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菩提的绿叶婆娑摇摆,在青草地上投下一片悠然的树影。柯卫卿身着一件雪白无暇的长布衫,脚踏一双软软的白布鞋,头发也由白色丝带扎束,就连横插其上的簪子,也是白玉的。
“唰、唰唰!”
一道银芒绕着他盘旋飞舞,犹如白色蛟龙显现,刚柔并济,飘洒轻快,分外优美!
三年了,不论酷暑寒冬、白日黑夜,只要一有时间,柯卫卿就会来到静心殿的菩提小院内,如痴如狂地练剑。
一阵风吹过,一些被烈日烤炙得发焦的树叶卷起边儿,从树上纷纷落下,这是一幕极为美丽的画面,可是柯卫卿却想着煌夜的提点。
在那一枚叶片飞舞之时,只见柯卫卿当头直劈,叶片瞬时从中心碎裂,剑气在地上划出一道笔直而深长的痕迹。
受剑气震动,更多落叶螺旋起舞,柯卫卿旋转长剑拦腰横切,没有叶片侥幸逃脱,全都四分五裂,变成星星点点的碎末,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快到正午了,阳光刺目得很,柯卫卿屏息收剑。就在这时,听得“咔嗒!”一声,眼角余光瞥见五十步开外,一抹黑物阴影飞坠下廊檐。
柯卫卿略一侧头,拔下玉簪,飞射而出,只见哐当一声,玉簪穿过黑物,稳稳地钉在了朱红木柱上。
等柯卫卿走过去一瞧,才发现事情不妙,这、这不是殿上瓦吗?
可能是天气酷热,泥浆被晒裂了,瓦片才会掉下来吧。这瓦片漆黑发亮,堪比玉石,且雕刻着佛家经文,别提多精致了。
“渡生法师是不会介意的吧……”想着寺庙里一本正经的老住持,柯卫卿的心里就直敲鼓,小心地拔下瓦片,看着正中央的圆窟窿以及裂痕,要修补的话,也不是不行。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低沉又动人的嗓音,却吓得柯卫卿猛转过身,并把瓦片藏在身后。
“殿下!”柯卫卿叫道。
来人正是太子煌夜,头戴龙纹金冠,身着绛纱袍,腰间玉佩缀有明黄流苏,脚上是黑皂靴,身材颀长挺拔,所谓皇子威仪就是这般吧。
比起柯卫卿依然年少的脸庞,十九岁的煌夜就要成熟许多,他的脸庞棱角分明,眼神锐利,而嘴唇如弓一般轻轻抿起,是越发的英俊冷酷了。
早在前年,煌夜就在父皇和高僧的主持下,举行了加冠典礼,而在大燕男子要年满二十岁,且父母无期丧,方可举行加冠仪式。
显然,皇帝是要让太子竖立更多的威信,才提前举行加冠礼的。如今的朝堂上,皇帝淳于炆已经迈入花甲之年,体力亦大不如从前。
以赵国维为主的赵派,与宰相李铎为主的李派,便各自结党牟利,政局正是浑浊不清之时。
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炆帝明白这些战功卓绝的老臣,开始心怀不轨,但又不得不重用他们。对他们贪赃枉法、圈占民宅之事,都睁一眼闭一眼,权当不明了。
只要现在两派势力互相制衡,皇位放中间,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但这只是权宜之计,炆帝清楚,煌夜更清楚,因此加冠之后他便主动请旨,要求带兵去讨伐西北塞外的寇盗。
这些以浮云山为据点,□□掳掠、杀人如麻的流亡匪徒,以往都是赵国维的部下去平定的,如今交给未有过军功的太子,大多数人都抱着看好戏的姿态,并不认为他能获得胜利。
赵国维则摆出热心肠的样子,特别“护送”太子的兵马到西北边塞,其实是想看太子兵败,再由自己救驾,演出一曲主仆肝胆相照的热血戏码。
却不料煌夜只带了二十人,于夜间先突袭拥有近千人的峭壁山寨。
火光照天,箭无虚发,擒贼先擒王的杀死头目后,大军压进,贼寇们虽自称亡命之徒,但见状无不抱头鼠窜,结果全都抓获归案。
而大燕只有伤兵十数人,无一人死亡,打破了以往但凡攻打流匪野营,必定伤亡过百的定律。
赵国维的面子自然是挂不住了,但是皇帝笑着说:“这一次追剿匪徒,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真要较真起来,还是得靠赵大将军的铁骑出马,才能保得大燕平安。”
