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郡主,赵将军前来探望……。”一名娇小玲珑的宫女,小心翼翼地站在花厅的门口,躬身说道。
“还不快请进来!”正坐在红木圈椅内,用剪子把长条案上的富贵竹弄得七零八落的烁兰,厉声喝道。
“是!”宫女连忙欠身,诚惶诚恐地下去了。
郡主近日心情极坏,动辄打骂下人,而她的脸上还带着早晨受罚的巴掌印呢。
“将军请。”
不一会儿,就听到外头传来一阵朝靴的踏踏声响,烁兰太熟悉外公的脚步声了,娇俏又冰冷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笑容。
“老臣拜见烁兰郡主。”虽然称呼上仍是郡主,但俸禄早就升格为公主了,于品阶来看,烁兰在其外公之上,理应先受礼。
“外公。”烁兰秀眉一弯,甜甜地道,“快请起吧,别折煞孙儿了。”
“呵呵,小兰儿,近来身子可好?”赵国维对着宝贝孙女是宠爱得不行,这里也没有外人在,便改口叫道。
“好是好,就是心里闷得慌,只能整日摆弄这些花花草草。”烁兰叹气道,让赵国维坐在对面的圈椅里,心里却在想,‘外公虽然在朝堂权势极高,可是岁月不饶人,头上尽是白发了,这老态龙钟的样子,真不知他还能帮得了自己多久?’
“就……没有一点动静么?”赵国维才坐下,就露骨地看向烁兰的肚子,她穿着一袭浅紫宽袖长裙,外加铺翠圈金的霞帔,这可是皇后的派头。
“孙女就侍寝过一回,怎么会有?我现在就连皇上的手指头都摸不着!”这不提还好,一提烁兰就火冒三丈,咬牙切齿地骂道,“都怪那个不要脸的野种,一直霸占着皇上!我真想弄死他!”
说罢,又拿起剪子,将一支富贵竹拦腰截断!
“这可使不得!”赵国维压低了声音。
“哼,不就是一个男宠?圣上还会和我计较不成?”仗着有太后撑腰,烁兰早把自己视作为统筹六宫的主子了。
“你现在除掉他,对你我都不利。”赵国维抚了把胡须,眼里露出狡猾的光芒,“你知道现在外头是怎么传的?”
“怎么说的?”烁兰住在深宫,消息都来自宫女内监,可是他们怕她发火,所以有些话,都没敢传进来。
“说你蕙质兰心却不得圣恩,一夜临幸,便失宠了。”
“什么?!这是哪个贱人说的?我要撕烂她的臭嘴!”烁兰腾地立了起来,愤怒地一拍长案。
“不止呢,还有,你的王弟明明是有罪在身,却不愿闭门思过,专跟姐姐抢男人,弄得后宫乌烟瘴气。”
“啊?”这话怎么听着这么顺耳?烁兰不由发愣。
“还不明白吗?这些话,都是我让人放出去的。”
“外公!您怎么……?”烁兰有些不明白了。
“有道是,君德高才获万民敬仰,皇上既是百姓之主,自然得有服众的德行,不然人心背离,江山就会难保,他如此宠幸一个男人,不就是不德之举么?”
“话虽如此,但这毕竟是宫闱之事,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哩,这老百姓哪里会管皇帝有几个男宠?您这样做,是坏了我的名声!”大燕第一美女柯烁兰会失宠于皇帝,想到这里她就无法接受。
“呵呵,妇人之见。”赵国维笑着说,“这柯卫卿本想借着军功呵美色,踩到我们头上,现在呢?是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他这辈子都别指望可以翻身了,更抢不走你的皇上。”
“他是野种,才不姓柯!”烁兰对柯卫勤厌恶到了极点,皱眉纠正道。
“好,是野种,最重要的是,皇上是贪图新鲜,才会去找他寻乐子,这男人嘛,少不得会做这样的事,家花不如野花香,皇上又值青壮的年纪,对什么事都颇感好奇……”
“那照您这么说,就活该让孙女独守空房?”烁兰是独生女儿,母妃对她的教导,不亚于对男子的,因此不会像其他女儿家那样,不懂得风月之事。
“哪能呢!皇上是瞎子不成,我们小兰儿是天底下最美的娃儿。”赵国维深知孙女的脾气,连忙安抚道,“等外公事成了,自然有你的好日子过。”
“什么事成?”烁兰有些警觉,“您莫不是又在招兵买马了吧?”
“不过是防身罢了。”赵国维轻描淡写地道,为外孙女谋取皇后之位,是他要做的,但是如果能坐上摄政王的位置,就更好不过了。
煌夜毕竟年轻,还不懂得舆论的威力,临幸男宠是后宫琐事,但在他赵国维的控制下,也可以变成翻天的丑闻,让言官和文臣口伐笔诛!
