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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九重第一次不自禁的打起了寒颤。

他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赵普、楚昭辅、石守信、韩重赟、高怀德、李处耘、王彦升、李崇矩……他很认真的看着每一张脸,迎接到的都是压抑的兴奋。

他最后把目光停留在自己的三弟身上,宋炅一脸的油光,两颊竟然发出了许多疙瘩痘子,虽然缩着脖子,但却难掩目光中的激动。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私下给宰执下绊子。”

赵普轻舒了一口气,心想,你出声了就好,这压抑的气氛终究是破了,他先用眼角扫了一下楚昭辅,这才拱手对宋九重道:“大帅,如今三相已被雪片般的奏疏困住脱不了身,韩通才移镇郓州,埋头忙着自家事,昝居润与张美一擅民事,一擅财计,于戎事一途几乎是门外汉,不足为虑,如今,就剩一个吴延祚了……”

“别说了,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非大丈夫所为。”

楚昭辅起身道:“大帅,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如今政事堂三相,吾等也只能趁这年关将近时给他们添点小乱,若让他们缓过劲来,以范相、魏相的精明,反查到吾等身上,轻而易举。”

“又有那韩瞠眼,等到移镇之事一忙完,他必将再次把目光收回,机会一失,就什么也完了。”

宋九重浓眉紧锁,冷声道:“你们可知,这事若是万一不协,便是血流成河,生灵涂炭,先帝好不容易创下的安定祥和,就全毁了。”

听话听音,赵普心中大喜,忙道:“大帅,天时地利人和皆占,只要拿下吴延祚,兵符到手,便无须行险,就能克奏成功,一举奠定万世之基,此时不作为,更待何时?”

“某……”

高怀德对宋九重的性子最是了解不过,知道其凡事喜欢未虑胜先虑败,与人较技是如此,行军打仗也是如此,稳重如山的气势不是勇往直前的冒进精神能形成的,而是谨慎,小心,龟行,又或者深埋于灵魂深处的那一丝怯弱的长年累积。

没错,就有那么一丝怯弱隐于宋九重身上。

人是英雄,钱是胆。

自己这位便宜大舅子一身武略,却没胆。

他穷怕了。

从小到大,日子都过的紧张拧巴。宋父半辈子在禁军中不死不活的混着,靠着营指的俸禄生活,宋九重投军后,除了俸禄外,也几无别的进项,可那点收入,又有何用,全用来养亲卫家将都不够。早几年,宋府几无侍女,现如今,日子虽好过了,但宋母与女儿尚习惯于亲手治羹汤。

还是三年前,征淮立下大功,他遥领许州忠武节度,在赵普的操持下,有了额外的进项,这日子才算宽裕了起来。

小富即安。

才是宋九重的真实思想,他对现状是满足的,虽然他有上进之心,但他不到万不得已,不敢冒险。

再加上早几年因着裁军整军,得罪了天下方镇,老将们几无好脸色于他,更是养成了他谨小慎微的性子,一步三思,步步小心。

可这世上,欲成大事,哪能不冒风险?

高怀德与宋九重不同,虽然他眼下官阶声望都不如他,但他却是真正的勋贵之后,若论眼界,却比低阶武官家庭出身的宋九重强多了。

“五兄不必担忧天下局势,只要京城定,天下便定,那些方镇节帅,已经久享太平,人越老,胆子越小,再加上我们有释门相助,老和尚们的劝谏之语,鬼神之说,比任何说客都强,再说了,安享荣华对他们来说,远比忠心报国来的重要,所以不用担心。”

高怀德眼下是宋九重的准妹夫,却还是照着义社的排行来称呼。同是结义兄弟的石守信却早已改了口,紧跟着劝道:“大帅,起码殿前司的近三万儿郎,我们能一呼百应,若是再把侍卫司控在手里,这满天下,还有谁是敌手,至不济,也能割据一方。”

“不错,这风险,比那年攻打滁州城还小,值的一试。”

说话的是韩重赟:“若有担心,也只是个韩通而已,要不干脆先除了他。”

王彦升大笑:“格老子的,就他那身手,在某家手里都过不了十招,这事就交给某了。”

“眼下不可打草惊蛇。”

李崇矩轻咳一声,慢吞吞的道:“其实,拿下吴延祚,只是大帅一句话的事。”

宋九重浓眉一挑,他对三弟把李崇矩邀来议事十分反感,但三弟信誓旦旦的说他有妙计,之前没想到,如今见他那胜券在握的样子,倏的想起一事来,连忙出声制止道:“太毒。”

“量小非君子,如此污烂事,某来做正合适。”

宋九重摆摆手:“不行,某……再想想,尔等这是想让天下大乱呐。”

赵普道:“非也,大帅不用多虑,只要京中一定,天下遂定。要知道先帝在位时,整顿释门,毁了多少权贵的产业?

