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邪司天楼里,并无一般官员居所布置的那一番雍容华贵,相反,厅堂的正中只放着一张简朴的茶几,却显得整个房间格外雅致。麦芒伍拿起茶壶,为面前的青玄和李棠分别斟了一杯热茶。
抬起头看的话,头顶的天井里映着太阳,阳光洒下后更是衬得房间里幽暗分明,滚水从茶壶里倾入白玉色的盏子,碧绿的茶叶上下翻滚。
出于谨慎,李棠抬起眼皮,悄悄看了一眼身边的青玄,只见青玄点头朝麦芒伍致谢,拿起茶杯,一口气喝了半盏。
“好茶。”青玄说道。
李棠这才放心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这半日可真是又饥又渴。只抿了一口,李棠却微微皱眉,叹口气说:“如此浓酽,只配解渴。”说着似乎不大情愿般地一饮而尽,茶杯朝桌上一放。
这是皇上今年御赐的新茶,乃是杭州进贡的青丝绒,胜在茶味清淡幽远,只比白水多了一道似有还无的苦香,那是皇上赢下了持续了整月的棋局,一时高兴赏的茶叶,让麦芒伍回去尝个新鲜。然而李棠却仍嫌浓酽,还说什么只配解渴。
麦芒伍只是微笑着给李棠的茶杯里续上热水。
“大人,”青玄见麦芒伍似乎无意交谈,便主动开口,“我们此次进京,一半是为了一些私事,一半可算是你们镇邪司胁迫。你们是看上了我师弟哪一点,值得如此大费周章?”
“吴公子颇有能耐,这种人才,理应为朝廷效命。”麦芒伍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打断了青玄。
“写书的能耐吗?”李棠听到麦芒伍没头没脑这么一句话,忍不住笑了一声。
“我那师弟,我比谁都清楚。”青玄直视着麦芒伍,交代了实情,“他只是个书生。”
“五年前,我们就注意到你师弟了,那天晚上,他就在京城。”麦芒伍语气平淡,给人的感觉却是斩钉截铁。
霎时间,一股冷风无缘无故吹过,让人感觉到刺骨的冰寒。人命仿佛就如同杯中的茶叶,在滚烫之中挣扎一番后,便只能等待渐渐变冷的结局。
倒是李棠此时心中忧虑万分:卷帘这魔头明明就在京城之内,而这些个所谓的二十八宿却只会碍事……
为杏花报仇,怎容得这些人耽误!
随着李棠越发生气,她腰间的玉坠也微微地震颤起来。
麦芒伍望了一眼这般情景,抬起头轻叹一声:“你们该走了。”
天楼门外一阵响动,很快,血菩萨带着吴承恩走了进来。吴承恩此时浑身上下都是泥土,颇为狼狈,看得出这一路上他与血菩萨相处得绝对不算融洽;就连他那杆作为武器的龙须笔,也被一只落在血菩萨肩头的乌鸦叼在嘴里,当成了玩具。
麦芒伍转身看了看,血菩萨朝着他点点头,同时抬起了自己的手指——肩膀上的乌鸦顺从地落在了指节上,松开了口中的龙须笔。
地上的吴承恩捡起笔之后,第一个动作便是朝着自己的袖口摸去;但是,一只手按住了他。吴承恩抬头,看到阻拦自己亮出火铳的正是青玄。青玄只是摇头,伸出手扶起了吴承恩;李棠也跑了过来,瞪着面前的血菩萨,丝毫没有惧怕之意。
“两日后,在兵部有第一场笔试。”麦芒伍转回身,重新沏茶,“还望公子到时候不要迟到。另外,这几日吴公子如果没有要事,就不要出京城了。”
血菩萨目送三人离开后,关上了天楼大门,缓步过去坐在了麦芒伍的对面。麦芒伍依旧八风不动,稳坐于斯。
“这几日,用不用安排人跟着他们……”血菩萨开口问道,对于三人在京城的安危不无担忧。且不说卷帘也在城内,单是那来去无踪的白面杀手,也颇叫人头疼。
麦芒伍只是抬头向着天井望望,然后给面前的血菩萨沏茶:“不可。只要那姑娘跟着吴承恩,便可无忧。一旦咱们镇邪司插手,反而会节外生枝。”
血菩萨顺着麦芒伍的目光,也抬头朝着天井望了望:“进来时就注意到了。要追吗?”
“唤你的乌鸦回来,”麦芒伍摆手,“咱们现在要专心对付卷帘,不要招惹他们。况且,以你现在的状况……”
麦芒伍吞下了后半句话。然而血菩萨知道,麦芒伍并非失言,此刻反而更是有意提之。只是,麦芒伍这番话显然不能令血菩萨在危险面前知难而退。
“算了……”麦芒伍不再多劝什么,转了话题,“吴承恩报名之事,兵部没有为难吧?”
