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柯卫卿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孩子,很想要父母、手足的陪伴,却一时找不到亲人,一个都没有。
步履蹒跚、独自行走在满是血污而泥泞不堪的小径上,触目所及都是黑魆魆的浓雾,就像大海一样漫无边际,又冻彻心扉!
走着,走着,不知何时,他的身边出现了许多的陌生人,那些白惨惨的面孔,冷漠地望着他,让他更加感到空寂及不安!
很想要逃走,可是不论怎么挣扎,都是身陷泥潭,而那些成百上千的面孔却变得狰狞起来,宛若厉鬼一般,凶神恶煞地猛袭向他!
‘不……’
痛苦顿时淹没全身,不想要一个人,待在这么可怕又令人窒息的地方,还想要大哭一场,将满心满腔的苦闷和委屈宣泄出来,可是泪水怎么都掉不出来!
只有身体在不断往下沉,那细瘦的胳膊、腿脚,无法抵御污黑泥沼的吸力,就算想要抓住什么,冰凉的手指也是不听使唤地,一点点地僵硬住。
‘已经不行了吗……?’
每一根神经、每一寸肌肤都在痛,好像拿刀来回锉着一样,似乎只有睡过去,才能从这万般的痛楚中得到解脱,窒息感漫上咽喉,内心却又不想轻易地放弃。
就在这时,有一双结实的臂膀从黑泥里头伸了出来,温柔而又稳稳地抱住了下坠的他。
‘卫卿……’低磁的嗓音是那样的熟悉,尽管透着某种忧心的意味。
‘不要怕,卫卿……’手臂坚定有力地搂着他,任何的污流都无法再靠近。
‘煌夜……’柯卫卿终于感觉到久违的温暖。想要更多、更多的拥抱,指头凝聚起了力量。
‘没事了,卫卿……有朕在这里……朕会一直在你身边的……’这温和的低语始终陪伴着他,直到将他从黑暗里拯救了出来。
“——啊!皇上!他醒了呢!”
“果然还是要靠您来……”
这个清亮的声音,是北斗吗?柯卫卿感到身体发烫,前额附近发疯般的抽痛,费了不少力气,才把酸涩的眼睛给睁开。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极为憔悴的脸,尽管五官还是一样的端正,黑眸深邃如海,可又缺少了一份往日里奕奕的神采。
不过,在看到柯卫卿醒过来时,那双迷人的黑眸立刻浮现出夺人的光芒,紧皱成“川”字的剑眉也舒展开来,薄唇一动,极为深情地唤道:“卫卿。”
“皇上……我……这是……?”柯卫卿动了动脖子,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差点就呕吐出来。
“北斗,拿水来!”煌夜一把扶住柯卫卿不住颤抖的肩膀,拍抚他汗湿的脊背。
站在床榻旁的北斗,则慌忙递上一碗热腾腾的药草茶,还有帕子。
“呜、咳咳!”
“别急,慢慢来。”煌夜直到柯卫卿顺过气来,才将茶碗送到那干涸的唇边。
“谢……唔。”连谢恩的力气都没有,柯卫卿在煌夜的帮助下,抿了一小口,润了润喉咙,便又躺了下来,气息微促。
“醒来就好了!”北斗大松了口气似的道,“没想到你真能挺过来!”
“这是什么话!救不了卫卿,朕要你何用?”煌夜不满地道,眼睛却从未离开柯卫卿,还伸手将被角掖紧。
“这一次,臣的脑袋是差点掉了。”北斗讪笑道,掩饰不住余悸地说,“都十天了,卑职还真以为柯大人没救了。”
“什么十天?我这是……?”柯卫卿忍不住问道,尽管眼前仍有些晕眩。
“你中毒之后,足足昏迷了十日。”北斗不等皇帝开口,便径自说道,“我连压箱宝还魂丹都拿出来喂你吃了,可还是解不了毒,最后是靠皇上使用内力,帮你驱毒,整整闭关六日,不眠不休,您才得以脱险的。”
“皇上……”柯卫卿不由抽气,“怎么可以为了微臣,损耗龙体……!”
“朕没什么事,倒是你替朕吃足了苦头。”煌夜轻声安抚道,眼里尽是一片柔情。
“所以呀,柯大人,你要赶快好起来,以免皇上担心。”北斗在旁边说着,收拾起药箱来,他已经感受到皇帝“逐客”的冰冷目光了。
“北斗,你退下。”果然,煌夜如此下令。
“遵旨,卑职也是高兴才多说了几句,卑职这就下去给柯大人煎药。”北斗朝煌夜一揖后,便很干脆地走了。
“你现在觉得怎样?”煌夜问柯卫卿道:“有哪里会痛吗?”
“有劳皇上费心,臣已经好多了……也没有哪里会痛。”柯卫卿含笑道,面颊都瘦得没肉了。
“是朕的过失。”煌夜轻轻地握住柯卫卿同样瘦削的指头,“朕知道赵国维野心极大,却不知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在朕的面前,使出如此下三滥的手段!”
