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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四季轮回,花开花落(1 / 1)

神火悬浮在仇薄灯心。

始终融不进去。

师巫洛伸手去取前放在仇薄灯掌中的白玉圭。

握刀登尽九万重阶,斩尽三千天阙的手在这一刻却颤抖得几乎握不住一枚不的玉圭……凡事尚且不过三,何况死生之忌?

太害怕,太恐惧。

师巫洛满是鲜血的左手握住象征昔年云中神君的玉圭,以指为刀,刻画下一个诡异的符号。坠悬在人间上空的云中城受无形的牵引,一点点星火从所被斩杀的天神,所被劈碎的门阙上飞起。

万千星火,如万舟归航。

落向朝城。

残喘未死的天神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师巫洛收回属于人间的气运,而是让它们连同被窃夺的万载功德聚在一起,尽数落仇薄灯身上。

怎么会这么暴殄天物的疯子?

他怎么舍得?

业障与死气如水墨,源源不断自仇薄灯的衣摆和指尖涌,聚散翻卷,又在从空贯落的星光中不断消融……再这么浓重的业障,可也再这样辉煌的星河,像一场洗净前尘往事的雪。

雪中一切消融。

水墨从宣纸上退去,只剩下朱砂与雪。

新生的气机现在少年身上,神火开始一点一点融进他的胸膛。

丹华木影覆盖过师巫洛的后背,覆盖过仇薄灯的脸庞,横斜交错,如囚笼,如困局,谁也逃不去。师巫洛黑衣泅血,一手护住神火,一手撑在石台边沿,脊骨如竹枝弯曲,要将树影全扛起。

师巫洛凝望红衣的少年。

神火已经彻底融进仇薄灯的胸膛。古木底只剩下丹华花的绯光,照亮少年指尖,一点新沾的血。师巫洛想要将一滴自己不小心令仇薄灯染上的血擦去……他的神君,他该千娇万纵的心上人,怎能因他指尖染血?

他伸手,又仓惶收回,胡乱在黑衣上擦拭,要将手上的血擦干净再去擦拭仇薄灯的指尖。

血迹怎么也擦不干净。

不知何时,他身上的血已经不再向下滴落。

师巫洛放弃徒劳无力的擦拭,俯下身去拥抱他的爱人。

他像是想要跟一次私奔的旅程一样,用自己的黑衫将少年整个裹住,整个地藏起来,藏在自己的怀抱里……怎么会这么贪婪的拥抱?贪婪不余空隙。又怎么会这么绝望的拥抱?绝望可望不可即。

“我爱你。”

师巫洛低低地,沙哑地说。

……会在你知的时候告诉你,会在你不知的时候告诉你。

四季轮回,花开花落,是我在爱你。

风声起。

瘴雾奔过山脊,孤月星辰被黑云遮起,无数死魂野鬼在瘴雾中狂歌怒吼,阴阳正在颠倒,正邪正在混淆……它们前所未地自由,前所未地强。鬼哭与鬼笑混杂在一起,糅合成令芸芸众生战栗的地狱。

天坠魔,人间坠魔。

淅淅沥沥。

十洲血雨。

一又一身影落下。

不渡和尚、莫绫羽、鱼时远、半算子等人带着余下无几的门人落进朝城,他们站在水晶兰枯死的水泽上,遥遥望着城中心的沙汀,沉默不语。

沙汀丹木底。

师巫洛的身影越来越虚幻不定,气息也越来越阴翳暴戾,却不知为何,始终彻底失去理智。他看踏进朝城的人,只是俯身侧首,聆仇薄灯的心跳……起很轻很轻,轻似乎是幻,渐渐地,才沉如慢鼓。

血液开始流动,温度开始循返。

师巫洛微微起身,怔怔凝视仇薄灯的眉眼。

木影落在仇薄灯的眉梢,斜生婆娑。他以指尖描摹,顺着细枝倾斜向下,在触及唇角时,顿一下……少年还在好梦,不会再惊醒,也不会再握住他的手指。师巫洛低头,小心翼翼地亲吻自己的心上人。

火如灯盏,照亮个人的脸庞。

一个明艳,一个冷锐。

截然相反却又无比契合地重叠在一起。

不顾世俗,也不在乎仪礼。

何须掩盖爱意?

血雨越下越。

不知名的山林旷野消失,布满层层净莲的湖泊向下陷落,纯白,粉红的莲花被岩浆烧灼,三三的提灯萤虫被黑雾吞;走荒人驻扎过的旷野,泥石洪流吞噬马车边的篝火;陌城的城墙崩塌,人们哭泣着拥抱在一起,向后退守。

可地覆天翻,他们还能退哪里?

千人万人正在死去。

“……你们还不动手?!”侥幸未死的天神朝下厉声喝,“他已经坠魔!再这样下去人间就要变成第个荒!”