再加上一点围城兵变,相信摄政王之位也就近在眼前了!
“我不管外公您要做什么,我一定要是皇后。”烁兰喜欢煌夜这一点毋庸置疑,没人想让自己的夫君下台,但是她又控制不了后宫局势,只能求外公插手相助。
“这是自然。话说回来,太后那边就没有透露出一点口风么?”赵国维问道。照理说,烁兰都是皇上的人了,也该给点名分。
先是贵妃,或是皇贵妃,再提拔到皇后也靠谱。
“没有。”烁兰恨恨地道,“那个死老太婆,最近迷上烧香拜佛了,歌舞都停了,真是闷死我了。”
“也许她是想你一步到位,当上皇后也不定,所以,还没册封你。”赵国维见天色晚了,便道,“今日就到这儿吧,我改日再来,太后那边,你要看紧着点,别出纰漏。”
“嗯,您放心吧,这事儿我有分寸。”烁兰便派宫女送走了外公,心里却越想越气,没错,等她当上皇后,要怎样惩治卫卿都是易如反掌的事,可是现在,还要她隐忍多久呢?
因为就连一个宫女,若是被皇上宠幸了,还会封个“美人”的名号,而她呢?号称大燕第一美女,却至今仍是郡主的身份。
“来人。”
“郡主。”小宫女忙不迭地跑进来,跪在地上。
“前些日,太后是否说过,这个月的十五要去龙王庙进香?”
“回郡主,是的。”
“那你去打听一下,皇上是否会去?”
“遵命。”不到半个时辰,小宫女就回来了,叩头道,“郡主,太后身边的张公公说,因为有祈雨仪式,皇上也要去的,大约五日就回来了。”
“好的,你下去吧。”烁兰满意地点点头,太后和皇上都去进香,这后宫就由她代管了。
她就是要先会一会这不要脸的“弟弟”,让他知道一下做姐姐的厉害!
※※※
“皇太后!万岁爷——起驾!”东宫门外,执事太监拉长声音嘹亮地喊道。
宫门内外的文武百官,仆从宫女立刻跪下了,匍匐在地,高呼万岁,恭送孙太后与皇帝。
黑漆描金的御杖开道,各色绣有龙纹、花卉的大伞,以及金枪、长戈、铁矛,齐齐护送着两顶,十六人抬的黄幔软金顶御舆,步伐整齐地朝西边龙王山行进。
这浩浩荡荡的皇族仪仗的影子还在,烁兰就等不及似的,派人去典藏书库,将柯卫卿五花大绑地拖了出来!
“做什么?放开我!”若是刺客,柯卫卿还会动手反抗,可押着他的人,竟是五个身穿青布衣,像铁墩子一样又矮又胖的老嬷嬷。
她们用一张□□布袋利索地套住柯卫卿的身子,系紧袋口,用麻绳绑着。不废话,直接动手往前拖行,柯卫卿不得不蜷曲在发霉的袋子里,感觉到石头磕着身体,生疼,但更惊慌的是——这是谁下的令?
被拖着走的路并不远,但是朝东边去的。
柯卫卿感觉到自己被抬过一道低矮的门坎后,肩头被一用力推,就滚落下去。额头砰的撞到台阶边缘,眼前不由一暗。此时,袋口松开,终于能喘过一口气,却是满鼻子的酸臭味,极为难闻!
血珠从额头滚落,柯卫卿双手被捆缚在背后,透过发糊发红的眼睛,看到空气里纷飞的棉絮、成堆成捆的脏衣裳,以及一口水井,十几个木桶、木槌堆在那里,到处是淤泥,污水横流。
那些个五大三粗的嬷嬷就站在台阶上,院子很小,宫墙很高,只看见巴掌大的一块天。
“柯大人,请你到这里来,可是委屈你了?”头戴金钗、锦衣华服的烁兰,突然出现在长满苔藓的石阶之上,眼神十分之阴寒。
这儿是浆家房,是犯罪宫女的洗衣之处。虽属于后宫八局之一,却不受宦官管束,烁兰会选择这里处罚柯卫卿,着实动了一番脑筋。
碍于李德意这个总管太监在,让她没法明目张胆地折磨柯卫卿,就算想去拆了书库,皇上也不会准许。
但是在这里,十六间独门闭锁的院落,能远离宦官耳目,粗使嬷嬷是这边的头儿,也是最爱讨好主子的奴婢。
但凡有罪、退废的宫人来到这儿任职,就免不了被受到老嬷嬷的虐打,被杖死的宫人绝不在少数。
“郡主……?”不是赵国维的手下,柯卫卿在看到烁兰的那一刻,有些明白了。
“掌嘴!郡主也是你这种贱人可以叫的?!”烁兰指着柯卫卿,尖刻地骂道。
一个嬷嬷走下去,二话不说,对着柯卫卿的脸,就劈劈啪啪轮甩耳光,这打惯人的手掌就跟铁蒲扇一样,直刮得人耳膜轰鸣,面颊火烧一般的痛!
