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乘青衣小轿,缓缓落在祖家门前。
一身粗衣便服,宇文化成哈腰钻出小轿,舒展地吸了一口气,笑对门吏道:“请禀告祖大人,就说故人宇文化成来访。“
门吏狐疑地看了看曾经叱诧风云的司徒大人,如今竟是如此寒酸,转身便入内禀报。
祖震岳大笑出迎,将宇文化成让进客堂,朗声说道:“宇文大人从未登过我祖家陋室,今日为何有如此雅兴?“
宇文化成感慨道:“以往是我有失照顾,今日却要请祖大人多多关照。“
祖震岳甚是豪爽:“有何难事,但说无妨。“
宇文化成捻须而笑:“我欲回乡祭祖,却不知原乡何在?”
听闻“原乡”二字,祖震岳大吃一惊,手中茶杯几乎脱手,狐疑地看了看宇文化成,方缓缓说道:“宇文大人说笑了,大人故乡何在,为何问我?”
“故乡易回,原乡难寻,我不得原乡,大人恐怕也难得心宽。”宇文化成将宽字拖得很长。
祖震岳心中咯噔一下,随即大笑:“大人怕是打错了主意,我宽坐家中,稳如泰山。”
门吏突然来报,说有人送一锦盒与老爷,请老爷亲自验看,祖震岳狐疑不已,边开锦盒边问:“人呢?”
“已经走了。”
祖震岳打开锦盒,突然浑身一颤,惊恐之下,差点将锦盒脱手抛出。
锦盒之内,竟然是巴掌大一块人皮,切割甚是工整,做工非常精细,一块青色胎记,隐然其上。
正是祖宽左股上的胎记!
祖震岳一把扯住门吏,厉声问道:“那人还有何话?”
“没,没有,只是说,如果老爷不信,他们每个时辰便送一样信物过来。”门吏结结巴巴说道。
“公子何在?”
“上午出门,至今未归。”
祖震岳颓然坐回椅中,不知所措,突然厉声喝问宇文化成:“你今日为何而来,你们究竟要怎样?”
宇文化成不疾不徐笑道:“老夫回乡,你且宽坐,如此简单,祖大人早作决断。”
说罢,他起身告辞:“大人且细细思之,老夫告辞,若不想令郎陆续归家,今晚子时,鬼剃头相会。”
原乡被劫之时,便知必死无疑,他虽恐惧,却也能坦然受之。只是巧官生死未卜,让他牵挂不已。
但接下来的遭遇,让他痛恨爹娘为何把自己带到人世?一夜之间,以前只听父亲说起过的酷刑,自己居然全部尝了一遍。
先是苏秦背剑,把他反绑吊在房梁之上,他文弱书生,手臂当即脱臼,一阵剧痛刺骨,便晕了过去。
若能一直昏迷,倒是一件幸事,他却被一阵篾条抽击的剧痛刺醒,篾条并不光滑,还有倒刺,每一篾下去,起来就是皮肉分离。
祖宽一边挥打,一边狠狠地咒骂:“你爹不是卫尉吗?你不是挺能装吗?今日让你尝尝竹笋烧肉的滋味。”
他起先还数着鞭打的次数,不久便又晕了过去。
一瓢凉水将他激醒,祖震岳假惺惺过来解围,问他:“公子在销香府所说:‘我有兄弟,英雄盖世,便是太子,他也不惧’,是何意思,你只要告诉我,我绝不难为你。“
原乡心里苦笑:这一场泼天大祸,必是因此而起!便惨笑道:“没有意思,说说而已。”
祖震岳大怒,将手一挥,说道:“好生伺候原乡公子。”
几名衙役便狞笑着给他上了一套“游龙惊鸿“,用烧红的烙铁,烫遍他全身,随着一阵青烟冒起,房中立即弥漫皮肉烧焦的气息。
本已脱离身体的皮肉,又被生生烤熟。
他咬紧牙关,汗水一遍一遍湿透衣衫,凄厉的惨嚎连自己都觉得恐怖。
烙铁尚未烫遍半身,他又晕了过去。
接下来的刑罚,他已经叫不出名字,疼痛他已不惧,全身已经麻痹。
最难受的是,这帮恶贼竟用猪鬃捅他下面,那种憋屈难受,让他浑身抽搐,状如牵机,喉舌僵直,口不能语。
这邪恶的毒刑,却有一个香艳的名字:“柔牙之吻!”