整修汴梁、河工改道,又掘了多少坟墓,坏了多少人的风水?

放开盐路,又断了多少方镇的财路?

而频调方镇、迫收节度之权,严惩贪污之吏,又有多少节帅老将怨恨在心?

若非如此,瓦桥关前,缘何区区一则谣言便能让将无战意,兵无斗志?”

宋九重重重的吐出一口浊气:“……某甚悔矣,不该以此邀收诸将之心,而害北伐大业于一旦。”

“大帅无需自责,要收幽燕,十分简单,龙登九五日,再率军北伐不迟。”

“勿需再劝,某再想想,尔等下去吧。”

宋炅急了,起身道:“二兄,打铁需趁热。”

“滚。”

宋炅没滚,其它人也没走,这话都说到这一步了,怎能轻易言退,众人眼睁睁的看着宋九重,希望他能给出个准确的答复。

宋九重见众人安坐不动,只好自己起身,过了穿堂,伫立于后庭,仰望飘飘扬扬的雪花,谓然长叹。

是人皆有向上之心。

赵普辈为何如此热衷此事,说穿了不过是“荣华富贵”四字,他们投入自己麾下,要是按步就班,想荣升不知何年马月,倘若是有了从龙之功,荣华富贵便可以唾手而得。

如高怀德,为何会答应这门亲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自家妹妹自家知,一非绝色,二来孀居,三来泼辣,哪里是良配,还不是殿前司都指挥使的魅力……

他们若来商量别的都好说,可这是谋权篡位,自己怎能应允?

先帝待自己可谓真的恩重如山,若没有他的不据一格用人才,哪有自己的今天。

再说了,万岁殿里的临终托孤,那一幕尚历历在目,先帝可是连问了两次呐。

“幼子肩弱,担不起,如何是好?”

“臣必忠心辅佐,除死方休。”

“圣上知遇之恩,臣唯有肝脑涂地以报。”

“臣宋九重,定当忠心辅佐皇子,若违此誓,天打雷轰。”

大誓当前,自己怎能做出忘恩负义之事。

不能。

不行。

再说了,怎能以一己之私而毁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居太平?

宋九重用力的甩了甩头,一把揪了头上的幞头,感受着脑门上倏然侵来的寒意,烦燥的心又渐渐的伏了下去。

若是铁了心拒绝,这些一心想建功立业的兄弟们怎么办?

他们都已经把事情做起来了,更想对吴延祚动用卑劣之法,这事又如何收场?

吴延祚的事情,先帝又怎会不知,自己都搭过下手。

当年若非时任内军器库使的他盗卖挪用军械,帮助先帝悄然的壮大着力量,先帝龙潜澶州时哪来的安稳。

后来又若非是吴延祚担着皇城使的差遣,先帝哪来的底气冒然进京。

他是不显山不露水的真正从龙之臣。

再后来,更是用贪污与克扣之类的烂污事,配合着朝廷颁行方镇收权之策,立功甚大。

他是用非常手段,行忠心王事。

否则,哪轮的到他步步高升,成为先帝最信任的肱股重臣之一。

可这样的事,死无对质,又怎能翻案。

受过裁军整军之痛再饱受卡拿之苦的各路方镇,本就欲置其死地而后快。

若把相关证据传出去,那些大帅老将们,对朝廷的所有不满,都将倾泄在其身上,等待他的,必然是身死族灭,锉骨扬灰。

而吴延祚若是出事,反过来连累的就是曾奉旨裁兵的自己。

如此毒计……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一回头,却见二妹站在角门处,裙角已被飞雪润湿。

“母亲说,兄长素有大志,临事怎能长吁短叹,该断不断,反受其乱。”

宋九重新戴回幞头,轻声道:“回告母亲,儿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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