浓稠的鲜血从柯卫卿紧闭着的嘴角溢出,低落在积水的地上,星星点点,很快晕开了一摊。
看到这一幕,烁兰才稍稍解气了一样地,让嬷嬷停手,她有话要讲。
“你还不知道吧,本郡主数度承欢,已经怀有龙种了。”这是天大的谎言,不过烁兰自认怀有龙嗣是迟早的事情,现在能击退柯卫卿才是正理。
“什么……?”
“我是替未来的皇儿,教训你这个不知廉耻、媚惑君上的‘舅父’。”烁兰趾高气昂地道,“我想你没意见吧?”
一声“舅父”就像利刃一样刺向柯卫卿的心,皇上在临幸他的时候,为了后代和宫闱和平,也会“雨露均沾”,这是很平常的事。
明知是这样,听到烁兰这样说时,柯卫卿的眼神还是变得灰暗起来,嘴唇微微哆嗦,却一言不发,因为这揪心的疼已经蹿满整个胸腔,让他的呼吸也为之冻结。
“呵呵,你还吃醋了不成?果然是个没脸没皮的野种!哈哈!”烁兰还记得小时候,不管怎么打骂卫卿,他眼里始终透出一股不屈之气,让人看着就恼火!
而此时,他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耷拉着头,让人好不快活!
“我……没有……”在烁兰刺耳的笑声中,柯卫卿终于仰起头,看着她。他有什么资格去嫉妒她?对于未来的皇子,他代表着不伦与耻辱,对于皇上,他更是一种祸害,让煌夜背负上昏君的骂名。
就算烁兰不搬出这些道理来责罚他,后宫里的人也已经对他风言风语,指指戳戳了。
那些他曾经带过的士兵,要是巡逻路过书库,见着他就如同见鬼魅似的,绕着路走。或直接对他吐唾沫,骂他是兔儿爷,专给人骑。
皇上毫不掩饰的宠幸,不但没有给柯卫卿带来翻身的机会,反而让他直坠地狱。因为皇上虽然临幸他,却没有给他任何封赏,而将其留在书库中反省,为的就是方便私通罢了。
一个男宠自然没有什么利益可攀,几天、数月、至多一年,皇上也就抛弃他了。
但是上到臣子,下到宫婢又都认为柯卫卿一定是很坏的男人,才会如此固宠有术,于是脏水便都一起泼向了他,正因为柯卫卿的存在,所以皇上色迷心窍了,所谓“红颜祸水”就是这么来的。
柯卫卿本就承受这巨大的压力,烁兰的话,只是让他更加明白到,他已经给皇上带去太多的污点。
他已经是罪上加罪,又有什么立场去反驳呢?
“来人,给我好好招呼柯大人。”烁兰冷冷地笑着,并嫌臭一样地用绣帕捂着鼻子,转过了身。
“领命!”那五个嬷嬷,便齐齐冲跪在地上的柯卫卿,扒下他的外衣,拽紧他的头发,扇耳光,用井水浇灌,还把他推向乌黑的棉絮里头,像要闷死他一样地摁着他。
“这个门没有三天,可不准开。”烁兰迈出浆家房的门坎时,对外头的一个嬷嬷说道。
“老奴知道。”嬷嬷赔着笑,送这位高贵却十分毒辣的郡主走了。
※※※
黑压压的夜雨发狂似的打了下来,就鞭子似的抽打着世上的一切。
柯卫卿遍体鳞伤,摇摇欲坠地跪在雨幕之中,脊背的伤口被雨水冲刷得发白,露出化脓的迹象。可是身上的高热,让他察觉不到夏季暴雨的寒冷,只是那样跪着。
地上泥泞不堪,细小尖利、搓衣板上的木刺,钻入膝盖里,深嵌进去,牵疼每一根神经。
可是柯卫卿依然跪着,三天两夜,嬷嬷们早就折腾累了,此时,正在里屋抱着草堆呼呼大睡,任凭外头天雷滚滚,大雨倾盆。
只要倒在地上,多少可以轻松一些,柯卫卿却直直地跪着,就像和心底的什么在较劲一样。
轰隆,一声滚雷震落,屋瓦都给敲碎下来,乒乓一声,柯卫卿微微一晃,竟然摔倒在地,昏了过去。
大雨无情地冲刷着他的清俊、带伤的脸庞,雨势终于变小时,浆家房的门吱嘎地开了,一个白衣男子撑着伞走入进来。
看到惨不忍睹的柯卫卿,他先是倒抽一口气,丢下伞,快步走过去,将他拉起,背在了身上……。
※※※
“唔……!”一阵钻心地疼,让柯卫卿惊醒了过来,眼前是明晃的烛光,以及北斗的面孔。
“很疼么?再忍忍。”北斗低声地说,雨已经停了,但廊檐上的水,还在滴滴答答地淌着。
“我……怎么在这……?”柯卫卿的右手在北斗的手里,他的无名指的指甲裂开了,北斗正拿银针挑去污泥,然后敷上消炎止血的药粉。
“你要问你是怎么回来的,我不想说。”北斗的力气不大,驼着柯卫卿回来,花了不少功夫,他还麻晕了守在门口的嬷嬷呢。
“救我会连累你的。”柯卫卿皱眉,沙哑地道。
“郡主不敢拿我怎样,倒是你,皇上后日就要回来了,你打算怎么办?”北斗抬起头,他的眼睛不知因为生气,还是长久施针的关系,充满着血丝。
“皇上……应该会很开心吧。”
“怎么会?”