他痛恨自己,为什么一次一次昏过去,又要一次一次醒过来,就这么死去,岂不更加痛快。
自始至终,他除了惨呼,不发一语。
折腾到天明,这帮恶贼好似累了,又好似有所顾忌,终于把他放到地上,便出去了。
他精疲力竭躺在地上,虽然能短暂歇息,心里却更加恐惧,今日晚间,如何熬得过去,他心里盘算,如何自行了断。
挨到傍晚,更加恐惧不安,祖震岳带着一行人匆匆走进来,他瑟缩发抖,挣扎爬到墙角,稍微寻找一点依靠。
一帮人将他架起,拖到门外,塞进一顶小轿,便向城外抬去。
凭着对平城的熟悉,他很快断出,所去之向是鬼剃头,不禁心中一宽,此处是黑道搏杀、私刑处决之所——若被处决,倒胜过黑狱酷刑。
祖震岳下午又分别收到祖宽两根手指,已经不敢迟疑,傍晚提了拓巴原乡,带了二十名衙役,便乘黑向鬼剃头赶去。
他万分小心,此处通向西大营,自己并不熟悉,既然对方选了此地,一定受他们控制,而最熟悉此地者,非慕华文锦莫属!
未至急弯处,他便挥手命停,不再前进。
道旁密林之中,突然火光齐明,一群人手举火把,慢慢走了出来,行伍齐整,严阵以待,黑衣束身,黑巾蒙面。
前排正中,跪着一人,旁边之人将火把放在此人面前,火光映照之下,正是祖宽。
祖震岳深通此道,命拖出原乡,也用火把照亮。
对面突然传来一名女子的惊呼,然后是嚎啕哭泣,原乡心里一松,那是巧官!紧绷的心突然松懈,竟软软倒了下去。
文锦在远处见原乡受伤如此之重,不禁愤怒不已,命道:“割他双耳。”
看管祖宽的却是段义,他黑狱老吏,心狠手辣,毫不废话,手起刀落,祖宽便双耳落地,手法迅即,祖宽竟毫无知觉,片刻之后,才觉疼痛不已,抽搐之下,竟倒了下去。
祖震岳心痛不已,忙连声高呼:“休得如此,我等同时放人,不得使诈。”
原乡已不能直立,文锦命两名军士过去搀扶,巧官便一起跟了过去。祖震岳也命两名衙役前去接应祖宽。
两边错身之时,祖宽突然拔出衙役腰刀,向原乡劈去。
巧官跟在身后,最先看见,便纵身一扑,护住原乡,自己却被祖宽一刀从腮边劈到脖子,便软软倒了下去。
原乡挣脱搀扶,跌倒在巧官身边,虚弱地抱着她,肝肠寸断,哀嚎不已。
文锦目眦尽裂,暴怒不已,已经忘了身份,忘了保密,大喝一声:“伍国定!”
“在!”伍国定早已暴跳如雷。
“立毙此贼!”
