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眯起桃花眼的少年,气质一瞬之间变化很大。
顾荆周身的气场都似乎冷凝了下来,他抬眼,平静的看了一眼罗鸣。
被他眼神扫过的黑脸大高个儿,愣是哆嗦了一下。
“表兄,我做了什么吗,你这么看我?”他愣愣的问,自己也有些弄不明白,怎么会打哆嗦。
难道一个人的眼神会有这么大的威慑力吗?
哦,我知道了。
阿莹的表兄一定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听说绝世高手身上自带气场,往往和人眼神对视,就能给人带来压迫,甚至释放杀气。
阿莹的表兄一定是在试探我!
罗鸣当下看顾荆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极为热切,仿佛对方就是一块金元宝,捡起来就能放怀里一夜暴富。
顾荆面无表情的收回目光,没有回答罗鸣的话题。
他扭头,视线转向楚莹莹:“你娘回来了,莹莹,回家吃饭。”
“回家”两个字,被顾荆着重点了一下。而之前总是喊不出口的“莹莹”二字,忽然也能非常顺利的喊出来了。
方才看见楚莹莹和罗鸣一前一后出来时,顾荆就察觉心底莫名生出了一股郁气,却不知道因何而起。
莹莹姑娘早就说了,想要找个童养夫。
她容貌俏丽脱俗,性情又比一般的姑娘热情单纯。
也对,哪怕不是自己,也会有别人。
童养夫这个位置,并不只是给自己一个人。
想明白这一点,顾荆面无表情的往前走,甚至心里空空荡荡的,说不出的失落。
楚莹莹提着裙摆追过去,走了两步,对还愣在原地的罗鸣道。
“我要回家了,你也回去罢。你的信我收到了,放心。”
她的意思是,会把这封信转交给香儿。
然而这话落在前头的顾荆耳中,却是罗鸣要走了,还偷偷给楚莹莹写情信。
而后少女还笑容如花的安抚对方,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意。
顾荆的身影一僵,走路的身影都顿了顿。
楚莹莹笑吟吟追了上来:“狗蛋,你怎么走那么快,我要跑着才能追上你。你饿啦?”
顾荆脚步不停,声音克制:“没有。”
他一路沉默,只埋头疾走,丝毫不抬眼看路边景象。
楚莹莹习惯了他的寡言少语,也不奇怪。她跟在后头,一路上还顺便摘了点好看的花,然后捏在手里把玩。
眼看快到楚家的小院子时,顾荆停在了篱笆前,转身看着楚莹莹,欲言又止。
“莹莹姑娘。”
少年声音清朗低沉,真好听。
楚莹莹手里的花朵刚编好,弄成了手链,闻言抬眸看过来。
“嗯?”少女一双杏眼水汪汪。
顾荆的眼形是扇形,眼睛格外深邃,眼睫又很长。
他这样瞧人,楚莹莹纳罕的往后看了看,然后转过来的小脑袋还带着些不解:“怎么啦?”
顾荆看着她:“你…方才那人。你们…”
他说不下去了,耳根先红了一些。
楚莹莹接过话头:“嗯?你问的罗鸣吗?他快要从军去啦。明儿就走。”
小少女还是没说到点子上,顾荆再次沉默。
“……算了。”他转过身,大步向前。
他根本没有立场去阻止莹莹姑娘想做的事情。
楚莹莹快步跟上去,忽然恍然大悟:“你是在担心我?”
顾荆垂眼看她,并没有否认。
少女脸上的笑容就越发明媚了:“你是怕我和他私相授受?”
咳。
顾荆差点被少女的大胆言辞呛住,他整张面皮薄红,桃花眼闪过无奈。
他停下来,冲着楚莹莹弯了弯唇:“莹莹姑娘…”
楚莹莹条件反射的捂住嘴:“我知道啦!你是不是想说,姑娘家不要这样子说话。”
顾荆微微颔首。
少女拿开了手,冲着他笑:“这里又没有别人!你也不会说出去啊,我相信你。”
她哥俩好的拍了拍少年肩膀,贝齿整齐,脸上的梨涡明显。
“而且,我和罗鸣怎会是私相授受!我是受人之托,我才不是他的心上人呢。你误会了哦。”
楚莹莹一句话把事情解释完了。
顾荆竟然感觉压在心口的石头忽然间搬走,整个人松了口气。
楚莹莹想了想,歪着脑袋道:“但是具体的我不能和你说,罗鸣既然拜托我送信,我就得守口如瓶,从我这里做到保密。”
顾荆点头:“自然。”
确定了罗鸣给楚莹莹的信,是给别人以后。他心里的郁气一下子消失不见,甚至觉得天空都明朗了几分。
他肩膀松懈,却立刻挺直背脊:“走吧。伯母在家等着了。”
楚莹莹撅了撅唇,望着少年快步离开的身影。
方才的狗蛋怪怪的。
黄昏时,楚莹莹写好了条子,然后让红狐狸送过去给罗鸣。
至于罗鸣的信…
窗下的少女,脸上浮现了沉思。
她到底是今日就给香儿把信送过去,还是等到明日罗鸣走了再去?
