璃簪固定,冠冕上的璀璨宝珠,把他久经沙场历练,古铜色的肌肤,衬托得尤为细腻。
他的剑眉宛如墨染一般,细而长,斜飞两鬓,显得英气十足。
迫于大燕帝的暴戾和威仪,没有人敢直视他,可是柯卫卿不但平静地注视着他,且还拒绝服用他御赐的安胎神药。
“你是在报复朕吗?拿朕的皇儿来威胁朕?!”淳于煌夜那高挑的眉梢向下一压,从深邃的眼里射出两道刺人的寒光。
这安胎药是西凉国特意进贡来的,主要是寿胎草,对安神保胎有奇效,太医院又添了黄芩、人参、当归等,都是珍贵的药材。
锦燕宫的兰贵妃同样怀有身孕,她昨日去太医院吵着讨药,被闻讯赶去的煌夜毫不客气地打发走了,并下旨所剩的寿胎草,都赐与柯卫卿一人食用。
柯卫卿却一点也不领情,而且看他脸色发白、额角沁汗的样子,就知道他身体有恙却还硬撑着不服药!
“罪臣不敢……这也是罪臣的骨肉。”柯卫卿强忍住咳嗽的冲动,略显吃力地答道。
“你还知道自己是个戴罪之身,也还清楚谁才是你的主子!”淳于煌夜怒气冲冲的走到龙塌前,扳住他的肩头,直视他的眼睛,“那就不要再三违抗朕的旨意,否则朕也会把你打入大牢,和那些叛乱贼子们一起听候问斩。”
“皇上,您答应过我的,不会灭我的族人……”柯卫卿的声音透出焦灼,“罪魁祸首是我,背叛您的人……也是我,和他们没有关系!”
“柯卫卿!你竟敢顶撞朕!”淳于煌夜扣住他的脸,才发现烫得厉害,再一摸他的额头,也是一样的烫手,难怪他的脸色如此难看。
“李德意!”淳于煌夜怒叫道,“拿药来!”
“是、是,皇上!”李德意吓得不轻,生怕下一刻脑袋就搬家了,忙去把食案端来。
淳于煌夜一手牢牢扣住柯卫卿的下颌,另一手端起留有余温的金药碗,就把汤药往他嘴里灌入。
“咕……呜……!”那黑乎乎,墨酽酽的药汁带着一股扑鼻的苦腥气味,一下子堵住了柯卫卿的喉咙,他难受得连吞带咽,强烈的窒息感夹杂着恶心,猛地翻涌上胸口,他很想呕吐出来,但是煌夜不准,五指粗暴紧扣之下他连合拢嘴巴都做不到。
“咳、咳咳!”直到碗底一滴不剩才被放开,柯卫卿已经是双腮肿疼,下巴那里还留下发红的指痕。
“稳婆,这两日他的胎动如何?”淳于煌夜丢下金药碗,问早就跪在一旁打颤的老宫女。
稳婆和一般的宫女不同,她们只管贴身照顾怀有龙胎的贵妃娘娘们,年纪大、资格老,大多一辈子都在干这事,因此对照顾孕妇很有经验。
按常理,稳婆只有在娘娘临盆的时候,才出现在床塌前,只是这次情况特殊,怀孕的是个男人,又是头一胎,考虑到种种未知的风险,太医院就派稳婆时刻守候在柯将军身边。
柯将军是极为罕见的巫雀族人,传说在盘古开天辟地的年代,巫雀族就作为仙鸟凤凰的后代降世于人间。
他们生活在莽莽森林之中,过着自给自足与世隔绝的生活,直到最近的一百年里,由于十一国征战不断,疯狂扩张疆土,巫雀族的面貌才一点点地展露在世人面前。
人们惊异于他们的美貌和智慧,更好奇的是男人也可以怀孕、生子的事实,就把巫雀族的男女当作奇珍异兽来看待!
