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才在上面让你完成最后一轮训练,你怎么一个人跑到了这里?”特格问道。
“那些训练没有意义。”邓肯放下了他的杯子。
特格心想:塔拉扎,这下好了,没想到吧?他现在已经可以完全独立了。
邓肯也已不再称呼他的霸撒“长官”。
“你违抗我的命令?”
“不算是吧。”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知道!”
“你知道了之后,就不会再对我有多少好感。”
邓肯露出了惊恐的表情:“长官,您这话什么意思?”
哈,又叫我“长官”了。
特格说:“我们恢复你的初始记忆之前,你必须经历某些非常强烈的痛苦。我之前对你进行的各项训练,都是为了让你能够顺利度过那段痛苦的阶段。”
“痛苦?”
“初始的邓肯·艾达荷已经牺牲了,我们只知道这个方法可以让他复活。”
“长官,如果您能这样,我将不胜感激。”
“到时候你就不会这么想了。那些人曾经让你一次又一次复活,恢复初始记忆之后,你可能只会觉得我是他们手中的又一根鞭子。”
“长官,知道了难道不好吗?”
特格用手背擦了擦嘴巴:“就算你恨我……我可能也不会怪你。”
“长官,如果您遇到了我现在的这些事情,您会这么想吗?”邓肯的体态、语气和面部表情,都表明他恐惧、困惑又混乱。
特格心想:目前一切顺利。特格小心翼翼地执行着每一步必要的程序,他必须谨慎理解死灵的所有反应。邓肯现在满脑子的疑问,他希望得到什么东西,但是又害怕得到那个东西。
“我只是你的导师,不是你的父亲!”特格道。
严厉的语气令邓肯内心一紧:“您不是我的朋友吗?”
“是不是朋友,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初始的邓肯·艾达荷将必须回答这个问题。”
邓肯的眼神隐约出现了变化:“我还会记得这个地方吗?还有主堡、施万虞和……”
“你什么都不会忘记。你的记忆可能有一段时间会出现重叠,但是这些事情你都会记得。”
男孩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表情,他说:“所以您和我会成为战友。”话语里能听出他的悲伤。
特格现在俨然是一个严厉的霸撒,严格遵循着唤醒死灵的各项指示。
“我并不太想成为你的战友。”他目不转睛地瞪着邓肯的脸,希望发现某些迹象,“你以后说不定会成为霸撒,我觉得你可能是块当霸撒的料子。不过,到时候我肯定早就不在了。”
“您只把霸撒当作战友?”
“帕特林就是我的战友,他只当过班长。”
邓肯看了看自己的空杯子,然后看着特格,说道:“您为什么不点一杯喝的?您刚才在上面也累得不轻。”
这个问题问得很敏锐,这个孩子绝对不可小觑。他知道分享食物或饮料可以与对方建立联系,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做法。
特格说:“闻到你的就够了,它会让我想起一些往事,我暂时不需要回忆那些事情。”
“那您为什么下来?”
就是这样,男孩的声音里掺杂了期待和恐惧,他希望特格说出某件事情。
特格说:“我想仔细看看这次训练之后,你进步了多少。我得下来看看你才知道。”
“为什么这么仔细?”
期待和恐惧!现在该转移谈话的焦点了。
“我之前从来没有训练过死灵。”
死灵。无殿的滤清器尚未清除烹饪的气味,“死灵”这两个字便与那气味一同在两人之间飘荡,久久不能散去。死灵!邓肯的空杯子令这个字沾上了浓烈的香料气味。
邓肯探过身去,一言不发,脸上是急切的表情。特格的脑海中出现了卢西拉对男孩的评价:“他懂得利用沉默的力量。”
邓肯明白特格不会解释那句简单的陈述之后,便满脸失望地坐了回去。他左边的嘴角向下,一副懊丧、苦恼的表情,恢复了此前反观内心的状态。
特格说:“你下来并不是为了一个人待着,你是在逃避。你现在还是在逃避,你觉得没人会发现你。”
邓肯将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特格一直在等这个姿势。有关此时的指示非常明确:“死灵希望恢复初始记忆,但又极度恐惧初始记忆恢复。这是你们必须跨越的主要障碍。”
特格一声令下:“把手拿开!”
邓肯的手好像条件反射一样,应声放了下来。他像困兽一样盯着特格。
特格的指示告诫他:“告诉他事情的真相。这个时候,死灵所有感官都高度敏感,他可以看透你的内心。”
特格说:“我想让你知道,姐妹会到底对我下了怎样的命令,让我对你做出了什么事情。我也希望你明白,我其实并不喜欢做这些事情。”
邓肯的内心似乎蜷缩成了一团:“她们下了什么命令?”
“她们让我教给你的那些技能其实多多少少都存在一些问题。”
“问题?”
“一部分是综合训练,智能那部分。这个方面你已经达到了团长的水平。”
“超过了帕特林?”
“为什么必须超过帕特林?”
“他不是您的战友吗?”
“是。”
“您说他最多只当过班长!”
