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想的好没用,说的响也没用。
虽然宋九重恨不得一气拨了夔州城,但木云早把事做绝了,坚壁清野执行的很彻底,宋军想做个登城云梯,都要到十里外去砍树伐木。
等到攻城器械准备妥当,已是三月下旬了。
京中派出的援军,南路已到江陵府,北路已出京兆府,而宋九重的心火气也忍到了极限,三月廿二,宋军大寨号炮齐响,三军出动,向夔州城下汹涌而来。
自宋九重在城下吃瘪后,一连八/九天都无战事,宋军不攻,虎牙军也不出动,李谷韩通等人甚至还打起了麻将。
听闻宋军来攻了,都没去城头观阵。
说起来都是秦越带坏的,他这总督尽想着吃的,其实是木云早把各项城防布置的妥妥当当,事情安排的条条理理,他们这些“前辈”无话可说,更不好乱插手。
顾明楼却上了城头。
她初为人妇,享受了新嫁娘的愉悦,然后一颗心便都扑在了夫君身上,如八爪鱼般的缠着他,终于甲寅受不了啦,只好将她带上了城,却是穿上一套甲胄,罩上面甲,一眼看去,与亲卫一般无二。
“等下吐了哭了别怪我,比你想象的惨十倍,一有不适就下城,打起来了我没精力照顾你。”
顾明楼不屑的撇撇嘴,提膝轻轻的在甲寅屁股上顶了一下,表示不满,心想,我的刀子可也是见过血的。
然而,真一交战,场面便远超她的想象。
地动山摇,石破天惊。
夔州是山城,因地势的缘故,没有护城河,但城墙却比一般的州城要高出近三五尺,因为少了一道防护,所以城头上做尽了文章,每一个垛口都布满了狼牙枪尖,井阑式的檑木车架每隔三十步便有一座,宋军往哪树梯,这檑木车架便能推到哪个垛口,一扳机括,耀着寒芒尖刃的檑木急坠而下,整梯之人都能被砸的血肉模糊。
所以攻城战从投石抛砸开始。
城下的投石车隆隆的往上抛投,城上的砲车隆隆的往下发砲,声势惊天动地,伤亡倒是没有造成多少,因为大部分的军士则都在城下搭着的简易棚里歇着,等候将令。
但暴发却突然来临。
宋军的没有指望投石能破多少防御设施,泼天介的乱石还在猛烈的飞坠,乌压压的甲士已经抬着云梯开始奋勇飞奔。
“擂鼓……”
急促的鼓声响起,兵棚里暴出震天介的呐喊声:
“虎牙无敌!”
“虎牙无敌!”
喊声中,甲士纷涌而出,井然有序的分奔各自的段位,随后,是大批抬着油锅,金汁坛的民壮,精壮们则空着手往城上奔,他们的任务是投石,砸檑。
“跟我杀敌。”
甲寅见明楼直着腰身,看着坚毅,心想,索性便一起上阵吧。
眼下尚未到近战时,最有效的杀敌方法便是在马面上射箭。
甲寅的黑骨雕弓再发利事,而顾明楼则掣着双刀为其掩护,拨击乱矢,虽在战场上,但这种夫唱妇随的感觉却让她心静无比。
云梯接二连三的树起来了,惨叫声倏的激烈了起来,人在云梯上,一分靠本事,九分靠运气,乱石、檑木、利矢、金汁、滚油,哪一样都能要了人的老命。
顾明楼的手渐渐的颤了起来,好在有面甲覆着,旁人看不到她面无血色的惨白。
战火的残酷终于露出了最无情的一面。
脑浆飞溅,血肉横飞,惨叫声,呐喊声,戾吼声在这人间炼狱里显得是哪样的无助……
“杀……”
“杀……”
顾明楼昏昏愕愕的跟着夫君,从马面远射到垛口近战,战事整整持续了近两个时辰,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下来的,她只知道,最后自己是被夫君扛米袋一般的扛下城的。
因为小腹如此顶压着,呕吐到苦汁吐尽的肚子方才好受一些。
宋军首攻不利,退回大寨,城门却开了,负责打扫战场的两军士卒很有默契的配合着,两名校尉还交换了酒筒。
打生打死,打的是自己的前程,与对错无关。
甚至次日宋军派人来借陶坛,城里也大方的准了,五千个形制不一的坛子用独轮车,双轮车拉着,送到了宋军大营。
宋九重亲到伤兵营慰问,经过他的手帮包扎的不下百人,他黑着脸,红着眼,却没人觉着畏惧,反而心生亲切之感。
马全乂怔怔的看着正为自己换伤药的宋九重,眼神散乱而无光泽。
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响起:
某再也不欠谁的了。
谁也不欠。
不欠!
