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木一郎尽管嘴上不说,也刻意不去想,但是心中,他知道,在很多人的眼中,他已经变成一头蠢驴了。被伏击也就算了,情报误导。但是,接下来的事情他要怎么解释?
因为,荒木大队再次发动进攻,可不是因为他察觉到不对,及时做出战术调整,而是因为胁坂次郎的电令。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胁坂次郎的命令,他们还在挹江门广场上吹着江风呢。
胁坂次郎在电报里告诉荒木一郎,说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他们遭遇的中国军队,不是可能是朱弘文和他的“死”字营,而铁定就是,所以要求他不惜代价,一定要将朱弘文和“死”字营消灭掉。
而且,针对朱弘文,更提出明确要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荒木一郎刚接到这份电令,第一反应是心神一松。因为这份电令不仅帮忙确认了敌军身份,而且还证明了情报有误,那他就不需要为之前遇伏背书了。第二反应,则是立马心生一股豪气,觉得,自己扬名立万的机会到了。
在华中方面军上下都挂了名的朱弘文和“死”字营,却覆灭在自己手上——好像光是想想,都能让人从睡梦中笑醒。
当时,荒木一郎下意识地,又将腰杆挺直了两分,脸上,挂出那种智将才有的睿智与力量并存的自信神采,拔出指挥刀朝城门洞方向一指,喊:“机関铳は援护し,全军は突撃せよ(机枪掩护,全军突击)!”
“咄咄咄……”九二式重机枪响了起来,城门楼上,马上火星子四溅、砖屑乱飞。
指挥官的心气神态,是能够影响到手底下士兵的。所谓“狮子带领的羊群能打败羊带领的狮群”正由此而来。一片“哇啦哇啦”的喊声中,众鬼子端着三八大盖,奋勇争先,向城门洞冲了过去。
荒木一郎开始还好像木桩一样挺立在几个鬼子身后,目光炯炯,嘴里吆喝着:“上へ……が上——一鼓作气)!”仅仅过去几秒钟,因为城门楼和城墙上迟迟不见反击的枪声枪火,他意识到不妙,腰杆下意识地往下一驼,心头打鼓,头皮开始发麻了。
是,有了胁坂次郎的电令,他确实不需要为遇伏负责了。
可是,如果“死”字营已经跑了,那这份电令于他的意义,就不是护身符,而是立马会进化成催命符。\0
因为,作为电令发出者,胁坂次郎肯定只要结果,才不会管过程。那荒木一郎之前迟迟不发动进攻,就不是小心谨慎刻意求稳了,而只可能是胆小畏战,这可是要负指挥不利责任的。
又过去几秒钟,城门楼和城墙上依旧没有任何动静,荒木一郎双眼立刻红了,一咬牙,走到自己的坐骑前,骑上去后,指挥刀再朝前一举,喊:“全军突撃(全军突击)!”
然后,不顾手下们嘶喊“あなた、止めてください(阁下,请您停下)”,双腿一夹马腹就冲了出去。荒木一郎控马朝城门洞里猛冲的时候,依旧没失去希望,一路抬头张望,犯.贱一样,非常期待城门楼上或者城墙上某个墙垛后面,忽然伸出一根枪管来。荒木一郎当然不是真的犯.贱,他有这样的冲动,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完全没办法接受,自己之前的冷静睿智,其实是受到了愚弄和欺骗,事实上,他已经延误战机了。
前几秒还豪气万丈,现在却犯.贱找打,荒木一郎短短十秒钟之内的情绪变化,简直如同从云端直接坠落悬崖,前一刻还风景如画,下一刻,寒冰刺骨。最最讽刺的是,于荒木一郎来说,此时连犯.贱找打都成了奢求。他距离城门洞还有一点距离,前面的鬼子已经沿城门洞两边贴墙而立,正探头探脑的朝外张望着——这些鬼子兵,也被“死”字营打怕了。
荒木一郎期待中的枪声迟迟没有响起,小鬼子的心中越来越凉,脸上却越来越烫,火辣辣的烧得他差点失去理智。他此时距离城门洞不超过五米,却还是提起马鞭狠狠朝后抽去,控马急冲,差点将一个鬼子给撞飞出去。
在他一提缰绳,将坐骑拉得人立起来,发出一串“吁——”的嘶鸣后,他沉声喝道:“城壁は?城壁にはなぜ谁も登っていないのか(城墙呢?为什么没人上去城墙)?”