“帕特林完全有能力接手指挥整支跨星球的军事力量。他的战略出神入化,我曾经多次采纳他的战略。”
“可是您说他最多——”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觉得待在低层,自己会更加平易近人,我和他多次认识到这一点的重要性。”
“团长?”邓肯的声音很小,只算刚刚能听到。他怔怔地看着桌面。
“你的大脑已经掌握了那些机能,只是还会有些冲动,不过用得多了,就没问题了。你在武器方面的造诣已经超过了同龄人。”
邓肯依然低着头,问道:“我的同龄人?……长官,我多大了?”
正如指示所说,死灵只会围着核心的问题绕来绕去。“我多大了?”一个死灵,哪里有多大之类的事情。
特格冷漠严厉地说道:“你为什么不直接问自己的死灵年龄?”
“死……死灵年龄?长官,我的死灵年龄多大了?”
男孩的话说得十分悲苦,特格觉得眼泪已经在自己的眼眶里打转。塔拉扎事先告诫过他:“不要表现出太多同情心!”特格清了一下嗓子,掩饰了自己的情绪,说:“这个问题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特格收到的指示非常明确:“让他自己思考那个问题!始终都要让他注意自己的内心。这个过程中,心理的痛苦和身体的痛苦一样重要。”
邓肯浑身哆嗦地长嘘了一口气,他两只眼睛紧紧地闭着。特格刚刚坐到对面的时候,邓肯心想:时候到了吗?他要开始了吗?可是他完全没有料到特格会对自己恶语相向,现在特格又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口气。
他竟然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邓肯恼羞成怒,特格以为他是傻子吗?这样的伎俩随便一个司令都能使得出来,他觉得这样就能唬住他了吗?严词厉色对他人或许有效,但是绝对震慑不了我。不过,邓肯在特格的居高临下里察觉到了其他东西——一颗坚不可摧、合成塑钢一样的内核,是正直……是坚毅。邓肯看到了特格眼中的泪水,也看到了他掩饰内心的动作。
邓肯睁开眼睛,直视特格,说道:“长官,我不想傲慢无礼,也不想忘恩负义,可是您如果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实在没办法继续下去。”
塔拉扎的指示非常清晰:“死灵达到绝望的临界之后,你自然会知道。没有哪个死灵会掩饰这种情绪,他们的心智决定了这种状态下的抉择。注意他的声音和体态,他一旦到达这个点,你就能发现。”
进入外部通道的时候,邓肯差点进入了临界状态。特格现在必须沉默,绝对不能说话,逼迫邓肯提出他想提的问题,让他顺着自己的思路思考。
邓肯说:“您知道我曾经有一次想杀了施万虞吗?”
特格张了张嘴,又合上了,什么声音都没发出。不能说话!可是男孩非常严肃!
邓肯说:“我当时怕她,我不喜欢怕别人。”他的视线落在了桌面上,“您曾经跟我说,只有真正对我们有危险的东西,我们才会反感,抵触。”
“他会走过来,退回去,走过来,再退回去,反反复复若干次。什么都不要说,等他跳进来再说。”
“我不抵触您。”邓肯说着抬起了头,再一次看向了特格,“我只是不想让您当着我的面提‘死灵’。可是,卢西拉说得对,真相即便伤人,我们也绝对不能抵触。”
特格抿了抿嘴唇,他此时说话的欲望非常强烈,但是还没到“跳进来”的时间。
“我想过杀施万虞,您不意外吗?”邓肯问道。
特格全身紧绷,一动不动。他哪怕只是摇摇头,邓肯都会以为他在回应自己。
邓肯说:“我想过在她饮料里下点什么东西,可是只有懦夫才会干这种事情,我不是懦夫。不管怎么说,我都不会干出那样的事情。”
特格一言不发,纹丝不动。
邓肯说:“霸撒,我觉得您其实在意我的事情。不过您说得对,我们不可能成为战友。我要是活了下去,一定会超过您,到时候……我们也没机会并肩作战了,您说的是实话。”
特格不禁深吸了一口气,他的门泰特意识突然发现自己不可能忽视死灵强大的迹象。最近,这名少年在某个地方,或许就是眼下,就在这间凹室里,由少年蜕变成了一个男人。这个突然之间的发现令特格黯然,事情发展得竟然如此之快!完全没有正常的成长过程。
邓肯说:“卢西拉其实并不像您这样关心我,她只是服从那个塔拉扎大圣母的命令。”
现在还不是时候!特格提醒自己,他的舌头舔了舔嘴唇。
邓肯说:“您一直阻挠卢西拉执行命令,她到底是要把我怎么样?”
时候到了。“你觉得她要干什么?”特格反问道。
“我不知道!”
“初始的邓肯·艾达荷肯定知道。”
“您明明知道!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我只负责帮助你恢复初始的记忆。”
“那就快恢复吧!”
“其实只有你自己才能恢复。”
“我不知道怎么恢复!”
特格坐到了椅子的边上,但是什么都没有说。临界点到了吗?他感觉邓肯的急切中还缺了什么东西。
邓肯说:“长官,您知道我会读唇语。有一次,我爬上了天文台,看到卢西拉和施万虞在下面说话。施万虞说:‘他年龄是小!你不还是得执行命令?’”