他十岁习武,先剑后刀再骑射,练就一身非凡艺。
河中李守贞亲为礼聘,任亲卫骑将。
李守贞自立,建国号秦,郭威往伐,立栅筑垒,分兵围困。马全乂每率死士,夜出攻敌垒,屡立战功,是以李守贞兵败后,他往投郭荣,立马重用之,盖因郭威有言:“此人忠于所事,昔在河中,屡挫吾军,汝等宜效之。”
却没人问他,天下之大,他哪也不去,缘何就去了澶州……
忠于所事,是对他最大的褒奖,也是他最大的痛苦。
他痛苦的皱了皱眉。
宋九重以为碰痛了他,安慰道:“稍忍一二,这箭矢扎的太深,马上就好。”
他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回答,眼神里却有一丝不屑。
这只是个踩了狗屎运的家伙而已,全程参与了阴私事的他缓缓的闭上了眼,李帅的遗命完成了,师门的恩情报完了,儿子也长大了,自己可以去那位贤德淑良的贵人前请罪了……
“全乂,全乂,一定要坚持下去,活下去,等回了京,你便是河阳节度,朕……君无戏言,朕现在便下旨,来人,太医……”
呵,若为当官,某又缘何会在御前右番直呆了这么久。
“善……善待……郑王……”
马全乂凝起全身的精神力量,勉强吐出浑涩几个字,头一歪,吐出一大口的鲜血,染红一脸的虬须,就此气绝。
时年三十有八。
宋九重悲痛万分,令寻厚棺以敛,特赠检校太保、大同军节度使。
此番西征,连损两员大将,兵士减员五千余,马全乂的临终遗言终于点燃了宋九重的胸中戾气,自己是那样的人么,难道还会对一个娃娃下手?
“传旨,移营,城外五里下寨。”
……
汉中,兴元府。
史成第九次正式向全师雄递上请战书。
全师雄抚着那皱巴巴的帛书,良久方道:“你的心思,九郎十分清楚,我们都清楚,之所以不让你上最前线,也是这一层的考虑,你……不能辜负大家的一片好心。”
史成涩声笑道:“某心里有数,但,这不是某想要的,某的胸中,戾气满腔,若不奋杀,迟早也要自我毁之,求大帅成全。”
全师雄呼出一口浊气,对史成道:“兵出子午,这话从古至今,也不知有多少人说起,从来纸上谈兵,实在是难以成事,某的意见,还是慎之。
另外,禁军可拒,关中勿扰,此乃我军基本方略,你比某更清楚,军国大事当前,还请……放下儿女情长。”
史成没有再说话,黯然离开。
当年其父为国捐躯后,六七未过,他便遭到了准岳家的退婚,虽然所有人都为他难过,为他惋惜,但他宁可不要亲朋好友的同情,因为,那悯怜的眼神,比锥子还扎心,那安慰的话语,比嘲讽更令人难受。
他曾于父亲灵位前发誓,此生若不显达,誓不成婚。
符二娘于他而言,仿若荒漠中的绿洲,不是他势利,而是来自国之贵女的垂青真的滋润了他枯干的心房,虽然,她最后进了宫,但那一段交往的美好,他永生难忘。
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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