鬼子兵们此时还没察觉到不对,所有人依旧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这让荒木一郎心头怒火更胜,马鞭抽出去,打得身边的几个鬼子惨嚎连连,其中一个,在脸上被抽出一道血痕后,更疼得直接在地上打起滚来。
荒木一郎动了真怒,鬼子兵们不敢再犹豫,在他前面的鬼子分出七八个,硬起头皮,大叫一声冲了出去,才冲出城门洞,立刻回身仰头,并将三八大盖朝城门楼上指去。在他身后,鬼子们则分出两个队列,分别向离得稍远的登墙梯跑了过去。
“バカ、お前の首を切るぞ!野郎(混蛋!我要砍掉你的脑袋,混蛋)……”荒木一郎忿忿骂道,骂着,左右看看,看到了城门洞左侧墙壁上刻出的一行大字。
他即使不认识汉字,也能猜测到上面肯定是嘲讽性的内容,登时气得浑身上下戾气翻腾,双眼通红,嘴里喊:“追撃して,彼らを逃がすな(追击,不要让他们跑了)!”
挹江门外空无一人,鬼子兵们此时也已经意识到,敌人可能跑了,冲出城门洞的首先恢复了往日的武勇,“哈伊”一声,排出战斗阵型,向远处绰绰的人影冲了过去。
“咵咵咵……”军靴踩踏地面的声音密集响起,瞬间,排在前面的几个鬼子,就跑出去五六米远,并成功地踢中了小春他们预埋在尘土里的绳索——绳索纤细,踢中绳索的鬼子只觉得被绊了一下,并没有在意。
荒木一郎身前身后都是人,注意力又被朱弘文用枪刺刻出的字给吸引了,正气得脑袋发昏,看都看不到,就更察觉不到了。然后,等他察觉到不对的时候,一切晚矣……荒木一郎被气疯了,受他的影响,他的手下,从军官到士兵,一个个也红了眼睛。
士可杀不可辱。
从鬼子们的视角,“死”字营这支中国军队实在是太可恶、太欺负人了,比之前打他们的伏击还让他们无法接受。被打伏击,大不了一个死而已。现在,他们一个个却觉得老大的巴掌凌空打下来,把他们的嘴巴子都扇肿了。“彼らを探し出して、みんな杀しました(找出他们,统统的杀了)!”
有鬼子军曹喊,然后气势汹汹的带人沿城墙开始搜寻。鬼子为什么不走大路?大路望过去空荡荡的一片,城墙两边,却有排水沟、树木、灌木丛。
好像有点脑子的,都能第一时间正确做出判断,如果敌人还在附近,那一定藏在排水沟、树木和灌木丛里。荒木大队的鬼子这么做,当然是自取其辱。很快,他们先是发现了从城墙上垂下来的绳索,当时,一众鬼子的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
然后,再在城墙根发现了被遗弃的马克沁还有其它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所有人脸上,士兵们还好,军官们,上至荒木一郎,下至那些军曹,登时青一阵红一阵,完全挂不住了。种种迹象表明,敌人早就跑了。那么,他们之前在广场上的那段时光算什么?
“ずるい,ずるい(狡猾,太狡猾了)!”一个军曹喊,随即惨叫一声,被荒木一郎一个巴掌直接打得原地打了两个转,再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死”字营对鬼子们的凌.辱还没有完,就在荒木一郎的眼皮子底下,有鬼子搬动了马克沁,然后成功的将一枚手榴弹拉发,将他还有他身边的两个鬼子,一起送上了半空。而如果荒木一郎不是站得稍远,手榴弹埋的地方地势又比较低,荒木一郎也许都会挨上几块弹片。
这枚诡雷正是李二狗的杰作,李二狗主刀,小春辅助。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李二狗设置这枚诡雷的初衷,并不是想要坑害鬼子,只是不满情绪的宣.泄,舍不得遗弃心爱的马克沁而已。当他撅着屁.股把手榴弹的拉绳往马克沁的撑脚上面绑的时候,小春正好经过,听他喃喃说:“小马啊,留颗手榴弹给你作伴吧,”
小春出于好奇,凑过去一看,登时乐了。李二狗听见笑声,抬头看,眉头一蹙,喝道:“笑锤子啊!”