嗯…
她心里纠结复杂,索性站起来去了隔壁顾荆的屋子。
“狗蛋。我有心事。”
她眨眨眼,也没敲门,就只站在门口小声说了一句。
顾荆开了门,少年沐浴过,脸上的皮肤像是一块冷玉,沾染了些许薄红。
桃花眼注视人时,格外深邃多情,能让人溺死在其中。
他身上穿的衣裳,已经不是白日里那一身了。
真奇怪呀。就那么普通平常的粗布衣服,怎么穿在狗蛋身上,就是能令人觉得这是一个隐姓埋名的贵公子?
顾荆喉结动了动,避开了眼神:“夜深了…”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不太好。
少年并未把这句话说出口,然而楚莹莹莫名的就是能懂对方的意思!
他站在门边,没有侧身让楚莹莹进去,气得少女一掐小蛮腰,声音都变大了一些。
“哼,你当初受伤了,人事不省的还不是被我给拖到了小瓦屋里呢,那会儿不仅夜深露重,还就我们两个。你躺着,我就把你袖子挽起来给你上草药了呀。名节名节的,你既对我问心无愧,为何还在意这些?左右是在我家中。”
顾荆被少女这番话,说的无地自容,耳根也微微泛着红。
他侧身让开了位置,默默示意楚莹莹可以进去。
少女却没进去,而是微微扬着脸,小声问:“倘若你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意中人,她要离开一段时间,去做一件有些危险的事情,需要你在这里等待。她特意让人写信给你,你是希望在她离开前收到这封信,还是离开后?”
顾荆怔了片刻,意识到这就是楚莹莹的心事。
“离开前。”他不假思索回答。
“为何?”
“不留遗憾。”
楚莹莹睁大双眸,想了一会儿,娇俏的脸上出现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我知道了!”
她这次去送信,并没有让红狐狸去,而是直接飞奔出门。朝着村头的屠户家而去。
顾荆怔了片刻,也跟了出去。
他一路跟在楚莹莹身后,不远不近的看着。
直到看到少女把信件送完,安然返回,他才默默转向。
楚莹莹跑回来时,像是放下了一件心事,神采飞扬。
如花的脸蛋因为跑来跑去,显出一股红扑扑的急促,那双杏眼却格外明亮。
“我回来啦。”
她专门跑去敲了敲少年的门。
顾荆应声打开门,微微颔首:“嗯。”
他平静的像是从未离开过这间房。
见少年反应淡淡的,楚莹莹做了个鬼脸:“木头。”
狗蛋就像个木头美人似的。
常常要她找话题,对方才会稍微回答几句。
和村里那些其他同龄的少年比,狗蛋真的是不一样。
顾荆沉默着,接受了楚莹莹的调侃。却在少女走远以后,沉思了一会儿。
他…像木头吗?
夜里躺到榻上时,楚莹莹翻了个身,下意识想去把玩袖子里的竹筒和小白蛇时,摸了个空。
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把小白蛇送给罗鸣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开始去想香儿和罗鸣的未来。
裴屠户杀了一辈子的猪,是个地地道道的屠户、武夫。这样的人,吃了没有读书的苦,做梦都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嫁给一个读书人。
这也是为何香儿明明和罗鸣两情相悦,却还是不被裴屠户所接受的原由。
她把信已经送过去了,香儿到底会怎么做呢?
是去阻拦罗鸣从军,还是支持?
三年以后,罗鸣是否能衣锦还乡,如愿的娶到香儿?
想着这些,楚莹莹慢慢睡着了。
梦里,她看到一个锦衣少年,轻轻喊她“莹莹”。
那个人的脸好像狗蛋!