然而,巫雀族被发现的速度和他们灭亡的速度一样地快!村落一个紧接一个地消失,不过两、三年的功夫,在古老的羊角山、朱雀河一带,就不再有巫雀族群的存在了。
有人说,这是因为他们适应不了尘世间的喧嚣;也有人说,这是他们回归仙位,成了神仙……
只有极少数幸存下来的巫雀族人才知道族群消亡的真相,若按照大燕国史书上记载的日子计算,最后一个巫雀族村庄被灭亡的时候,柯卫卿尚是幼儿,记不得太多的事情。
所以柯卫卿直到很晚才知道自己拥有的奇特血统,以及那段不堪回首的家族血泪史!只是他知道得太晚,太迟,深仇大恨早已结下,一切挽救都已经来不及了……!
嘴里仍溢着汤药的苦味,头也晕得厉害,柯卫卿强忍着才没吐出来,他恳求地看着地上的稳婆,神情紧张得很,希望她不要说多余的话。
“回皇上,这、这胎动……老奴该死!实在是将军不准老奴们碰一下,验、验不到……”被皇帝如此发问,稳婆可真慌了神,浑身像筛子似地抖动,上下牙碰得“咯咯”直响,哪里还敢蒙骗过关!
屋子里忽然一片寂静,就像是风雨即来那样令人心惊肉跳,就连炭盆里散出来的阵阵热气,也能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原来如此!你以为你死了,就能替牢里那些叛贼抵命?”淳于煌夜开口道,他的表情冷若冰霜,盛怒之下说话的声音反而比平时低了几分,带着寒意笔直刺向柯卫卿。
“皇……”被那样憎恨的眼神盯视着,柯卫卿的脸色更难看了,他想说话但是胸口如油锅翻滚,涌上一阵强烈的胃酸,什么都说不了。
“柯卫卿!朕警告你别痴心妄想!你若是保不住朕的皇儿,朕现在就拖你去刑场,让你亲眼看着你的同党是怎么被千刀万剐、凌迟处死!”淳于煌夜低声咆哮,他是认真的,龙袖下的双拳捏得咯吱响,要不是顾及胎儿,相信他早就把柯卫卿从床上拽起来,狠狠地揍他了。
“皇上!不要……全是臣不对……都是罪臣……咳咳!”柯卫卿挣扎着要起身谢罪,可是却“哇”的吐了一大口浑浊的酸水,他冷汗涔涔地趴在床沿上喘个不停,稳婆赶紧上去拍他的脊背,为他顺气。
然而稳婆才摸到他的身子,就吓了一跳,好烫手……怕是发烧了有一阵子,汗水都浸透了衣衫,难怪皇上如此动怒!
“来人!这屋里的太监都是死人吗?!”淳于煌夜怒不可遏地大吼,“给朕按住他,里里外外都检查清楚,从今往后,他若是有半点不从,就算拿绳子绑着也要给朕检验清楚!”
“奴、奴才遵旨!”一下子七、八个太监涌向龙榻,按手的按手,抓脚的抓脚,连李德意也参合进来,牢牢抱住柯卫卿的肩头,把他摁倒在卧榻里。
“不、不要碰我……”柯卫卿虚弱地挣扎。
以往,毕竟是男女授受不亲,所以稳婆在检查柯将军的时候,都是隔着亵衣,再加上柯卫卿态度坚决,还没有人亲眼见过他大腹便便的样子。
此刻皇帝发号施令,谁还管得了那么多,两个稳婆一起上阵,扒拉开他的外袍、亵、衣,就连绢丝亵、、裤也褪到膝盖以下,那毫无血色的皮肤、汗淋淋的躯体,以及那大得不象话的浑圆肚皮,全部暴露在众人面前。
和他的大肚子相比,身上就显得更瘦了,明明是那么美丽的身体,胸膛上却没什么肌肉,隐约能看见肋骨。
原本小麦色的肌肤,也因为七个月未晒太阳变得苍白而孱弱。
只是分明是个男人,却挺着这么大的肚子,怎么看都觉着怪异。
太监们有忍不住暗暗抽吸的;有目不转睛盯着瞧的;还有上下瞄个不停的,那些猥琐的眼光就像看着什么稀奇的玩意,而不是一名屡屡获得战功的骠骑将军,柯卫卿脸白如纸,难以置信地瞪着皇帝。
