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平兄,时局至此,可有解困之计?”
一口淤血吐出,宋炅的心里反而通畅了,谢绝侍卫的搀扶,又固持的等内侍把城砖的污血擦拭的干干净净,方缓步下城,登上车辇后还挺直腰背危坐。
回到行辕,斥退御医,吩咐沐浴更衣,在四位宫女的细心料理下,涤净身上一切污垢,换上宽松的常服,捧着茶碗怔了一回神,这才传召亲信重臣书房见驾。
赵普见官家脸色稍显苍白,但精气神多少回复过来了,心头的大石也就落了下来,闻言奏道:“南唐背信弃义,卑劣偷袭,人神共愤……”
“朕问的是,计将何出。”
“淮南乃我大宋第二粮仓,万不可有失,臣意,当速遣大将出兵,扬州若一时不可夺回,也要扼守住其它城池不失。”
赵普见官家危坐不动,一副你把话说完的神情,只好继续道:“臣斗胆,举荐枢密副使潘美领兵出征,其镇守庐州多……”
“对,朕是被气晕了,不止仲询,还有国华。”宋炅倏的起身,打断赵普的话头,用力的挥挥手:“若是他俩去,当保淮南无忧。”
赵普眼角朝刘知信冷然一瞥,刘知信顿时有芒刺在背,不得不起身,艰难启齿:“……官家,曹彬失踪了。”
宋炅一脸懵逼:“失踪?什么时候的事?”
“已有一个多月,其时我大军正东撤大散关……”
“不是,他一个大老爷们,拖家带口的,怎么个失踪法?”
“九月初九,斗姥元君圣诞,其妻高氏携子往应天府嘉兴观祈福,夜宿观中,次日一早,其仆才发现主母及两位少郎君不翼而飞,应天府尹发动所有衙役捕快破案,留守邢国公发动千名官兵协助搜索,皆无果。
消息回京后,曹彬率廿四家将赶赴应天府,折腾数日,疲而无功,后有百姓言,曾有南下快船行迹可疑,曹彬遂问邢国公借兵一百,沿汴水南下宿州,四下寻访,然后……然后……”
“然后曹彬也不见了是不是?”
宋炅重重一擂桌案,大声咆啸道:“如此大事,现在才报知,要你何用!”
刘知信呐呐不能言,他本就是谨慎之人,如此大事,怎会不报,只不过其时宋炅初遭大败,军机大事都料理不过来,这类三等密疏也不知压在哪里积灰。
赵普轻咳一声道:“多事之秋,有所疏忽在所难免,曹彬失踪,实情如何眼下尚不好定论,淮南事急,却需要早做决断。”
“令潘美为淮南道都部署,崔翰为行营先锋使,领禁军一万,再发亳、宿、陈、颖四州兵马,一起南下,讨伐不臣……王继恩。”
“仆在。”
“你去监军。”
“诺。”
随着内侍行首王继恩的退下,室内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渭南非久留之地,逆秦大军最多一天后便会汹汹追来,在这连番大败,士气最低落之际,只能走为上,可这样的建议,谁也不想先开口。
宋炅看了看个个正襟危坐的文武大臣,涩声一笑:“仓促用兵,乃朕之错,接连失地,更是愧对先帝,无颜见天下人也。”
“官家……”
宋炅抬手,示意赵普坐下,吐出一口浊气继续道:“朕恨不得立马能报仇血恨,但朕也知道,天时已失,三军也已用命,不能……不能再让将士们作无辜的牺牲,退兵吧,朕也要回京了。”
“官家圣明!”
“圣明,呵,等朕卧薪尝胆,效仿勾践之志,一雪前耻时,再来领受众卿的好意,眼下,还是议一议如何退兵吧,王将军,谈谈你的看法。”
“诺。”
王全斌起身,接过内侍手中的指挥棒,点了点墙上的舆图,沉声道:“逆秦既得京兆,定会尽全力来攻打潼关,此关不拿下,关中无险可守,那秦九睡不安稳。
可惜,潼关虽为天下第一雄关,但关险在东不在西,因为潼关之东,有五里暗门,也因为这五里暗门,函谷关才是我大宋真正要拒守的西大门。”
“王将军的意思是弃守潼关?”
