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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氏(下)(1 / 1)

萧氏平时的生活十分丰富,用了晚膳,还要出门散步,保持着早年的习惯,从应侯府一直走到二里外的军营,再腿脚麻利地走回来,在府里视察一圈,回到屋里等着儿子孙女前来请安。老太太只有一个独子云戟,人跟兵器一样,又硬又傻。云戟和正妃沈氏育有三女一子,沈氏于年前病逝,这家里就剩下云戟一个大叔,云清一个儿童,还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这些人每天都要来分着拨儿地晨昏定省,礼数复杂,言语热络,毕竟是武将之家,聊天聊地,竟然还要清谈半个时辰的兵法。凉玉被这群人环绕着,热热闹闹、无比充实地过了一个月这样的日子,每天都累得筋疲力尽,就算躺在床上也免不了头昏脑胀。听到有人叫她“奶奶”,心里都直打哆嗦。她没想到人间的规矩跟花界比起来更加繁琐,光是记下萧老太太丰富的日常,就已经足够恼人,更别说还要没有法力的她每天傍晚坚持走四里路,走得她抬不起脚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凉玉从前懒惰,政事都有司矩帮忙处理,晚上早早就可以歇息,躺着吃侍女递上来的果子,动也不想动。除非是……温玉或季北辰来找她。算了,如今改换天地,一切都不同了。萧氏生得人高马大,长手长脚,凉玉使着很不习惯,第一次沐浴时,咣当一声撞在浴桶上,好容易缓过来,小心地将脚迈了进去,又绊倒在浴桶里,溅得满脸水花。浴桶是萧氏出阁前常用的,因为家中贫寒,虽然她后来成了应侯夫人,却依然保留着原来的习惯,沐浴亲力亲为,从不让丫鬟服侍,故而只听见门外鸣夏担忧的声音:“老太太,您没事吧?”凉玉好容易把自己塞进桶里,泡在盆里用力跺了回水,气呼呼道:“没事!”外面静默无声。凉玉泡到水一片冰凉,四下环顾,脸有些发烧,尽量充满威仪地喊道:“喂……来人!”鸣夏赶紧回道:“怎么了老太太?”凉玉闭了闭眼:“我……的衣裳呢?”只听见外面锦冬低声叹道:“老太太竟连这个也忘了……”鸣夏急忙打断:“呃,回老太太,依着往日的吩咐,衣裳就在您的浴盆旁边……”凉玉攀在浴桶上看了一眼,方才自己绊在浴桶里那一下,光着脚丫,又不愿意踩在地上,湿哒哒地好几次踩过的地上的那块布,竟然是自己的睡袍吗?她伸出枯瘦的手撑住了额头。****今日应侯府老夫人萧氏的祭祀比平常晚了一刻钟,据说是因为沐浴时出了点小差错。下人们都偷眼观察着疑似反常的萧氏,见她虽然鬓发有些乱,脸也有些红,但表情神气十足,光看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步履,就让人庆幸,老太太经历堕马一事,除了记性有些不好,几乎没有其他影响。建在萧氏后院的阁楼长、广皆有十二尺,高近三丈,足三层,雕梁画柱,挑檐斜飞,用的是上好的杉木,刷的是气派的金漆,据说是大夏国民间寻来的神匠魏音亲自指挥建造,不拘泥于俗世风格。凡人看来,或觉样式有些奇怪,但凉玉来看,却是十分灵秀飘逸,颇有仙风,一进来便觉得有种亲近感,看来萧氏对花神的的确确是发自内心的崇敬。剪秋、锦冬两个跟从的丫鬟手捧后园静心挑选出的花卉,只见萧氏饶有兴趣地踏入了这座走过了几十年的旧阁楼,东摸摸,西看看,时不时发出两声称赞,甚至还转过身来问道:“此处叫什么名字?”锦冬立即接道:“是老太太亲自取的名字呢,叫做——”丫鬟们异口同声:“百花楼!”两个人齐刷刷看过来,那眼神之仰慕,神情之骄傲,差点将凉玉洗脑了,觉得萧氏起的这名字通俗易懂,文采绝佳。百花楼……她默念几遍,蹙起了眉头。****凉玉去过人间的很多地方,多半是跟着凤桐。这些地方她原本不曾知晓,都是悄悄地在人间的折子戏上看到了,就跑去缠凤桐。整个花界只有桑丘青瓦洞的凤君胆大包天,敢带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飞山走水一整天,再堂而皇之完璧归赵。