血菩萨点头,这才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一般,开口道:“坏了,我虽将你替他拟好的名号写了上去,只是那书生还不知道……”
沿街走了没多远,一个客栈的店小二热情地迎上前来,口呼贵客,便要迎着三人进店。“三位的账已经有人提前付了,嘱咐小的要等待几位大驾光临。”小二满脸含笑,热情地搓着手。从这谄媚的表情不难推断,对方一定出手阔绰,赏银绝对没有少给。
“你们有朋友在京城吗?”李棠一边问,一边第一个迈步进了客栈——是福不是祸,既然敢来京城,即便这是圈套又有何惧?
“不知道是谁,说不定是……李晋?”吴承恩猜测着同青玄随即跟了进去。店小二跟在后面好生招呼,不敢怠慢丝毫。
客栈不大,倒是地处繁华,附近走动的人大部分都是衣着光鲜。看来在这里投宿一晚要花费的银子绝不会少——
是的,吴承恩等人猜得没错,这客栈可以说是京城里面最贵的几家之一;而原因,则是它的对面,便是赌场一笑楼。
一笑楼顶上,两个模糊的身影一路注视着李棠等人进了对面的客栈,才算是松了口气;而放在各自兵器上的手,也终于松开。“我都说了,镇邪司并非识破了小姐的身份,去镇邪司只是由于那书生……”
李晋啃了一口手中的苹果,表情轻松,似乎想打破周围剑拔弩张的气氛。
“那书生,真是小姐的意中人?”一个虎背熊腰的身影显得难以置信,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恕我失礼,小姐眼光也太差了吧……”
“不要多嘴,做好你分内事便可。”另一个细小身影不耐烦地打断道。
“只是今次武举,小姐既然也来了京城,咱们是不是也得小心行事。毕竟咱执金吾的首要使命,便是保护好少主。”李晋似乎有些为难,伸了个懒腰。
“那是自然,”那细小身影的语气斩钉截铁,“只不过,主上的命令却也耽误不得。”
李晋见自己说的话似乎没有任何作用,叹了口气,却忽然间眉头紧皱,指了指对面的客栈。几个身影同时转头望去,然后不约而同拔地而起。
只见客栈门口慢慢悠悠走来了两人。其中一人乃是铜雀,此刻的身姿却毕恭毕敬,仿佛下人一般陪衬着身边的一个年轻人。这年轻人一眼望去,便知道并非中原人士;除去身上异域的装扮外,那一头金黄的头发从两鬓盘起,横着扎着一根羽毛,显得煞是好看。
几个戴着白色面具的身影散落在金发年轻人的四周,手中的兵器虽然没有亮出,却都已握紧。
铜雀着实吓了一跳,而那年轻人,却只是四下望望,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几位不是来行刺的吧?大水冲了龙王庙,闹起来倒让外人看了笑话。”
“你来这里做什么!”细小的身影压低了嗓音,开口喝道。听这语气,便是对面前此人毫无好感。
“来参加武举啊……”那年轻人仿佛觉得对方多此一问,显得有些惊讶。
“客栈已满,还请苏公子另行投宿。”李晋的声音倒还是稍显平静,缓缓说道。
“放心吧,客栈确实已满,不过是我朋友包下来的,自然有我的空房。”那年轻人依旧不急不躁,笑嘻嘻地拍了拍铜雀的肩膀说道,“毕竟婚约将至,我见一见未来的夫人,顺理成章吧?”
李棠在自己的房间里收拾妥当后,径自下楼去了厅堂之中,寻了一张桌子坐下,提着大茶壶的伙计麻利地倒了一杯茶,指着柜台后面的菜板说:“小姐,今儿个吃点什么?”
“菜先不忙点,你去吩咐下,烧一大桶开水,等会儿我要洗澡。”
“烧水,好,好。只是,姑娘还是尽快点菜,用完饭后便回房休息,不要在楼下耽搁太久才是。”伙计压低声音,“最近我们左将军的侄子,他……在城里闹得厉害,专爱调戏良家女子,姑娘还是……”
李棠冷笑一声,刚要说什么,只听外面似乎有人吵了起来,而且听那叫嚷之人的语气,便知道来者不善。
“都他妈让开!管你什么人住在里面,一律轰走!老子今晚要包下一笑楼!”