然而气质雍容华贵,身后是无数的仆从。她明明就站在对方面前,却像是隔着山和海,总不能触碰到对方。
梦到最后,她倏然惊醒。
外头的天蒙蒙亮,那只刚开始学打鸣的小公鸡,这次叫唤的声音总算是在调子上了。
“吱吱吱。”
外头传来声音,是红狐狸在窗口叫。
楚莹莹起身,睡眼朦胧递给狐狸一个熟的鸡腿。看着这家伙高兴的尾巴乱晃,还发出了像小孩儿一样的欢快笑声,少女脸上也跟着现出笑意。
今日院子里传来了一些特别的动静。
起初楚莹莹以为,是太师父去而复返。
在她心里,太师父总是来无影去无踪,常常忽然过来小住一段时间又不告而别。幼时,她还觉得奇怪,长大一点,慢慢就习惯了。
所以当她听到动静时,只以为是太师父在习武。
结果当她走到院子里时,却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竟然是狗蛋。
少年手里一根随手捡的树枝,正挥在手中,使的是一套剑术。
他身形清瘦,气质周正清雅,一举一动都含着力量。步法轻快,身姿飘逸。
这看着哪里像是前段时间还断着腿的狗蛋呀。
楚莹莹从没见过顾荆露出这样的一面,登时看得有些入迷。
顾荆的动作一顿,意识到少女在身后,他挽了个剑花,丢开了手里的树枝。
“你功夫不错呀。狗蛋。”楚莹莹雀跃的开口,杏眼亮晶晶的。
顾荆沉默。他似乎不太擅长应对过于热情和直接的性子,尤其是面对姑娘。
是以,在楚莹莹夸奖过后,少年顿了片刻才微微点头:“你醒了。”
“对呀。啊,走,我们去送送罗鸣。“
楚莹莹猛地想起来昨天的事情。
她匆匆梳洗了一番,拎着裙摆跑出了院子。顾荆犹豫了片刻,也跟着过去了。
河边已经有人早起来洗衣服了,敲敲打打的,传来此起彼伏的声音。
楚莹莹冲着村口的位置跑去,风风火火的像只小麋鹿,哒哒哒的轻快极了。
罗鸣身上背着出远门的行囊,当看见村口站着的香儿时,他连话都不会说的了,只结结巴巴道:“香、香儿…”
裴香儿绷着脸,白净的脸上几颗雀斑调皮的落到鼻梁上,也是五官端正,眉眼秀气的一个姑娘。
她手里也拿了一个包裹,这会儿正鼓鼓囊囊的被放在地上。
罗鸣耷拉着脑袋,走过来时低着头:“你知道了…”
裴香儿眼睛红红的:“写封信,你就想走了?”
“你可真有本事,罗鸣。”
罗鸣垂着脑袋,自暴自弃的由着香儿数落:“我想去挣个军功,我想让你过好日子,我想你爹能同意我去提亲。”
黑脸大个儿慢慢抬头,语气也坚定起来。
“香儿,你信我。我一定回来。”
与其留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读书,记不住那些东西,不如出去拼一拼闯一闯。
罗鸣想着过去屡次登门提亲,都被裴屠户打出来的经历,一咬牙,开口道。
“香儿,我不想你受委屈。你夹在我和你爹之间不好受,我晓得。你让我出去罢,左右男人总要试一试,如此才不后悔。”
裴香儿今日来堵罗鸣,本来还想着打消对方的念头。
罗鸣就是个傻小子、大老粗。
他去从军?外面尔虞我诈的,这傻小子还不是被人骗?
她和楚莹莹是一样的想法,军功是那么好挣的?在那里能人辈出,甚至有不少身怀武艺的人,可罗鸣只是个有些力气的傻小子罢了。
战场上刀剑无眼,去了那儿…
裴香儿想了一夜,眼泪都打湿了枕头,第二日急匆匆过来,就是想阻止罗鸣。
可是真的见了这傻小子,看到对方眼神里的坚定和光,裴香儿反倒说不出什么劝人的话了。
“你…真的想好啦?”裴香儿忍住泪,只盯着罗鸣的眼睛这么问。
罗鸣不敢和这双泪眼对视,狠了狠心才点头:“嗯。想好了。”
“那你去罢。”
裴香儿反倒忽然一笑。
她拿起地上的包裹,递给罗鸣:“路上带着吃,这是干粮。我还纳了两双鞋子,原想过段日子给你的。你带上罢。”
楚莹莹赶过来时,正望见这一幕。
她一起长大的香儿,一贯就是泼辣又呛口的性子,然而这会儿却温声细语的和罗鸣说话,然后一样一样的把自己准备的东西送给人家,明明掉着泪呢,却默默用袖子擦掉了眼泪,只字不提挽留。
她鲜少看到香儿这一面,便拉住了顾荆,让对方和自己站远一点,不要去打扰了香儿和罗鸣道别。
香儿的反应,击垮了罗鸣这个傻大个的心防。
他蹲了下来,抱着脑袋哽咽:“不去了,香儿,呜呜我不去了!”