赵国维也不客气,竟然抱拳说:“皇上言之有理!”百官见了,便纷纷恭维赵国维兵强马壮,太子的功劳也就一笔带过了。
当然,这正中煌夜的下怀,他只要证明自己有军事能力即可,目前还不能与赵国维硬碰硬,需知“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赵国维手中的兵权,是实实在在的威胁。他想要谋反篡位,并非难事。
今日的朝堂议事同样是两位文武大臣的天下,虽然是为讨论皇帝六十四岁的寿诞宴席,但对于如何庆祝,要请几个国家使节,又该如何回礼之事,双方就斗得不可开交。真是狗咬狗,一嘴毛。煌夜深深觉得,要驾驭群臣真比做任何事情都要艰难。
本是一个时辰就可决定之事,结果闹腾了一上午,且在皇帝的多番调停下,赵李两派才勉强议和,谁也不赢,谁也没输,因为一切照旧,往年怎么摆宴今年一样如此。
煌夜心下气闷,不觉就来到这里。和他想的一样,柯卫卿依然在练剑,不畏酷暑,风雨无阻。
“免礼吧,这里没人,你叫我师父即可。”煌夜已经习惯柯卫卿叫他“师父”,有时候是羞怯怯的声音,大多时候是兴高采烈的,极少会是循规蹈矩的。
“是,师父,朝议结束了吗?”柯卫卿问道。太子这些日子来,常和他说一些朝堂之事,让他明白目前的势力派系,斗争目的等。
不过,说的最多的还是兵法。纵观大燕本土,北部与天霁、鲁、嘉兰三国接壤。南方隔着沧江与南烈、梁、飞翼三国隔空相望。西边有西夷国,东边则是东麟国,东南有晟、夏二国,但靠近海边,离大燕较远。
还有一个比天边还要遥远的国度西凉,隔着浩瀚无尽的沙漠和了无人烟的戈壁,被认为是荒蛮之地,甚少纳入天下版图之内。
而在大燕的西北、西南、东南、东北,有四个附属国,即青鹿,祈天,灵泉,腾国,除青鹿已被囊括入版图之内,其余三国,仍以每年献贡的方式,寻求大燕的庇佑。
炆帝早想吞并掉附属小国,进一步加固边城,但由于天霁、鲁国频频进犯边塞,不得不先稳住小国,以免多方受敌引火上身。
说起来,如今天下大局不稳,谁都想吞并邻国,蚕食地图,继而达成一统天下的目的,因此战火连绵不断,大燕也该是时候选择结盟,或是主动出兵了。
柯卫卿从煌夜那里学习到很多国子学里,学不到的东西。例如学士说,“天下人性为善,但凡要从和气讲起,紧要国事亦可议和。”
煌夜却说,当两方水火不容,只能拼个一死方休之时,“兵力最强者胜!”,惟有剑与血才能解决问题。
柯卫卿心下更赞同太子的观点,由此可见习武杀人似乎是不能避免的了,因为他总有一天会奔赴沙场,要为国出力。
但只要是对太子有利的话,柯卫卿觉得就算是要他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已经结束了,十月是皇上的寿诞,你知道的吧?”煌夜注视着柯卫卿,年长了三岁,个头固然已拔高不少,但容颜依然清秀,宛如少女一般。
不知为何,就算柯卫卿说自己是个孤儿,但煌夜总觉得他的身份一定不一般,就冲着那漂亮的脸蛋,就绝非是凡夫俗子的后代。
或许是哪个亡国贵族之后也不一定,流浪到了大燕,却因为生活贫瘠而命丧于此,这样的情况,在这战乱不断的年代也不是稀罕事。
“是。”
“你陪我出席吧。”
“咦?”柯卫卿有些惊讶,他虽然是太子的贴身侍卫,但一直在太医院当差,也没去百武堂学艺,很多人都以为他不会武功只懂学医。
就连青允也一样,还吵着等有时间一定要教他练功呢。
“到时候,会有七国使节出席,也有进宫朝贺的地方官,你要留意安全戒备,尤其是皇上身边。”
“是,徒儿遵命!”得此重任,柯卫卿激动地一抱拳,却忘记手中的瓦片了。
“这是什么?”煌夜盯着他手里的瓦片和玉簪。
“啊、这个……不是我故意的!屋檐上突然掉下来,而我又刚好碰到……”柯卫卿涨红了脸,十分尴尬地道。
“我会命工匠来修补的。”煌夜取过柯卫卿手中的瓦片,毫不在意地扔在地上。
“是……”
“还是说,你仍在介意渡生大师的话?”煌夜敏锐地问道。
“我没有……”一年前,那位总在庙堂里念经的半聋僧侣,终于发现了在院落里练剑的柯卫卿和煌夜,他的表情是万分惊讶的,甚至还有些恐惧!