店小二匆匆跑到门口张望一眼,然后吓得双腿发软,紧忙回到了李棠身边,也顾不得什么礼节,端起她的手肘就往楼上推:“快走,快走!等您想好了吃什么,我叫厨子做好了给您送上去。”
李棠倒是丝毫没有在意外面的争吵,继续看着菜单:“不必了,我刚才那两个朋友,等会儿一起下来吃饭。”
店小二吞了口口水,朝着外面张望了一眼,索性不再周旋,胆怯地开口说道:“您有所不知,外面来了大不善……就是那左将军的侄子在闹事。您是贵客,还是避一避吧。”
大不善,这是这几天里百姓为左将军的侄子起的一个很贴切的名号。他本来一直勒令手下恭称自己为“天将”,却没有几个人记得。这厮自打入城之后,除了一直在青楼里面寻欢作乐之外,还不得不按照自己叔叔的嘱咐四处走动。除了拜访高官外,叔叔还特意叮嘱要去净通寺为即将到来的武举比试祈福一番。
显然,对于这种浪费时间的事情,他是不情愿的。
“天将”心知肚明:这一次参与武举的人里面,自己的身份可以说是位居头筹,加上这又是兵部张罗的事情,那么自己拿下状元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剩下的,无非是脱了裤子放屁,在皇上面前走个过场交代一下罢了,何必认真?
当然,左将军能坐到现在的位置,心机必然比自己这个蠢侄子要深太多了。首先在侄子入京之前的三四年,左将军便已经给他安排好了七品带刀巡城候补的位子。待到今时今日自己侄子“天将”入城,之前的巡城将领立即称病,便由候补顶了空缺。所以,“天将”才能光明正大在京城领着一群士兵走动,四处耀武扬威。
左将军明白,在皇上面前是做不得假的;所以,他便想方设法暗示一番,由皇上定下了“加一场文试”的规则。这下便好办了:左将军要做的事情,便是借由第一场文试刷掉所有的高手,那么自己的侄子未来便会前程似锦,一帆风顺。
这番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看来整件事都是十拿九稳了。
奈何这大不善色迷心窍,之前几年一直被自己的叔叔安排在深山中苦练,哪里见过京城之中这么多漂亮姑娘?所以来京城之后,不仅仅是寻访青楼妓院,哪怕是路上看到顺眼的姑娘,也会肆无忌惮地施以禽兽之举。
最过分的是前日,这大不善当街拖走了一个女子,却又要赶着去见自己的叔叔耽误不得时间。大不善硬是勒令士兵在街上围了个圈子勉强遮羞,便当街做下了伤天害理之事。
不管那大不善是什么身份,这一举动也激起了民愤。幸好,多亏五寺的大人们卖了面子给左将军,硬是将事情压了下来,总算是没有捅到皇上那里。大不善今天刚刚去收拾了残局——被强暴的女子硬是被他纳了妾,算是给了官府一个交代。至于那女子身边一个以死相搏的青梅竹马……
既然你想以死相搏,便让你逞一番英雄,死得其所好了。
处理了尸体后,左将军特意嘱咐了大不善,要找家好一些的馆子,请五寺的几位大人小酌一杯。这大不善四处打听后,得知一笑楼乃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馆子,五寺的大人们也时常出入那里,便派人拿着银子去包店。只是手下回来说,现在一笑楼里面住着一位“贵客”,不便接待寻常人等。
寻常人等……堂堂“天将”到底哪里寻常了!
那大不善在京城里吆五喝六,哪里吃过这亏,登时便气不打一处来;手下也见风使舵,添油加醋一番,他当即带着人来此闹事。
一笑楼门口,普通百姓已经纷纷走开,躲避这场纠纷。胆子大一点的,也只是小心翼翼地瞅上一眼,看看今日又是谁倒霉,被这大不善缠上了。
只是今天被纠缠住的,乃是铜雀。在这大不善领人到此之际,为了不让事情一发不可收拾,铜雀当即出面表露了自己的身份,希望对方先行回避——眼下的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不能大意。
大不善的身边除了一队御林军外,照旧有两个戴着白色面具的身影寸步不离;他不耐烦地上前一步,揪住了铜雀的衣领:“你刚刚说,你是这里的老板?”
铜雀点头,刻意将自己的双手紧紧缩在袖子里面。他的身后,则站着刚才还在互相对峙的两拨人:李晋他们和苏公子。
双方似乎都不打算在这里惹人注意,所以这大不善一来便纷纷低头退让。这番表示反而更让大不善以为占据了上风,态度极其强硬。
“这店,今天我包了。”那大不善最后客气了一句。
铜雀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却被大不善一脚踹在了肚子上。苏公子眼见如此,刚要上前一步——大不善身边的两个白面具已然站在了苏公子的身边,手中各自持着一把五寸短剑,抵住了他的脖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