他真是舍不得香儿,一看香儿掉眼泪,他魂都要碎了。
他这么一哭,在楚莹莹的注视中,裴香儿忽然一收眼泪,撸起袖子拽住了罗鸣的耳朵。
“哎哟,香儿。”罗鸣有点回不过神,愣愣地看着她。
裴香儿一字一顿:“既然决定要去了,麻溜的拿着包裹赶紧走。男子汉大丈夫,别在这哭。”
罗鸣委屈的捂着耳朵站了起来:“香儿。”
裴香儿面无表情:“去罢,我等你三年,三年后的今朝你若不回来,我就找人嫁了。”
罗鸣一听,一时更不想去了。
然而裴香儿却把包裹往他怀里一塞,凶巴巴道:“出去了别给我丢脸,要有点出息,别人欺负你,不许哭。看到厉害的人,学着点儿。你这身力气和块头放在那,孬好给我混出点样子来。”
她这样子叮嘱人,罗鸣听了连连点头,一下子心里就有主心骨了,不慌了。
“香儿,你还是这样骂我,我舒服。”
方才见香儿哭了,罗鸣一下子就六神无主了。
楚莹莹在身后听着这两人的对话,噗嗤笑了出来。
她悄悄看了顾荆一眼,发现少年脸上也带着笑。
两人对视了一眼,顾荆像是意识到什么,笑容倏然消失,拳头抵在唇边轻轻咳了咳。
少年青涩的反应,就像个红了的柿子挂在枝头轻轻摇晃。
楚莹莹晚弯起唇,忽然凑过来,小声道:“我不会那样对你的。”
她对自己的童养夫没有任何要求。只要对感情忠贞,还有长得好看,就够啦。
其他的养家糊口出人头地,就随便罢。不强求。
“你做我童养夫,就我养你啊。”
少女冲着顾荆灿然一笑,然后跑去和罗鸣道别了。
只剩顾荆原地站着,微微怔了片刻。
少女方才那一笑,柳叶眉弯弯的,唇也红红的,是荷花初绽的美好。
送完罗鸣,看着对方走远了,楚莹莹才看见香儿又在抹泪。
这会儿,方才还凶巴巴的少女,哭的鼻子通红,抱住楚莹莹不住的抽噎。
楚莹莹安抚她:“香儿,罗鸣其实是会一点武艺的,而且他力气大,胆子也大。到了军营里,想必是会比普通人出挑一些的。你别担心啊。”
裴香儿点点头,终于止住了眼泪。
少年人的情意才刚开始,就要眼睁睁看着心上人远去,自此一别,至少三年才能归来。
裴香儿平时看着再泼辣,到底还是不舍的。
但也只有当罗鸣走了以后,她才敢在楚莹莹这样子的玩伴面前展露。
楚莹莹则有些不解:“香儿,你既舍不得他,方才为何不留下罗鸣?他已经不想走了,还哭得那般不舍…”
要不是香儿说了罗鸣一顿,恐怕傻大个就留下来了。
裴香儿摇了摇头,擦去脸上的泪痕道。
“罗鸣一见到我,只是当时昏头。倘若没有走成,也许第一天第二天,我们还好好的,可第三天第四天,往后每一天他想起我阻了他去从军,他会埋怨我,也会遗憾后悔。”
傻小子能给她写这封信,就说明是真的下定了决心。她不能拖后腿,反倒要给罗鸣一点儿劲。
“况且,我爹不同意我俩的事,这始终是一个心结。”
“我信他,三年后他一定会回来。”
裴香儿看着远方,目光坚定。
楚莹莹跟着用力点头,心里却忽然很感慨。
——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呢。
身边的小伙伴们,在碰到“情”以后,仿佛一夜之间忽然长大了,变得那么不一样。
这让楚莹莹很感慨。
回去的路上,裴香儿忽然扭头看了一眼跟在他们身后的顾荆。
然后神神秘秘笑着问楚莹莹。
“阿莹,给我从实招来,你那表兄真的是表兄?”