“不。”
王全斌脸色倏的扭曲狰狞起来,“潼关虽然西城之险不如东城,但也是南据连山,北限大河的险地,臣意,在此驻扎一万兵马,死守到关毁为止,同时,函谷关抓紧时间加固城防,不能让逆秦再东向一步。
虽说不能寄希望于敌人,但如今蕃部联军正在兵围秦州城,逆秦应接不暇也不一定,所以此关必须死守,或许能守出一个云开见月明。”
“善。哪位将军愿领此重任?”
官家既然如此问,那显然把王全斌撇开了,曹翰看看刘廷让,看看韩重赟,一个御营都部署,一个是行营都监,心想这事估摸着还得临到自己头上,翻翻白眼,干脆把话挑明:“这死守,一天也是守,一月也是守,敢问官家,多长时间为限?”
“若是曹将军你来守城,能守多久?”
“粮草军饷,器械火药,诸类后勤都能保障的话,臣估计可以守上一个月左右。”
“好,就以一个月为期,守足时间再撤退,是为大功。”
“既如此,这潼关之内殿后事,也由臣来负责,请官家早日回京,勿以后路为念。”
宋炅走过来,把着曹翰手臂,红着眼眶道:“曹卿真乃忠臣楷模。”
曹翰大笑:“为臣本份,不过臣小时候饿怕了,只求官家多赐赏银。”
“……”
……
宋炅在召开重臣议事时,秦越刚刚穿过咸阳城门,本不会如此之晚,却是在兴平县城呆的时间久了点,宋军粮草虽足,但有两样欠缺,一是冬衣,二是肉食,在这寒冬季节,因着这两样重要物资的匮乏,百姓们就遭了殃,猪狗鸡鸭,基本上听到叫声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性质最为恶劣的是,不少耕牛也遭了殃。
秦越一进城,立马就迎来了士庶的哭诉,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亲民的无奈,宋军的事,算我秦军头上,还讲不讲道理。
你是皇帝,就是道理。
听到这样振振有词的反驳,秦越哑口无言。
好在有处理这类民事驾轻就熟的曾梧和丁予洲在,没出乱子,但行程却是耽误了。
“臣王山,恭迎圣驾。”
秦越没好气的一鞭子挥去,结结实实的在王山背上抽了一记,王山顶盔贯甲,这一鞭子比挠痒痒还不如,反而把这家伙给抽的更加雄纠纠气昂昂了。
“叔,某来牵马。”
“出息,都是统兵大将了,头前带路。”
“诺。”
秦越进了咸阳城,沐浴更衣后第一件事,便是召见降将杨信,他对杨信不熟悉,但能迅速成为殿前司都虞侯者,必有两把刷子。
“罪臣杨信,见过大秦皇帝陛下。”
秦越见其年纪不过四旬,五官清秀,身体颀长,换上袍服更像书生,当下笑道:“杨将军,坐,我这人不拘礼节,请随意些。”
“谢陛下。”
“听说杨将军乃是瀛州人,想来契丹之凶残,应该深有体会,若是我军与其相遇,该如何破之?”
破之,破之!
杨信双眸中精光一闪而逝,他没料想眼前这位与官家年纪相仿的逆秦皇帝一开口便是谈论契丹,更没想到的是,问的是如何破之,而不是御之。
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之狂妄,还是志存高远之野望?
“不瞒陛下,臣便因家乡惨遭契丹兵灾,不得不中断学业,投笔从戎,希望有朝一日能大败契丹,为父老乡亲复仇,然而年岁渐长,胆量却是渐小,实因契丹强悍,胜之易,败之难。”
“哦?胜之易,败之难,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契丹多马,好骑射,我中原多步兵,多强弩,善结阵御敌,只要阵形不乱,敌无胜机,但想歼敌,却难。”
“若以骑破骑呢?”