小春赶紧收敛笑意,然后捏着下巴认真地端详两眼,说:“这样不行,太明显了。”说完,就近扯了一点枯草,把手榴弹盖上了。
李二狗一时玩闹之举,居然起了奇效。现场,荒木一郎差点没气到吐血。然后,他想起什么,嘶声喊:“地雷に注意する(小心地雷)!”
有了荒木一郎这声吼,当“死”字营的第二挺马克沁被发现的时候,鬼子们就不敢轻易触碰了,而是如临大敌,最后,借助城墙上垂下来的绳索,用套马的方式,费了老鼻子劲,这才将这挺马克沁拖离了原地。当然了,因为这挺马克沁并没有被动手脚,所以,鬼子们之前有多用劲,真相揭开的那一刻,他们的脸就有多肿。
而到了这一刻,荒木一郎终于心态崩溃,嘴里彪出一口黑血,直接朝后就倒。挹江门城门洞外侧发生的爆炸,成功的吸引了小林冈次郎的注意力,小鬼子立刻驾机飞过去,离得近了,先看到不少步兵正沿着城墙根展开搜索,又看到躺在城门洞外侧地上的日军尸体,再四下看看,看到内侧广场上躺着更多的日军尸体,小鬼子的眼神,立刻变得凌厉起来,嘴里,一字一字的喊出生硬的中文:“朱弘文——‘死’字营!”
小林冈次郎现在的心情,不比荒木一郎好多少。作为航空部队的一名小队长,按照常理,是永远不可能入得了方面军司令官这种大人物的法眼的。
可小林冈次郎,不仅在松井石根那里挂了名,还被diss“这个家伙为什么还活着?他还有脸活着吗”,对于他来说,那就真和被判死刑差不多了。
也就是木更津航空联队不直接隶属于华中方面军,而且,当初做出“有保留地汇报作战过程”这个决定的另有其人,否则的话,小林冈次郎肯定被他的上司要求剖腹谢罪了。
小林冈次郎昨晚听多了“朱弘文”和“‘死’字营”,所以哪怕没有刻意去记,现在也已经记住了这两个词的汉语发音。由此也能看出,日军华中方面军上下对于朱弘文和“死”字营究竟憎恨到了何种程度。
小林冈次郎很“幸运”,上一次,在光华门见证了松井大队的全军覆灭,这一次,他这边才拉起战机,准备居高望远,以方便找到“死”字营,下面,荒木大队开始了他们的表演。
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吓了他一跳,等他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当时气得脸上肌肉狂跳,心中戾气升腾,只后悔当初在富贵山没直接驾机冲下去,好和朱弘文来个同归于尽。接下来,等他看到荒木一郎吐血晕倒,小鬼子后背一凉,居然产生了一丝畏惧心理。
“这样的敌人太可怕了!”他先是这样想,然后沉默了几秒钟,在狠狠扇了自己一记耳光,差点把头盔打掉后,嘴里发出嘶吼:“朱弘文,‘死’字营,小林冈次郎は、私が生きている限り、あなた达は私の一生の敌だと誓った(我小林冈次郎发誓,只要我活着,你们就是我一生之敌)!”
“死”字营那边,随着挹江门方向又有爆炸声传过来,李二狗回头望,看到爆炸产生的硝烟,眼睛一亮,大笑起来:“哈哈,我埋的手榴弹炸了!”
他的前面,赵才根看向朱弘文,说:“这法子不错,值得推广。”朱弘文没什么表示,看看前方又看看左右,正要说话,嘴巴张开,却突如其来的打了个喷嚏。
“受凉了?”赵才根问他。朱弘文用右手揉揉鼻子,再看看手指,没看到鼻涕,说:“没有啊。”有才怪了,他哪里会想到,自己突然打喷嚏,是因为多了一个一生之敌呢。
朱弘文再揉揉鼻子,说:“先安全了再说。”安全?说起来简单,但是要实现又何其难也。因为,南京周边,现在又有哪里是绝对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