楚莹莹心里一惊,脸上却欲盖弥彰的露出肯定神色:“当然啊。他不是表兄,怎么能住我家中!”
裴香儿拱她一下,手笼在少女耳廓,一字一顿笑着道。
“住在家中的啊,也有可能不是表兄,是情哥哥。”
一句话惹得楚莹莹握紧小拳头追着打她。
“胡说,你再胡说!才不是!”
也不知怎么的,平日里对着狗蛋,她怎么逗弄,都没脸红耳热过。
这会儿被香儿一打趣,却臊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少女追着裴香儿,打打闹闹的跑远。
“你再说,再说。”
“哈哈哈哈,我不说了,不说了行吗,哈哈哈哈,哎,我喘不过气了。”
远处传来裴香儿和楚莹莹的笑闹声。
“阿莹,我不瞎说啊,你那表兄真俊,你俩真般配。”
裴香儿有些羡慕:“想来若是你们二人生出情愫,你爹娘定会同意的罢。你表兄瞧着是个读书人。”
小道上跟着的顾荆,一时往前走也不是,退也不是,耳廓绯红一片。
习武之人的耳力灵敏,该听见的不该听见的,他全听了个遍。
——不是表兄,是情哥哥。
翌日回去,楚莹莹发现狗蛋在黄昏时不见了。
她怔了怔,刚要出门去找,就见院子外进来了一道身影。
顾荆穿着深蓝色的粗布衣裳,一副典型的樵夫打扮,身后背着一大捆柴禾,左手还拿着一柄开了刃的斧头。
楚莹莹稀奇道:“你怎么去砍柴啦。”
少年沉默地放下柴禾,挨个堆放到院子里专门放柴的地方。这才转身沉声道。
“闲着也是闲着。”
他说这话时,不知为何,不太敢直视楚莹莹,只对着地上的柴禾说话。
楚莹莹对狗蛋的羞涩见怪不怪了,她抿着唇笑。
“你…是不是那天听到了什么啊?”
顾荆眼神一缩,面上却不动声色:“听到什么?”
楚莹莹走过来,掐着小蛮腰盯着他看了会儿,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哦。没什么。”
她总觉得这几日狗蛋变得勤快了不少。
不仅会去砍柴了,甚至还会在她去剁鸡草的时候,主动帮她忙。
还别说,这样的狗蛋让楚莹莹在家事方面轻快不少。
天色暗下来后,楚行和田娘从外头一块进来,老远就看到自家烟囱炊烟袅袅。
“莹莹近来长大了,越发勤快了。”
楚行感叹。
从前女儿被娇养着,常常满后山的疯跑。楚行也曾和田娘担忧过,怕这孩子没个姑娘家的样子,往后到了年纪不好找婆家。或是日后嫁出去了,小性子还在,和夫家处不好关系。
可而今,自家莹莹的性子却像是被磨平了不少。
看着有大姑娘的样子了,他和田娘晚回来一会儿,家里就总是饭菜都做好了,只等着他们坐到桌边用膳。
然而两人进了屋子,见到的场景却不是想象中女儿在生火做饭。
灶口坐着加柴添火的竟然是狗蛋!
而女儿莹莹却躺在门边的椅子上,慵懒的缩成一团,手里的蒲扇还一扇一扇的。
“……”田娘和楚行都呆住,错愕了一瞬。
楚莹莹瞧见爹娘回来,不慌不忙的从椅子里站起来:“爹,娘,你们再等等。饭菜马上好了。”
小少女身上干干净净的,皮肤也光洁白皙,脸蛋就如剥了壳的鸡蛋一般清爽白嫩。
那把蒲扇在她手里,扇出了大家闺秀纳凉的味道。她浑身上下清清爽爽,长得又娇美,这副模样说是被人服侍的小姐都有人信。
相比之下,在灶口忙碌的顾荆,袖子上都是黑灰,脸上也沾了一点,简直像个被压榨的长工,忙忙碌碌的走来走去。
一会儿添柴,一会儿掀开锅盖翻炒一下锅里的菜。
少年明显是不干粗活的人,做这一切时紧张的如临大敌,甚至无暇顾及刚回来的楚行二人。
田娘和楚行进来时,万万没想到看到的是这样的景象。
“莹莹你这…”田娘一把将楚莹莹拉到院子里,回头看了一眼,低声训斥道。
“你怎么回事?狗蛋是客,你怎么让他去烧火做饭?”