“怎么,还不动手?”皇帝不悦地督促,双手交叠在胸前,立在龙榻边上。
“老、老奴遵旨。”稳婆朝皇帝磕了个头,才卑躬屈膝地爬上龙榻,跪在柯卫卿的腰边,另一个稳婆则手捧汗巾、香油,在一旁候着。
双手沾满着香油,滑腻腻的,稳婆双手握成半拳,两根手指就像叩门那样曲起,就在柯卫卿的肚子上推来按去,那动作简直就像要把他的圆肚子打压下去一样。
柯卫卿知道她是在探查胎儿的位置,可是每刮动一下就牵动他全身的神经,很痛,连心脏也激起一阵尖锐的绞痛,他紧闭了一下眼睛,把头转开去,嘴唇也紧咬着,不肯喊疼。
而稳婆像毫不知情那样自顾念着:“八个月就这么大,一定是个皇子……嗯,他很来劲,会踢我的手……看这样子,怀不到十个月了,下个月就该生下来,不然胎儿头太大,会难产。”
稳婆抽回手,布满老茧的两手又摸上腰身,才按下去,就叫道:“腰这里浮肿得很,怕是肝肾不好。”
“传太医。”淳于煌夜听到稳婆这么讲,就命宫女去把太医找来。
稳婆检查的差不多了,就拉过锦被盖在柯卫卿的身上,小心翼翼地退下床来,对皇上复命道:“胎儿一切安好,请皇上宽心。”
“很好,下去领赏罢。”淳于煌夜这才露出一个满意的表情,挥袖让稳婆们退下。
而李德意和太监们没得到皇帝的首肯,怎么敢冒然放开柯将军,只好一直按着他,这时穿着绿裙的宫女上来了,双手端着银盆,盆里盛满热水;另一名宫女则捧着装有多条巾帕的漆盒,帕子皆是用白檀木熏过的,隐隐传来阵阵清香。
她们二人是专门给柯将军擦洗身子的,刚才稳婆检查,两手的香油都抹在了将军身上,想必非常不舒服。
宫女才绞干温热的巾帕,柯卫卿就突然呕吐了,宫女吓了一大跳,李德意和太监们赶紧放开手,手忙脚乱地去端锡盆,漱口水,可皇帝动作更快,他拉起丝绸衣袖轻轻地擦去柯卫卿嘴边的污物。
“煌……”气息依旧紊乱,柯卫卿乌黑的眼眸,凝视着近在咫尺的皇帝面孔,这么长的日子以来,皇帝还是第一次这般温柔地待他,柯卫卿瞬时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是……为什么明明挨得如此近,他还是看不到那个曾经让他无比熟悉的淳于煌夜呢?
“卫卿。”淳于煌夜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柯卫卿的脸颊,用一种温柔的、安抚般的口吻说道,“朕要你平安地生下朕的皇儿……我们的皇儿,你听明白了吗?”
虽然语气温柔,那命令却是不能拒绝的,柯卫卿咬着嘴唇,皇帝审视着他的,冷酷的眼光,深深刺痛了他的心脏,最终他喃喃地开口:“罪臣……遵旨。”
“你明白就好,好好歇着,朕过几日再来看你。”皇帝这才松开了手,替他掖好被角,起身离开了龙榻。
皇帝正要走的时候,碰到了前来诊脉的北斗御医,又严肃地叮嘱了几句,然后在执事太监清脆地“皇上摆驾长春宫!”的通报声中,缓步走出暖阁。
煌夜已经走了,可那一声声嘹亮的“万岁”似乎仍萦回在耳际,在心底震荡不绝!
窗外暮色渐临,秋雨连绵地下着,剪不断的忧愁,柯卫卿透过那灰蒙蒙的雨帘,仿佛看见了年少时的自己,闻到了那久违的书香、墨香和药草香……
太医也好宫女也罢,眼前的一切似乎不存在了,泪雾升了起来,那段理不清、斩不断,深植于心中的情愁,不断地浮现在脑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