“就要当父皇了……”
“你、你有了?!”北斗惊讶得连手里的银针都掉地上了。
“北大人……”柯卫卿对他此时还能开玩笑,不禁苦笑了一下,“是烁兰郡主,已经有身孕了,你不知道?”
“怎么可能?她前日才来月事,还让我给她做益母草汤呢。”北斗摇头道,“你不是被她骗了吧?”
“……。”不管真假,柯卫卿都知道烁兰将来会为皇上添后的,这是他无法改变的事实。
“赵大将军的外孙女儿果然厉害,手段真高,竟然能想到把你绑去那种地方。”北斗啧啧地道,“你这次要是忍了,以后还有的罪受呢!”
“大人,这次的事情,请不要声张出去,会惹出大祸的。”柯卫卿明白北斗的意思,是要他和皇上讲,至少能灭一灭烁兰的气焰。
可是这样会激化后宫的矛盾,而现在,煌夜和赵国维已经是分庭抗礼,在各自为政了。
如果皇上为他出气,惩罚烁兰,就更坐实了那些流言,认为皇上为了一个男宠,去责罚郡主,是不把赵国维放在眼里,这把“火”要点容易,想要灭可就难了!
柯卫卿不想煌夜犯难,更不愿意打乱他的计划,不过是点皮肉伤罢了。
“唉……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北斗把纱布一层层地包在柯卫卿的无名指上,“这药可是百年沙参,是我的私藏,创伤会愈合得比较快,但你至少有十天不能见到皇上,不然,这纸是包不住火的。”
“我会小心避开的。”柯卫卿感激地点头。
“哎!你要是躲着皇帝,皇帝又会生气了,你真是两头不着落。”北斗依然碎碎念着,替柯卫卿收拾好身上大大小小的伤。
自从伺候柯卫卿开始,这个向来讨厌多说的北斗,也渐渐地越来越多话了,柯卫卿知道他是在替自己担心,便微微笑了笑,安慰着说:“我不会有事的。”
北斗离开之后,柯卫卿因为高烧与疼痛而辗转难眠,突然想起无秋《随笔》上,看似摘抄,又像有感而发的语句。
‘一缕青丝,一生惆怅……阡陌红尘如何渡?风情月债,只叫人生死难离,无尽痛…’
像无秋这样聪慧的人,也会落入这样心痛的境地吗?柯卫卿不由模糊了眼睛,他的心也好痛,真的是无计可施了吗?只要身处尘缘世间,就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心意?
在饱受欺□□骂的时候,他不做抵抗,坚持跪着,是想通过身体上的痛,让自己麻痹,或者彻底清醒过来——以斩断对煌夜的情丝!
然而,停不下来,徒劳无功!
再痛、再难受,也无法压抑那份滚烫的爱,烁兰郡主也好,还是其他人的存在,只是让他更看清自己的心、自己的人,都是属于煌夜的。
就像走进一条没有出路、却一直延伸着的路,柯卫卿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而不崩溃?
因为他有多倾慕煌夜,就有多憎恨着自身。
避开与煌夜的碰面,不只是为了郡主,而是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唔……!”柯卫卿盖住眼睛,揪心的苦楚,让泪水落下眼眶,如今他所能得到的,只是漫长寂寥的夜,以及无尽的自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