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尊。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应云何住,云何降伏其心……”
抄经,是段思聪每日必做的功课,诸经都抄,但抄写最多的,还是金刚经,七岁提笔,坚持习惯已有三十二年,每一个字,每一个段落都熟透于心。
然而,今日却是鬼使神差一般,心字写完,再要起笔时,却在心头破了一笔,成了“必”字。
段思聪心里一突,顿时有烦燥意起,一推笔墨,长身而立。
“传郑简。”
因南诏兵祸起,屏隔中原百十年,如今大理境内虽通行汉文,但读音已大为不同,揉合了白族的口语发音,形成了别具特色的读法,又因地制宜的创造了一些名词,于是,字同音不同,音同义不同的情况就出现了。
眼下还算好,再过百年,就到了句句重译的地步了。
这郑简姓郑没错,名却不叫简,这“简”字,与中原朝廷的卿字同义,而皇帝自称也不是朕字,而是“元”,百姓称呼皇帝也不叫皇帝,叫骠信,将军则叫弓久。
内侍匆匆下去,不一会,领着一位白须飘飘的老者进殿,“郑廉见过骠信。”
“免礼,赐座。”
“谢骠信。”
郑廉坐下,内侍上了香茗退下,段思聪才取过书案上那写坏的经文,递给郑廉,“元自小抄习,从未出错,今日这心头多了一笔,仿若利刃,不知主何凶吉,请郑简为元解惑。”
“主不祥,刀临心头为祸,当逐宋使出境,再遣使与秦朝修好,方为良策。”
“你这酸儒,不好好教书,又在膘信这胡说八道什么。”
人未至,声先到,话音落了,一条彪悍的身影才从殿门外闪进来,其人年约五旬,虬须如扎,虎目含电,顾盼自雄,正是布燮高方长子,高方辅。
“膘信当面,尔敢无礼……”
“哎哎哎……两位简家有话好好说,来,弓久坐下说话,你来的正好,正好帮元解一解惑。”
段思聪亲自迎着高方辅坐下,又把经书取过,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高方辅大笑道:“酸儒误国,心头加一撇,为必字,是说我大军此番出兵,必能斩获大功。”
郑廉大怒:“为何不是必败。”
“老匹夫,尔敢咒某……”
段思聪一脸无奈,只好又劝:“弓久呐,那孟昶坐拥四十六州,战兵近二十万,尚且半年而亡国,如今却腆着老脸来我大理借兵,元日思夜想,总觉着有些不对劲,再说……”
“膘信想差了,再给三倍金银,这兵也是一个也不借,我们要的是这名,正好出兵,把那肥沃的蜀地打下来,为我大理开疆辟土。”
“可……”
高方辅却起身告退了,雄纠纠的来,气昂昂的走。
不怕武人坏脾气,就怕武人有心计。
高方辅便是这样的人,外表粗鲁,却是真正能绣花的男人,该无礼时无礼,该装愣时装愣,该发飙时发飙,该陪笑时陪笑,该服软时立马滚成一个球,心机与他家里那位瘦骨如柴的老家伙一脉相承。
骗过了所有人,骗成了第一大权臣。
孟昶来了其实有三个多月了,段思聪对他很礼遇,常促膝长谈,请教治国方略,除开军事版块不说,孟昶在治国理政上还是很有一套的,段思聪常有所悟。
高方辅也时不时的设宴款待,谈东说西却只字不提出兵之事,直到把孟昶的底都摸出来了,后续的使者带着珠宝金银来了,他才大手一拍,说无论如何也要说服膘信出兵,为孟昶报仇。
不过他打的主意,明眼人都看的出来。
出兵,当然王室与各部一起出,领兵者却除了他高方辅外,无人敢请命,打赢打输,他高家都得利。
但也有跟着鼓燥的部族,打的主意却是抱紧高家大腿,好跟着喝汤。
只是对于皇室来讲,搞不好就吃大亏。
段思聪的犹豫,主要便是在这个点上。
皇宫不远处的客舍,孟昶在练剑,身形矫健,剑影纷飞。
很多东西,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孟昶父子历经亡国之痛后,曾经好长一段时间活在颓废状态中,正旦大朝,他这亡国之君不得不硬着头皮参与大朝会,然而,没想到人生的大机遇在等着他。
搏不搏?
简直是废话,他虽然长期囚在秦王府中,但经过板荡后,曾经的百官,哪个可用,哪个不可用,还是能信手拈来。
宋九重给他画的饼他不信,但联合蛮部,夺下数城后,他便有这个信心,再也不用回到京中的那个囚笼中去。
哪怕,多自由三五年也好呐。
孟玄哲也一夜间成长起来,不仅行为上告别过去,这一路上的风餐露宿,也令他的脸庞变的刚毅明朗,有了真正的男子气概。
见父亲一通剑舞毕,浑身白气蒸腾,忙把早备好的毛布在热水里绞了,递过去。
“父亲。”
孟昶欣慰的接过毛巾,一边擦脸,一边笑道:“不用心急,你俩没事城里城外多走走,好不容易来了,洱海风光总要好生领略一番才行。”
“果真能成?”
“当然,多则五万,少则三万,明春必集于这城外,昨夜便与你俩详细分析了,怎么,还不信你父亲么。”
伊审征道:“主公如此说,那某真去买醉去了。”
“去吧,大郎也去,该放松还是要放松。”
“父亲……孩儿就不去了,这就温兵书去。”
看着大郎急步匆匆的进屋,孟昶开怀大笑。
能有什么还比儿子成长起来了更令人喜悦的。
……
远在益州的秦越则是满脸惊喜,听到亲卫报呈的消息后,他怔了怔,然后就发足狂奔,出了大门一把夺过亲卫的座骑,便向北城疾驰而去。
城外,一长溜的驼队正在初冬的暖阳中缓缓而行,领头的是一位骑着黑色骏马的虬须大汉,高鼻深眼,眼瞳似乎被天空的蔚蓝给染了,发出璀灿的光芒。
他身着异域服装,灰扑扑,厚沉沉,幅边凌乱,弓囊里插着的,却是一柄中原雕弓,箭匣里的雕羽箭矢,则分明是西域式样,除此外,剑是十字大剑,靴是尖头薄靴,坐骑异常神俊,毛皮如缎,黝黑发亮。
从城门中冲出的快马,感染了他,这位顶着西域脸的汉子扬鞭催马,老远便用生涩的口音喊道:“都虞侯……”
“马尼德!”
“君子三诺,我来兑现了……”
两马交错,两只大手紧紧的握在一起。
秦越看了看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驼队,开心的笑道:“你能回来,比那满载的物资,更让我喜悦,走,我为你开路,进城。”
……
很多年以后,倍受世人所尊敬的马尼德先生在他的回忆录里写道:“我这一生,最大的荣耀不是加冕为王,而是受到了中国皇帝最隆重的欢迎,他亲自策马开路,把我及我的驼队迎进了他的临时都城,万千百姓夹道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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