“我中原马兵,骑射弱于契丹,且身披重铠,马匹负载过重,一样难以追杀。”
秦越笑笑:“若如此,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其策马纵横?”
“若能举全国之兵,阵线齐进,步步压缩其辗转纵横之空间,则契丹再悍勇,也无计可施,只是也有两难。”
“哪两难?”
“一是将士必须有骁勇之心,向前之志,如此方能无畏铁蹄汹汹。二是必有丰实国库之支撑,有打执久战之准备,如此,燕云可复。”
秦越大笑着起身,踱步到庭外,仰望天空,但见月朗星稀,他探手接了接那清冷的光辉,朗声道:“杨将军之志向,何其小也,复燕云,非你我之责,打到黄龙府去,才是我辈必须肩负的历史使命。
杨将军,秦宋本是一家,你我皆是汉人,也曾经都是周臣,所以,既然有这个机会一起共事,那便放下思想包袱,让我们一起努力,结束这纷争的世道,还天下百姓以朗朗乾坤。
啊,不急着答复,酒宴应该已经备好,走吧,我们边吃边聊,王山知道我的口味,有锅仔吃。”
“谢陛下。”
或许是因为年轻的缘故,又或者因为前世的一些价值观的影响,秦越对于正式的会见,语重心长式的谈话有一种抵触感,他习惯性的会考虑对方的心情感受,所以不等杨信作出答复,便把话题岔开。
他更喜欢非正式的,朋友式的交流,所以请人吃锅仔,就成了他常用的手段,边吃边聊,很多话都能放的开。
却不知他这种态度,配上他的身份,于当时的社会里,最能感动别人,恰是君子与人处,若冰释于水。
杨信落后秦越半步,略略躬身而行,心里隐起波澜,眼前这一位,与官家大不一样,虽然一样年轻,一样的礼贤下士,但那一位,更多的是矫柔做作,学的是其兄长的那一套,而曾经雄视天下的那位壮如虎罴的先帝,却分明活在先世宗的影子里,说话做事,国策方针,无不萧规曹随。
当然,最霸气的还是先世宗,至于眼前这一位,看起来雄心也有,但性子是真随和,还隐有些跳脱,这样的人,是怎么赤手空拳打下江山坐上九五宝座的?
秦军将士个个如狼似虎,这般绵柔温和毫无王霸之气,又如何驱众?
据闻本次大战,其名为亲征,却从未在军务上指手划脚过,反倒是向训那老贼在乾纲独断,这样的皇帝当的,不憋屈么?
杨信正想着,却见一位少年郎快步迎来,只听秦越问:“怎么说?”
“两座伤兵营都去看过了,卫生还好,只俘兵营的重病区棉被不够,不过已快马去长安调了。”
“为何重病区反而棉被不足?”
“截肢等大手术的多,俘兵们不相信我军医的医术,极不配合,血污满地,所以好好的棉被也……”
“知道了,让杨登抽一支文工团过来配合,这些伤兵,虽说各为其主,但都是为这片土地在流血,不能让他们流血再流泪,所以不仅外伤要治,心灵上的创伤更要医治。另外,要让我军伤兵发挥团结友爱之精神,要主动去帮助俘兵,嗯,这指的是轻伤员。”
“诺。”
“高干病房呢?”
“高干病房都设在城里,一切都好,只一位姓田的将军吵吵闹闹的,非要喝酒。”
秦越一愣:“可是田重进?”
“是。”
“他伤势如何?”