风花谷女剑修不忍偏首,无定禅师低叹垂眸,陆净下意识望向自己的兄长,迷惘得又变回当初练武场爱哭的孩子……朝城之外,山脉正在扭曲开裂,地火汇聚成红河,咆哮着奔涌向四面八。

陆沉川向前走一步。

又停下来。

月母忽然笑。

她染着血的指尖覆盖在唇上,说不的妩媚,也说不的嘲弄,她吃吃笑问:“你现在坠魔,他若醒,是杀你还是不杀?”师巫洛不回答,她笑得越发厉害,几乎是前仰后合,“哈哈哈哈……要不要来赌一赌?”

陆净回头看她。

入魔的明明是师巫洛,可她疯得不相上下。

月母在血雨中巧笑嫣然。

笑容妩媚如淬□□的浓蜜,也如盛开在无望地狱的妖花,带着么浓的怨毒和么重的哀意。

“来赌呀,”她眉眼皆笑,言语如刀,“赌看看,他醒,会不会坐观人间毁灭?会不会再为你死一次?”

陆净呆愣在原地。

他终于明白月母笑容里的悲意来自哪里,她疯癫得彻底,却又清醒得彻底,比所人更早看故事的死局……你救他又什么用?他能看你去死?他能看人间毁灭?你救他,不过是让他为你再死一次。

越相爱越淋漓,越逃离越死期。

……不要再说。

陆净捂住自己的耳朵,慢慢地蹲下去,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天正在崩塌,十洲正在毁灭,千人万人正在死去,老人孩子,男人女人……他们或许真的应该像狗屁天神说的样,手制止师巫洛。可今夜前尘尽现,负神君么年的苍生,又该如何铁石心肠,才握得起刀剑?

“洛施主……”

无定禅师开,想说什么,又说不下去,最终只能合掌,低低。

“阿弥陀佛。”

“佛陀不渡……不渡痴狂,不渡悲苦,不渡妄我,”不渡和尚嘴唇嚅动,他望望朝城中心,恸哀,忽然摘下手腕上的明净子,掷之埃尘。

“师叔!”

历战所余的几名红袈僧惊呼。

不渡和尚好像什么,他朝丹华木底合掌三拜,然后一跃而起,一边笑,一边奔向被瘴雾吞卷的陌城。每一步踏,在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金色佛印,每一步踏,本已剃净的头发就生一寸,身形就高一分。

他披头散发,赤足狂奔。

一路狂奔,一路狂歌,赫然如金身陀相。

“痴狂难说,悲苦难脱,妄我难着,佛不渡我!”

千里狂奔过,陌城现在视野中。

城门已然在地震中彻底坍塌,黑瘴涌进退路的城。走荒人与城民不断向后退,城民哭泣着,与走荒的流民手拉手向后退。也城民嘶吼着,将走荒的流民踢踹着向前推,人如野兽,也如仙神。

一只金灿灿的巨掌从空中落下,将所以他人为盾的野兽抓起,掷向汹涌而来的黑暗。

百丈高的金身佛陀在城门前落下。

佛陀面如魔,展臂高如墙。

“我渡憎来,不渡厄,我渡劫来,不渡佛!”

世间苦,贪痴苦厄。

归丁年的冬末,不渡披发成佛。

狂歌远去,前所未的披发佛陀远去陌城,朝城只剩下一干难脱苦厄的仙门俗人。陆沉川去看自己最小的弟弟,却发现他不知何时站起身,擦干眼泪,一声不发,与半算子一起,朝离朝城最近的其他城池赶去。

人并肩,消失在黑暗里。

恍惚间,陆沉川仿佛看见一名温婉的女人行走在他年少的弟弟身旁。

……是您么?娘。

他在心底轻声问。

您觉得十一做得是对的吗?

陆沉川仰面苦笑,天空中不详的黑云聚集堆叠,仿佛要塌落向人间,云中的天神之城台阶向下滴血……可这不是江湖义气,是十洲的芸芸众生啊。

侥幸未死的天神在云中徘徊踌躇。

祂们隐约察觉师巫洛的状态十分古怪,可谁也不敢第一个手,只能朝人间叱喝,寄希望于仙门。

然而,仙门迟迟未能动手。

“你们疯吗?!”天神不敢相信,“你们想拖整个十洲的人一起……”

祂的声音戛然而止。

嗒。

人重登天梯。

苍白冷俊的黑衣男子横抱起披盖婚新衣的少年,带他一步一步,自人间走向云间。

天神们缓缓后退。

师巫洛握刀,只是沉默踏过一重又一重阶梯,所过之处,破碎的汉白玉恢复平整,蜿蜒流淌的鲜血凭空蒸发,漆黑的云层逐渐如雪,仇薄灯的红衣衣袖娓娓垂落,与他玄黑的袖摆重叠。