楚莹莹无辜的抿了抿唇:“是他自己要去的。我拦都拦不住。”
狗蛋忽然这么勤快,她都觉得好奇呢。
然而少年就是个闷葫芦,不爱说话,哪怕她刨根究底追着问,狗蛋都不一定多说几个字。
楚莹莹索性就放手不管了,只在旁边叮嘱着说一些烧火做菜的要点。
狗蛋虽然忙起来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可重在听话主动啊。估摸着下个几次厨,就能有模有样了。
想到这一点,楚莹莹心里竟然莫名很有成就感,她弯着唇笑。
却被田娘敲了下脑袋。
“哎哟!阿娘!”少女抱着脑袋,泪汪汪看她。
田娘没好气道:“狗蛋是客人。你跟着你爹读书认字,他就是这么教你待客之道的?”
楚莹莹眼巴巴道:“可我也是他救命恩人啊。买药钱,补身子的钱,这些钱不是钱吗?他既然暂时无处可去,也想不到自己是何人。而且身子也大好了,留在这里干点活儿,不也是应该的嘛。”
“而且,眼下村寨里的人都知道了,说狗蛋是我表兄。既然是表兄,那在旁人眼中,我们就是一家人了。那何必计较这么多,有活儿就干嘛。”
少女委屈的不得了,捧着脑门撅起了嘴巴。
“娘,你怎么向着外人啊。”
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田娘顿时心软了,可她摸了摸楚莹莹脑顶后,却硬着心肠道。
“娘是怕你得罪了人啊。狗蛋那模样长相和气质,咱们私底下也讨论过好多次了,知晓他定然是出身大户人家。你既然救了他,有这份恩情在,何苦白白消耗?若他日后想起来自己是谁,计较起这些日子在咱们家中做牛做马干活的事儿,贵公子哥儿的脸面往哪里搁?”
“别说京城了,你就看咱们城里的官家,他们家中的少爷小姐,哪个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被家丁丫鬟们围着的?你这般使唤人家,哪怕狗蛋日后想起来自己是谁了不记恨你,那他家中的长辈呢?”
楚莹莹听着娘这么说,再看田娘苦口婆心的样子,她慢半拍的点了点头,心里也咯噔一下。
“是哦。娘你说的有道理呢。”
她从前去赶集,有一次看到县太爷家的公子,身后跟着好几个家丁,大摇大摆的上街戏耍。当时看着,她就觉得县太爷的公子身上有股脂粉气,全然没有男人的丁点阳刚气概,一看便是被人宠坏了。
“那…那怎么办?”楚莹莹眨眨眼,无措的看着娘。
“伯母。”
门口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娘俩齐齐僵住。
看见顾荆不知何时站在了她们几步之遥的墙根下。
少年脸上和袖子上的灰黑还没擦掉,稍微有些狼狈,但气度放在那儿,身形又飘逸挺拔。
楚莹莹和田娘齐齐一愣。
娘俩都有些尴尬。
背地里说人坏人,被当面逮住了,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来缓解此时的窘迫。
楚莹莹清清嗓子开口:“你饭菜做好啦?”
顾荆颔首:“嗯。”
少年还是这副话很少,性子有些寡淡的样子,却让楚莹莹不太自在。
田娘讪讪的笑了笑,实在觉得有点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进去摆碗筷去了。
楚莹莹却扬脸冲顾荆招招手:“你来一下。”
少年沉默着跟了过去。
就那么一会功夫,楚莹莹从井里打了一桶水上来,然后掏出自己的小帕子,沾了水。
顾荆站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默默看着,并不说话。
“你站过来一点。”
少女忽然开口。
顾荆没吭声,但动作上很顺从的往前走了一步,两人瞬间就离得比较近了。
少年身形比起楚莹莹,是要高挑了一些的。骨架也不同。
女儿家骨骼纤细,肩膀瘦削,好像轻轻一搂就可以放到怀里护着。而男子的骨骼粗,力气大,身板挺直了站在那儿,显得格外挺拔可靠。
楚莹莹眯起一双杏眼盯着顾荆看了一会儿,又道。
“你低头。别站那么直呀。”
小少女的话来的突然,顾荆有些不明就里,却还是顺着对方,微微俯身。
于是下一刻,少女柔软的手捏着湿掉的帕子,轻轻擦上了顾荆的脸。
顾荆身形一僵。
“别动。”
楚莹莹捏着他下巴,声音带点少女的天然轻柔软糯。
那张湿掉的帕子,像调皮的蝴蝶在他脸上扇动翅膀轻蹭,偶尔少女指尖会触碰到他脸部的肌肤。
顾荆喉结微动:“莹莹。”
他要往后退,楚莹莹却不让。
少女有些霸道的把他整张脸擦了擦,细心的像是给一个小花猫擦拭。
“我阿娘呢,也是好人,她是疼我关心我,怕我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才会那样叮嘱我。方才你全听到了,是不是?”