特格小心翼翼地再一次顺着邓肯的目光看了过去,好像邓肯偷偷地在主堡里游荡一样,窥探、寻找他不知道的东西。他现在完全进入了记忆模式,没有意识到自己还在窥探,寻找……不过是一种不同的方式。
邓肯说:“我觉得她不是要杀了我。不过您一直在阻挠她,您应该知道她要干什么。”他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桌子上,“老家伙!问你话呢!听见没有?”
哈,彻底急了!
“我只能告诉你,她要干的事情和我的任务冲突。塔拉扎亲自要我保护你,帮你增强自身的能力。”
“可是您刚才说我的训练都……都有问题!”
“这是必要之举,这是在为你恢复初始记忆作准备。”
“我该怎么办?”
“你已经知道了。”
“我不知道!您快说吧!”
“很多事情,别人不说,你也能学会。我们跟你说过怎么抗拒命令吗?”
“求求您,救救我!”邓肯绝望地哀号一声。
特格强迫自己保持冷若冰霜的神态:“我不就是在救你吗?你以为我在干什么?”
邓肯两只手攥成拳头,捶在桌子上,震得杯子乒乓响。他狠狠地瞪着特格,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诡异的表情,眼中透着迫切。
“你是谁?”邓肯喃喃道。
这才是关键的问题!
特格的声音好像一把利剑,砍在了忽然失去防御的对方身上:“你觉得我是谁?”
邓肯极度渴望的表情扭曲了他的五官,他只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结结巴巴地说:“你是……你是……”
“装什么疯!装什么傻!”特格腾地跳了起来,佯装盛怒,恶狠狠地瞪着邓肯。
“你是……”
特格甩出右手,“啪”的一个耳光打在了邓肯的脸上:“我叫你抗命不从!”左手甩出,又是狠狠的一下,“抗命不从!”
邓肯在电光石火之间作出了反应,特格大吃一惊,身上一时间好像触电了一般。这是怎样的速度!邓肯一跃而起,跳到了椅子上,借着椅子晃动,右臂劈向了特格的软肋——肩部神经,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
特格凭借常年的作战本能,向右边一闪,左腿扫过桌面,踢中邓肯的腰胯。不过,特格仍旧没能完全躲开,邓肯掌根击中了特格左膝盖,特格感觉自己整条腿都麻了。
特格这一脚将邓肯踢倒在桌上,男孩几乎不能动弹,但仍努力想向后躲闪。特格左手撑着桌子,右手猛地砸在了邓肯脊椎底部的结合部位,他这几天安排的训练刻意削弱了这个地方的力量。
邓肯全身一阵剧痛,他只是呻吟了几声。换了别人,现在肯定大声痛叫,动弹不得,而邓肯却“哎哟”着爬向特格,准备继续攻击。
特格不得不继续痛下狠手,每次都要确保邓肯在剧痛之时能够看到他的面孔。
指示里说:“看着他的眼睛!”贝隆达为了强调这个步骤,告诉他:“他的眼睛看着好像看透了你,但是他叫出来的只会是‘雷托’。”
很久之后,特格很难再想起自己当时具体如何遵循流程唤醒了邓肯。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后来按照命令行事,但是记忆却去了别的地方。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另外一件抗命不从的事情——瑟柏之乱,满脑子都是动乱的情景。他当时正值中年,不过已经成为声名赫赫的霸撒。他穿着自己最威武的军装,但是一枚勋章都没戴(这一点颇为细致),顶着正午的烈日,站在战火与硝烟之中,前方是汹汹而来的叛军,他却什么武器都没有佩带!
叛军之中,许多人都欠他一条性命,多数人曾经誓死效忠于他,然而现在却在反抗他。特格站在他们面前,只是想告诉这些将士:“我没有戴那些勋章,你们不用想我们当年并肩作战的时候,我曾经为你们做的那些事情。我今天不会让你们觉得我和你们别无二致,我就穿了这身军装,只想告诉你们我还是霸撒。你们要是犯上作乱,就尽管来取我这条命。”
将士纷纷扔下武器,拥到他的面前,一些指挥官跪在了老霸撒的脚下,特格大声痛斥:“低什么头!跪什么跪!这是新指挥官让你们养成的坏毛病吗?”
后来,他告诉那些造反的将士,有些事情,他和他们一样不满,一样愤怒。瑟柏的战略作用完全没有发挥出来,但是他也告诫他们:“在这个宇宙里,一个真正愤怒的无知民族非常危险。可是,一个消息灵通而又智慧的社会如果愤怒不满,将会比一个无知的民族危险百倍,你们完全无法想象这个社会的智慧能够造成怎样的破坏。你们之前险些形成的那股力量,暴君与之相比也只会像慈父一般!”
这些话当然全都没错,不过要放在贝尼·杰瑟里特的语境下理解,并无助于他在球状无殿所做的事情——在生理和心理两个层面折磨一个几乎全无招架之力的死灵。
邓肯当时的眼神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两只眼睛如牛铃一般,直直地看着特格的脸,最后声嘶力竭大吼的时候,视线也没有离开。
“雷托,你这个浑蛋!你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