僧侣颤颤巍巍地指着柯卫卿的脸,叫骂道:“妖孽啊!既已离开此处,为何又要回来?!是还想要祸乱宫廷吗?!殿下!此妖不除!大燕必亡啊!”
“胡说什么!柯卫卿何时二次入宫?又哪来的祸乱宫廷?你是念经念胡涂了吧!”煌夜当即驳斥,加上渡生大师不时会发癫,他说的话根本没人相信。
柯卫卿私下找过渡生大师,但他老人家跪坐于蒲团上,一脸麻木,完全不理睬他,只顾敲木鱼,问不出任何缘由。
“这种莫须有的罪名,你就别放在心上了。”煌夜安慰他道。
“徒儿明白。”柯卫卿点头,想把玉簪插回头上,但是煌夜温柔地拿过,替他戴上了。
“个头是长高不少……”煌夜呢喃地道。
“师父……。”柯卫卿红着脸,眼睛里闪着光芒。
“可还是个孩子。”
“怎么会?!”柯卫卿有些不满了,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能够为煌夜出生入死!
“你要快一点长大。”煌夜却伸手摸了摸柯卫卿的头,轻声说,“别让我等的太久了。”
“是……”柯卫卿低着头,倍感沮丧地答应着,原来他在太子的眼里还是个孩子呀!
这时,一位身着红衣的公公来了,他叫李德意,已经在东宫做了主管太监,煌夜颇为信任他,才会把这个秘会的地址告诉他。
“奴才给太子、小王爷请安。”李德意躬身说道。
“找我何事?”煌夜明白,若无要事李德意是不会贸然来到静心殿的。
“皇太后有懿旨,请太子前去寿安宫一趟,商议为皇上贺寿之事。”李德意如实禀告。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皇太后自大皇子耀祖一家被软禁于城外后,一直深居宫中,足不出户。
煌夜但凡喜庆佳节都会去请早问安,但两人关系始终不冷不热。也难怪,皇太后最爱的大皇子,是她的亲侄女华贵妃所生,且取名耀祖,大有继承帝位光宗耀祖之意。
这如意算盘早已打好,中途却杀出一个程咬金,一个被皇帝冷落多年的萍妃,她的儿子竟然被立为太子,这叫她怎么能接受得了?
可是事已至此,除去切断与耀祖之间的联系,以求明哲保身之外,也别无他法了。
“微臣恭送太子殿下。”柯卫卿送走了煌夜与李公公,依然留下来练剑。
一个时辰之后,柯卫卿的肚子饿得“咕噜噜”直叫,只得停了下来,来到放生池边洗手。金钱石龟在阳光底下,反射着耀眼的光。
他突然想到投币一试,多加点好运气的话,也就能实现“快点长高”的心愿吧。
可是,他两年前就有试过好几次,都没有投中过,这时间一久他便忘了这事。
柯卫卿从衣袖里掏出一枚旧铜钱,倒退三步,嘴里念着心愿,然后“嗖”一下地掷出铜币!
一道漂亮的弧线划过半空,“叮!”一声脆响,铜币便稳稳地落入石龟半张着的口内,没有一分一毫的偏差!
“太好了,殿下!我终于射中了!”柯卫卿高兴地又蹦又跳,接着想到太子不在这里,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
“传说投中金钱龟,就会有好运。但是,真正的运气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柯卫卿突然想起太子说过的话,当年虽然听着但并不了解,现在看着自己常年握剑,满是茧子的手掌,便恍然大悟了。
石龟依然是石龟,变好的不是运气,而是自身强大了,所以投币射龟会变得轻而易举,百发百中,这“好运气”也就源源不绝了吧。
“臣,多谢太子教诲。”柯卫卿轻声说道,心里暖融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