“脸腮处中了一箭,左胸至右肋一道尺半长的刀伤,大腿处一个血洞,左臂也有一道伤口,都是外伤。”
杨信笑道:“田将军乃幽州人,性子最是豪放,一日无酒都熬不住的。”
秦越笑笑,对蔡稚道:“眼下夜深了,再去探望伤员不妥当,你安排一顶软轿,再去看看,要是他睡下了就罢,要是没睡着还想喝酒,就抬他过来。”
“诺。”
说话间已走到膳厅,曾梧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很没形象的缩着脖子,双手套在袖子里,活脱脱一老农。
“某当隆而重之的上疏,分餐而食,否则,这肚子早晚有一天要饿瘪了不可。”
秦越大笑:“杨将军,这位便是我当朝右相,曾梧曾凤栖,说起来,你们老家都相邻,是真老乡。”
杨信忙上前见礼,曾梧笑道:“既是老乡,又是同僚,今晚当多喝几盅。”
秦越吃饭,从来圆桌,甚至随军都带着大中小三号的圆桌面,往八仙桌上一套便行,十分方便,杨信却是头一遭如此吃席,颇为讶异。
当下入席,秦越居中而坐,曾梧居左,杨信在右,占了一角,下面还有五六个位置空着,三人先开吃,却是先喝汤,秦越给杨信勺了一碗,杨信着实惊着了,忙起身歉让。
曾梧笑道:“一回生,二回熟,跟我们陛下吃饭,你就当他是九郎,只管吃便是。”
“这如何使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先喝碗汤暖暖肚子,再吃几口菜填填肚子,然后再喝酒,这样对身体好。”
杨信只好谢过,开始喝汤,才喝了两勺,又进来一位文士,见着秦越也不施礼,只是笑着对杨信略一颌首,便坐在曾梧下手,开始执勺盛汤。
曾梧介绍道:“程慎,程士行,我朝中文胆,他师弟更了不得,乃我军中武胆,别起身,就坐着,入乡要随俗,我大秦没这么多虚礼。”
杨信只好坐着颌首示意,问:“不知令师弟是哪位?”
程慎笑道:“甲寅,表字元敬,最是惫赖,杨将军以后还请多多指点。”
“……”
杨信正无语时,又有一人掀了帘子进来,还是位文官,搓着手正要坐下,见到杨信,又笑着拱了拱手。
这一回,秦越把碗中的汤喝完了,笑道:“丁予洲,吏部侍郎,权很大,夹袋也很大,也不知装着多少俊逸人物。”
丁予洲苦着脸道:“陛下,哪有这样埋汰人的,这位是杨将军吧,久仰。”
“原来是丁侍郎,久仰久仰。”
秦越端着酒杯站起,笑道:“仲文晚来,就不等你了,来,让我们共同举杯,欢迎杨将军。”
杨信连忙站起,摆手道:“怎敢当如此大礼。”
“只此一杯,然后就各喝各的了,请!”
“陛下请。”
一杯酒下肚,杨信感受着温润的酒浆滑喉而下,只觉着这一杯酒喝下,这头就有些晕乎了,因为这样的吃宴法,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桌上碟盘有九个,有熟食,有花生,但众人大都伸长脖子去那桌子中央的风炉锅仔里挟食,毫无礼仪,而边上更是连个伺候的侍女也没有,而酒呢,相敬一杯后,就真的随意了,曾梧和丁予洲倒是与自己互相敬了酒,但却对秦越置之不理,吃喝如此随意,这是一班怎样的君臣?
不过见秦越君臣吃的其乐融融,他也只好陪着笑,学着样子伸筷子,但他是谨慎人,咬着舌尖令自己清醒,万不可失态。
他不失态,有人失态,因为田重进果真坐着软轿来了,拄着拐,雄纠纠气昂昂的进来,大马金刀的坐下,然后,重重一拍桌,“酒来。”
只是其腮帮处有伤口,浮肿未退,这一下动作大了,扯着痛处,明显看到其脸上的横肉跳动了几下。
杨信忍不住皱眉:“重进……”
哪知秦越却丝毫没有不悦之色,笑道:“田将军形貌奇伟,一看就是将军本色,请你来,就是请你喝酒的,但你重伤在身,只能以三碗为限。”
田重进歪斜着眼看了看秦越,嘴角扯了扯,最终应了个“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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