“微臣也很吃惊呢,这不是皇上的错,看来是微臣把赵国维给逼急了,他才会出此下策的,而且,他既然有意收藏暗器,皇上您又如何得知?”柯卫卿轻轻地摇了摇头,“这都是微臣的疏忽,没能闪避开,还让皇上如此操心。”
然而,若柯卫卿真的躲闪了,并且用内力驱出毒针,那么取胜的人便是赵国维了。
正因为这样,柯卫卿才愿冒着性命危险也要奋战到底,他不想看到煌夜失望的样子。
“卫卿,再睡会儿吧,朕会在这里陪着你。”煌夜凝视着柯卫卿那因为发烧,而微红的眼睛。
“皇上……”柯卫卿斗胆地,微微用力地回握了一下煌夜刚硬的指头。
“何事?”煌夜心头一动,声音更是柔和。
“谢谢,您又救了微臣一次……”当毒针进入体内的一瞬,血脉凝结,手脚顿麻,柯卫卿就知道大事不好,可是却无能为力。
若不是煌夜有着雄厚的内力,得以逼出毒素,就像北斗说的那样,回天乏术了!
“朕说过了,是你替朕,吃足了苦头,而且你救下的人不计其数。”煌夜沉吟着道。
“臣有救人……?”柯卫卿听不明白,只是觉得煌夜的笑容略带苦涩。
“日后再告诉你,先闭上眼,好好休息吧。”
煌夜低头俯身,作势要亲吻,柯卫卿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便感觉到温软的唇,轻轻地贴在他的眼睑上,那里变更加的热了。
这个吻好温柔,轻得如同羽毛抚触一般,但又十分温暖,好像沐浴着春日阳光,让柯卫卿感到沉沉的、暖融融的倦意。身心不由放松地平卧在龙塌里,不一会儿就熟睡了过去。
煌夜在亲吻的同时,也注入了一点真气,在感觉到柯卫卿的脉象趋于平稳,静如止水之后,才吐出一口气。
差一点他就要大开杀戒,将那成千上万的人全部斩首,给柯卫卿陪葬了!
赵国维阴险狡猾,不但手握重兵,又极具号召力,与他硬碰,必定会引起内乱。想将损失降至最低,煌夜才想出比武夺权这个计谋来。
而对于柯卫卿的武艺本领,煌夜是有着十足的把握。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赵国维为了获胜,竟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使用暗器,意图谋害柯卫卿!
早知如此危险,他还不如直接出兵,和赵氏党羽决一死战,就算血流成渠,哀鸿遍野,又有何惧?
如今,柯卫卿度过了生死难关,赵国维因为使诈直接成为阶下囚,而那些秘密集结在城外的叛军也全部被俘。
没有战乱,没有生灵涂炭,这样的结局应该是皆大欢喜了。
可是煌夜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只有静静地握着柯卫卿的手,看着他安睡的样子,心里才舒坦一些。
柯卫卿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即使身中剧毒,也要拼死得胜的?
从小精心栽培的棋子,对自己如此忠心耿耿,他应该感到心满意足,甚至是得意洋洋才对,为何心里有的,却全是尖锐的恐慌和极度的空虚?
他是那么害怕失去柯卫卿,以至于听到北斗说,柯大人不行了时,竟然觉得天要塌下来了,一切都不复存在!
从小到大,从未有这样六神无主,惶惶不安,可又十分坚定地认为,柯卫卿是不会死的!
哪怕耗费他五年、十年,不,哪怕是全部的功力!他也要将柯卫卿救回来!
对他来说……难道柯卫卿不只是一枚“棋子”吗?他对柯卫卿的执着,也早就超过了想要寻找一种羁绊的意图。
煌夜很是苦闷地想,不觉握紧了柯卫卿的手,不是棋子也不是下属——那柯卫卿是什么?
想不透亦看不穿,即便苦思到黎明,也还是没有答案。
煌夜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柯卫卿终于活了下来,而在他的心里,他愿意用无数条性命、无数血战去换回一个——柯卫卿。
※※※
外边是秋虫唧唧,流水潺潺一派生机,屋内却静若幽谷。
在静养半个月之后,柯卫卿从皇帝的寝宫,迁至甘泉宫,他本想回书库居住,但遭到皇帝驳回。
北斗也认为,温泉对祛除寒毒有奇效,坚持让他住过来。
而柯卫卿见自己已经恢复不少元气,便擅作主张地下了床,披了一件外衣,坐在书案前,看着刑部送来的赵国维的罪状书。
厚厚的一摞罪状,竟长达一百零七页,从私立亲军,聚敛财富,到陷害忠良,图谋弑君,无一不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死罪!