花界的人都怕玉郎,见他远远过来就要敛声闭气,唯独凤桐不怕。他和玉郎虽然两个人互相看不过眼,提起对方时的神情却是如出一辙:玉郎往往鄙视地一撇嘴:“无耻小儿。”凤桐则挂着嘲讽的微笑:“老刻板鬼。”玉郎知道凤桐带她偷跑出去,虽然会大骂上数十次“无耻小儿”,却不能拿他如何,凉玉便认准了凤桐是她的大靠山,时时刻刻拿来背锅。从前她但凡想要出去玩,必然要去找凤桐。她纠缠凤桐不过一刻钟,对方准会揉着被她吵痛了的头妥协,几乎算得上是有求必应。“凤君,我们能不能去瞧瞧人间的集市?”“你在典籍里没见过集市?”“那不一样,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凤桐拎了她,腾云到了时年最繁华的秦国京都,在集市上,她东看看西看看,买了一麻袋的玩意儿,凤桐从不阻拦,甚至会从一溜儿花面具里准确无误地挑出最好看的买给她,或者在变戏法的摊位前,拎着她的领子,将她托起来看。“凤君,你可知道人间的科举是什么模样?”“玉郎没跟你讲过人间的科举?”“凤君,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凤桐竟然真的答应下来,带着她消了形偷偷潜入试场,她从头至尾将策论看了个遍,鼓气吹飞了写得最好的那一位的卷子。书生伸着双臂,满脸通红,仰头追着卷子满场跑,像捉一只会飞的鸟,哄笑声差点掀破了房顶。凤君站在门外,伸出两指一挟,将正飞的卷面拍回桌上,将她一把拖出试场外,看她半天,找不到从哪儿下手,最后狠狠捏了捏她的脸:“你再这样,下次不带你出来了。”捏得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将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凤君,什么是窑子?”“……别讲得那么难听,是‘烟花之地’。”“烟花之地是什么样子?”“现在知道没什么用。”他回头睨她一眼,笑道,“等你大一些了,看了更多的折子戏,自然就明白了。”“不行,纸上得来终觉浅……”“行了!”凤桐忍无可忍,从塌上直起身子,将她扯到眼前,伸手在她额上重重弹了一下,“难怪玉郎那老儿天天打你,教了那么多诗,就只记住这一句?我要是玉郎,你都活不到今日。”凉玉拿两只手手捂着额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巴眨巴看着他,看得他以为语气重了,眸中透出些悔意——只听得她口齿清晰地问:“下午去好不好?“凤桐将二人的相貌隐去,将凉玉变作个只及他腰际的男童,封了她的声音,径直到了当时舜朝国都渠颖最大、最有名的风月场所……百花楼。凤桐说,凡间将美貌女子比作娇花,之所以叫做百花楼,是因为貌美的女子聚集,争奇斗艳。那是一段很昏暗模糊的记忆,只记得楼里挂满了绫罗绸缎,来往衣香鬓影,女子都扭着腰肢,鼻畔弥漫着脂粉的香气,一个满脸搽粉的女人待他们极为客气,就是说话带着些奇怪的腔调。踏上楼梯上了二层,一楼觥筹交错的喧嚣远去,面前全是木质的雅间,半挂着竹帘,里头隐隐透出宽阔的茶台,她想走近去看,手被凤桐牢牢攥着,挣扎了一会儿也没能挣脱。随后凤桐跟着那女人,进了一间最大、最明亮的屋子,几案旁跪坐着一个身着青色纱衣的女子,颇有姿色。女人躬着腰退了出去,凤桐也撒开了她的手。她乖乖坐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后来的事情便很无聊了,那青衣女子抚琴,凤君喝茶,他们谈了很长时间的诗书,女子的神色从自如,再到不安,最后变成满脸的仰慕。她开始屡次为他斟茶,凤君坐在她对首,像一个翩翩公子一般微颔道谢,却不怎么喝。到了最后,女子的眼睛几乎时时刻刻黏在他身上,她一双纤纤玉手弹着琴,曲调越来越乱,最后忽然断了,她的手指像蝴蝶一样飞上了他的衣襟,她的脸微微发红,眼里亮极了,可是有些急促的呼吸却出卖了她的自卑和紧张。凤桐握住了她的手,顿了顿,轻柔地放回了琴弦上。他望着她,缱绻地笑道:“姑娘的琴走音了。“说罢帮她拧了一下琴轴,认真地调了调音。女子低头微笑,脸仍旧通红,凉玉觉得她的神情仿佛有些失落,却不知道她在失落些什么。