伍国定还未回答,段义早已抢出阵列,身后拖一条水火长棍,疾步奔向祖宽,待至其身后,突然左脚小垫一步,双手拖棍,从头顶掠过,抡出一个浑圆的圈,右脚迅速向前跨出一大步,挥棍向祖宽脑袋砸去。
棍子带着呼呼风啸,直击祖宽天灵顶盖。
祖震岳与祖宽对面而立,便见祖宽脑袋突然一个奇怪的变型,脑门下搓,面颊变宽,嘴角怪异地抽搐了一下,似乎在对自己微笑。
他不明所以,也本能地微笑,突然之间,眼前爆开一个熟透的瓜,瓜瓤、瓜子儿、瓜皮儿,红的、白的一起炸开,四处飞散。
一根棍子从脑袋顶一直砸到脖子根,重压之势不减,祖宽的身子迅速下挫,两根腿骨竟从膝盖刺出,直扎地面,竟钉入地面寸许,支撑身子,兀立不倒。
祖震岳脑袋一阵迷糊,一口痰“波”的一声卡在嗓子眼,竟痴痴笑了:“瓜熟了,架倒了,嘿嘿,瓜熟了,架倒了。”
随行的衙役哪里见过如此惨烈的阵仗,吓得魂飞魄散,有人发一声喊,众人便四下逃窜。
伍国定勃然大怒,劈胸抓住段义:“将军给我下令,你他娘的显什么能耐?”
段义嘿嘿一笑,不急不恼:“杖毙罪囚,无人比我拿手。”
文锦突然一声断喝:“闭嘴!国定带人抬原乡回营,好生安置,段义随我带巧官姑娘寻医。”
二人方罢手,分头处置。
文锦俯身,从原乡怀里轻轻接过巧官,段义牵过战马,驭马半跪,文锦上马,直奔独孤不归之家,段义纵马紧随。
至不归家门,天已微明。
不归不解:“你何以知我懂医?”
“武功至高者,必通医道。”
不归又问:“我为何帮你?”
“无处可去,只能寻你。”
段义在一旁焦躁,骂道:“让你治,你便治,哪那么多废话?”说罢便上前推搡不归。
不归挥手,段义风筝般飞了出去。
文锦忙道:“手下留情,他一介莽夫,不必一般见识。”
不归叹了一口气,躬身让他们进去,段义知道厉害,便在门前站岗。
文锦将巧官放于榻上,早已血透襟袍,巧官脸色苍白,眼神左右寻找,似乎已到弥留之际。
湘柳,不归之妻,慢慢走出内房,蹙眉说道:“即便救活,容貌尽毁!”
文锦忙说道:“若能救活,便感激不尽,容貌之事,先瞒着原乡。”
不归问道:“她是原乡何人?”
文锦嗫嚅,倒不知该如何介绍。
“她是我妻子。”身后突然传来原乡虚弱的声音,原来他终究放心不下,便让伍国定自行回营,自己带了几个弟兄前来探望。
文锦心中疑惑:伍国定怎敢撇下原乡自行回营?
原乡来到巧官塌前,哽咽问道:“你可愿作我之妻?“
巧官聚全身之力,轻声答道:“我是不洁之身,又容貌尽毁,我不配公子。“
原乡涕泣:“原乡心中,姑娘最干净,你即便貌似无盐,也美若西施。“
他爬跪至不归面前,哀哀恳求:“请务必救她,原乡感激一世。“
湘柳却笑道:“为何求他?救你之妻,当然是我这女子。“
说罢,她突然对原乡施礼:“公子通透练达,解我夫妻芥蒂,妾身谢过。“然后将一粒银色药丸送入巧官口中,以水送服,口中说道:“此乃极命之丹,可保她性命无虞,再精心包扎,让其伤口痊愈。”
原乡感激涕零,想起那日与文锦驻足门外,听他夫妻二人弹琴,自己有感而发,随口吟诗,竟解她夫妻生死芥蒂,不禁心中稍喜。
不归也道:“你们且回吧,原乡虽是皮肉之伤,也须精心调养,十日之后,来接这位姑娘。“
文锦闻见后堂饭香,笑道:“我等尚未早餐,原乡想必也几日未饭,待吃了再走。”
湘柳暗笑,不归却怒道:“军士甚众,须吃我多少米粮!”
文锦不理会,扶起原乡,带上众军士径至后堂开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