可是赵国维众多的门客当中,有不少是有识之士,只是遭人蒙蔽,误入歧途罢了,柯卫卿心想,若是皇上可以招揽他们,为朝廷效力,而不是降罪,对大燕将是有益而无害的。
“柯大人,您还不能忙公务吧?”正午时分,北斗照例提着药箱进来,看到柯卫卿手持狼毫,正在写什么,不由叹了口气。
“我没事了。”柯卫卿微微一笑,“你不是说,寒毒已退吗?”
“可是你的肩膀上还包着绷带呢。”北斗摇着头,“皇上要是来了,又该念叨我没看住你了。”
“呵呵。”柯卫卿放下毛笔,“我还没有认真谢过你,北斗御医。”
“你谢我做什么?”北斗怪不好意思的。
“劳你一直费心照料,还有祛除寒毒一事,没有你的指点,我不会这么快就痊愈。”柯卫卿虽然学医,但对于毒物的认知,远没有北斗精通。
“真要说这个,就不全是我的功劳了。”北斗一本正经地道,“若你不是巫雀族人,这毒早就要了你的命。”
“巫雀族?”柯卫卿却是头一回听说,“那是什么?”
“把手臂伸出来。”北斗像是知道柯卫卿不了解自己的身体,说道。
“给。”柯卫卿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伸出了右手。
“要左手。”
“还分左右的?”柯卫卿哑然失笑。
“当然,巫雀族人都有一道特殊的印记。”北斗毫不含糊地道,小心地解开柯卫卿从左肩胛一直缠绕到左臂上方的绷带,总觉得他一直在受伤,完全不爱惜自身呢!
“你说的,难道是我左臂上的诡异花纹?”柯卫卿有些明白了,但还是当成笑话听。
“这不叫诡异,巫雀族是美丽的少数民族,也有称之为仙族的,你都不知道,你有多么地稀罕吗?”
“瞧你说的,煞有其事。”柯卫卿轻摇了摇头,“这个,恐怕是上次中毒的后遗症吧。”
“有中毒后,手臂上就浮现出这么迷人的花纹的,你去找来给我看看?”北斗颇为气愤地道,好像柯卫卿的话是亵、、渎了这神圣的图案。
“好吧,那么到底何谓巫雀族?”柯卫卿不再逗他了,也将手臂乃至左胸完全袒露给他瞧。
就在这时,一声高亢嘹亮的“万岁爷驾到!”及“皇上赐宴”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柯卫卿想要穿起敞开的衣衫,但是煌夜已经大步地走入内室,他的身后还跟着七、八个御膳房的公公,抬着黄锦缎包着的大膳盒,往斜对门的膳房去了。
“你们在做什么?”煌夜进门时的和颜悦色,在看到北斗亲密地拉着柯卫卿的手,而柯卫卿衣衫不整、面泛羞涩时,阴沉了下来。
“回皇上,是北斗御医在给臣看诊。”柯卫卿拉起衣袖,跪拜下来,“微臣恭迎圣驾。”
“皇上万岁!”
北斗看似惶恐地匍匐在地,心里却乐不可支。皇上竟然亲自来赐宴吗?要知道,皇帝赏赐臣子御膳,已经是天大的荣耀,但都是由御膳房的太监送往各宫各府的,还从未见过哪一位皇帝主动跑这一趟的。
由此可见煌夜对于柯卫卿极为上心,那么对于他是巫雀族一事,应当不会介怀吧?
“是么?怎么卫卿的伤还很严重?”也许察觉到自己过于激动,煌夜清了清喉咙,问道,“都起来说话。”
“谢皇上。”柯卫卿站起身,北斗搀扶了一把。
“伤口不碍事。”北斗豁出去地说,“只是有一事,卑职正在向柯大人说明。”
“是何事?要脱了衣服才能讲?”煌夜说着走向屋内的乌木牡丹圆几,在一张同色花纹的圆凳上坐下。
“启禀皇上,”对于煌夜纠结于此,柯卫卿颇感无奈地道,“北斗御医说微臣是巫雀族人,可是臣从未听说过……”
“——你说什么?!”
没想到此话一出,煌夜竟腾地立起,动作之大还带翻了凳子,那深黑的眼眸里,更是闪出犀利的光芒!着实吓了柯卫卿一跳!
“怎么,皇上您知道?”但是北斗却未退却,反而更加镇定地问道。
“朕是知道一些。”煌夜的声音极为低沉,像说着某件不为人知的秘密一样,“但不知真假。”
“既然皇上已经知晓一些,那卑职就更容易解释清楚了。”北斗自知有欺君之罪,连忙跪地说道。
“你最好一五一十地给朕说清楚!不然,不管你是不是神医,朕都会赐你死罪!”煌夜的情绪变化之快,语气之冷厉,让原本以为是笑谈的柯卫卿愕然呆立了。
“柯大人是巫雀族人。”北斗看了眼容貌清丽、可是极为困惑的柯卫卿,娓娓说道,“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他的身上带有的印记是巫雀族特有的胎纹。”
“胎纹?”煌夜看向柯卫卿,那眼神似乎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透彻似的。
柯卫卿心头一凛,本想问个究竟,却开不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