她只是无聊地想到——原来这便是烟花之地,虽说确实有许多美貌女子,可是弹琴喝茶又清谈,不就是天上的法会吗?真搞不懂那戏折子的作者为什么要说这里“销魂”。她趁凤桐不注意,悄悄起身从门口溜了出去,在廊道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无意中进了一道房门半掩的厢房。只见满室飘飞着红纱帐,地上凌乱地堆着许多衣裳,凉玉只及桌子高,能看见床下有一只女子的绣鞋,纱帐半遮半掩之间,有女子娇滴滴的嗔声和笑声,不一会帐子里露出了一只玉足。她好奇极了,才要往前一步,就忽然被人遮住了眼睛。“不安分。”他在她头顶低笑一声,手上有极淡的青草气息,一手遮着她的眼,一手将她一把挟在怀里,转身就走。她伸出小短腿在空中蹬了几下,未果。落了地,又回到了之前的厢房,青衣姑娘已经调整好了神态,弯下腰给他递了个果子吃,又看着凤桐笑道:“公子对家童真好。”她见凤君只淡笑不答,微有些失落,转而跟她对话,“小相公,你多大了?”凉玉声音封住了,只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她,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圆溜溜的果子。凤君接道:“他不会讲话。”青衣姑娘讶然道:“不会讲话!”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凉玉,眼中明亮,笑容中有几分玩笑似的嘲弄:“是啊,是个累赘,还麻烦得很。”待到好容易回了花界,凉玉差些成了凤桐的小尾巴,时时刻刻跟在他身后问,“凤君,本殿哪里麻烦了?哪里累赘了?你就如此嫌弃本殿吗?还封住我的声音,要是不如此,本殿肯定不是累赘……”凤桐走在前面,忽然脚步一停,她“哎呀”一声撞在他背后,他转过身来,弯下腰,看着她缓缓笑道:“好看么?”他虽然在笑,可眼里并无笑意,甚至有些愠怒。凉玉怔住了,结结巴巴道:“不……不好看,不去了,再也不去了。”凤桐轻哼一声,转身便走:“下回再乱跑,我再也不在玉郎打你的时候去救你了。”扶桑花开了半顷,她追着他的背影跑,他的浅灰外袍轻盈摆动,银线的刺绣在光下亮得晃眼。****凉玉忽然念及凤君,觉得心中空荡荡的,怅然难以自抑,接过了剪秋手中半捧的万寿菊,道:“百花楼这个名字不好。”说完便将她们都遣了出去。四周一片寂静,凉玉看见一层设有白玉铺的几案,案上方挂了一幅乌木卷轴装订好的墨彩,画得……不敢恭维。依稀可辨画中有一个青衣女子和一个紫衣小童,旁边还有一个似牛非牛,似虎非虎的动物,按条纹来看,多半是只大虎,整张画笔力浅拙,简直像儿童的涂鸦之作。凉玉将还沾着露水的万寿菊顺手摆在案上,点上香,插在满溢的香炉里,上好的香飘出丝丝缕缕的烟丝,竟让她有些微醺般舒服。她留恋地深嗅了一口气,往二楼走去。二楼有一张小桌,一张床榻,一张仕女图屏风,竟然是个临时的居所。她路过周遭陈设,才要往三楼走,忽然觉得心中憋闷不堪,仿佛有什么要破土而出。她焦躁地来回踱步,捂着心口,冷汗湿了衣襟,失魂落魄地爬上了三楼,在小小的顶层打转。空气仿佛凝滞一般,她几乎要忍受不了心中的慌乱,不受控制地扯开外裳,仍觉得难受,空气沉重如铅,她觉得呼吸困难。三层什么也没有,唯余两扇窗,她跌跌撞撞地走到窗边,将窗户用力向外推开,巨大的弯月忽然跃至她眼前,整个阁楼被清晖照亮。阁楼第三层,有个名字,叫做望月台。夜晚的凉风吹进来,她听见远处传来渺渺的笙箫,低回婉转,似有人低声抚慰。她被那声音魇住了,僵在原地怔怔地听,听了半晌,嘴唇翕动:“凤君……”她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用嘶哑的声音喊道:“凤君——”夜色中传来阵阵回声。这曲子她不曾听过,但这箫的音色她却认得,是凤桐带在身边的那一只玉屏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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