月母忽然不笑。

她漠然地看着师巫洛带仇薄灯走淤泥,重归云中,一言不发。

四下俱寂,唯天神战栗。

……红衣步步逼近,少年的眉眼越来越清晰,唤醒根深蒂固的恐惧和记忆……神君,真的回来。

终于,神再也承受冥冥中的压力,连自己也不清地喝一声,猛然拔剑,化作一流光,朝师巫洛奔去,一剑刺向他怀中的人。师巫洛止步,甚至抬眼,流光就在半空中定格,然后陡然炸开。

炸成一蓬血雾。

一缕干干净净的辉光自雾中飘,落仇薄灯身上。

余神皆骇,皆化流光,四散奔逃。

师巫洛抬眼,眼眸在银灰与深黑之间急剧变幻,最终定格在漆墨。

“落。”

他轻声说。

近百流光陡然定格,下一刻,步上前一位天神的后尘,仅寥寥三十流光强行挣脱,黯淡远去。

百清辉自四面而来,悄无声息地落仇薄灯身上。

而师巫洛踏上最后一重天阶。

云海之上,宫阙尽碎,却一座无与伦比的白玉宫殿拔地而起,巍峨耸立。白玉宫殿重现时,朝城中的月母,烛南海上的牧狄,还十洲更地更的妖与神,全无声无息地落下泪,不知自己是悲是喜。

一路前行至此,师巫洛终于停一下。

衣衫猎猎。

他气息前所未地强,身形却也前所未地诡异,仿佛随时就要崩散,而人间地,川沉成河,海起成桑,一片混乱……九万重阶怎么如此短暂?短一息即过。而门阙君座又怎么如此漫长?长难以抵岸。

师巫洛低垂眼睫,穿过殿门。

立柱投下间隔倾斜的光与影,殿阁外琼花在云中盛开,清风吹卷红白色的花瓣。黑衣的男子在神君惯倚的软塌前半跪下,替神君最后一次整理好衣摆,还想替他挽好长发却已经来不及。

木梳从指间跌落。

师巫洛怔怔凝视仇薄灯。

“我爱你。”

他说。

我爱你,但你不要爱我。

他伸虚幻的手,点在仇薄灯的衣上,红衣刹成白雪,不染一丝埃尘。尔后向上,一点一点,擦去少年眼角的命鳞与朱泪,连同所沉重而又无法挣脱的过往。

“不要再被天地所囚,不要再被苍生所困。”

“你生来自由。”

指尖停留在少年眉梢。

师巫洛轻轻笑,他生得太过冷锐,此时却温柔得不可思议,与天底下所情钟恋人的年轻人任何差别。

“此后千年万年,天地与你……”

无关。

指尖颤抖,最后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来,仿佛言语的能力忽然就消失。师巫洛闭闭眼,起身走宫殿。

他走天阶上,俯首向人间。

这一天,不论仙凡,不论妖邪,清清楚楚地来自天地的声音。

森寒冰冷。

“神君安好一,人间存在一。”

若神君不在,就苍生尽作劫灰吧。

无定禅师轻轻合掌。

对苍生冷漠憎恶至此,天又如何不坠魔?

悲也叹也,皆因。

龟裂的地缓缓愈合,崩塌的城池重新建起,被黑瘴吞的萤虫再次飞舞,净莲又一次在湖面亭亭玉立……师巫洛衣摆飞扬,身影渐渐淡去,罪深孽重也好,左邪途也罢,他无所谓,可他得给仇薄灯一片阳光明媚的栖身之地。

他的神君啊……

他的娇娇。

最后一处地火被压制,师巫洛身形忽然散去,又强行重聚。

他还想再看一眼……

就一眼。

“你骗我。”

忽然人低低地说。

师巫洛猛然回身。

本不该在这个时候苏醒的仇薄灯站在白玉宫殿中,隔着立柱的光与影,与他遥遥相望。长风漫漫,吹得洁白的衣袖飘飘扬扬。

仇薄灯越过光与影,脑海中乱糟糟一片。

他总觉得他的阿洛很傻很好骗,可怎么也想,会这么一天,好欺负的傻子不声不响抢一步,精打细算,事无巨细地骗他……他只察觉荒的动静,只察觉阿洛想要登天梯,却能察觉他入魔的痕迹。

是从为他点下命鳞开始,还是在更早之前?

不知。

笨拙的傻子骗过他心思难猜的恋人。

“……你骗我。”

太的话,太的思绪,最后能说的却只这么一句。

答应会不再受伤。

你骗我。

师巫洛仓惶伸手,想要触碰他,虚幻的手指却穿过他的脸庞。

一枚夔龙镯当空落下。

天地浩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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