少女吐气如兰,很温柔的“拷问”。
顾荆沉默的点了点头:“嗯。”
他全听见了。
习武之人的耳力好,他不是故意偷听。
方才过来说那句话,也是一时冲动,他只是想让楚莹莹不要防备自己怕自己。
“昂,你听见就听见了罢。”楚莹莹点点头。
等把狗蛋那张俊俏的脸全部擦干净了,她冲人家笑:“你看我对你这么好,又救你的命,又花钱给你煎药养伤,还请我太师父出山把你身上的毒解了。狗蛋,我是不是对你很好呀?”
这些字,的确是顾荆一个字都不能反驳的。
他点头承认。
于是楚莹莹脸上的笑容就更真切动人了。
“那你以后恢复了记忆,万一想起来自己是个王侯公卿,贵人家的公子哥,你会不会来欺负我们啊?就算你自己不欺负,你会不会让别人来欺负?”
少年平静却坚定的摇了摇头。顿了一下,又开口道。
“不会让人欺负。”
楚莹莹满意了,小手帕又去擦擦人家脸颊:“记住你说的哦。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她还调皮的用指尖戳了一下少年的腮,做这串动作时,和平日里逗弄那些山林里的鸟儿狐狸没什么区别,全然没觉得不自在。
顾荆却依然是僵硬的身体状态,浑身每块肌肉都绷紧着。呼吸间,他甚至能闻到少女身上的浅淡香气。
他僵着身子说:“…好。”
有一瞬,他头脑空白,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只知道,楚莹莹要他答应什么,他都抵挡不过,只能从了。
便是这会儿,倘若少女开口要他从今以后留下来,无论记忆恢复已否,只安心做她的童养夫。
他想,他也想不到拒绝。
所幸没有。
所幸…
也不知道此刻心底的情绪,庆幸还是失望。
少年立在院子里,望着楚莹莹进门去,随着夜幕来临,跟着叹出了一口气。
皇城。
三公主近日也不似往日里那样,喜欢跑出去扑彩蝶了。
一是天气转冷,再没春夏时节里那么多蝴蝶可以扑。二是…
前些日子,长春宫的丹妃娘娘竟然和太后说她身怀有孕,需要常在御花园走走,但怕遇到了三公主被撞倒。
如此拙劣的借口竟然还当真有用。
太后娘娘借此开口让三公主近日不要四处跑动,多在殿中待着修身养性端庄一些。
这话已经算是重的了。
丹妃娘娘仗着身怀有孕,成日里就爱和皇后娘娘做对。她是太后那一脉的娘家侄女,是以进宫以后,这些年里一直很得脸面。
三公主如今不出门去玩了,整日里关在宫中,瞧着都少了几分从前的活泼劲儿。
“公主,您为何不去找陛下呢?”
三公主身边的心腹开口问。
往常三公主总是能把陛下哄的龙颜大悦,她们殿里的赏赐更是没缺过。
三公主命好,不仅有着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做靠山,身后还有太子殿下和陛下。可以说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和掌上明珠。
宫里哪个有三公主这么好的福气?
长公主的母妃体弱,也不得陛下宠幸。后来是被送到了皇后娘娘手下抚养,才慢慢端庄稳重起来,得了几分体面。
二公主的母妃出身低微,只是个宫女,到如今才只是个答应,性子自小唯唯诺诺,甚至没有公主的派头。
而四公主由如妃娘娘所出,如妃娘娘倒是得过陛下的喜爱,奈何性子柔弱,胆小怕事,倒把好好的一个四公主也教养的和她一般。
陛下一共四个公主,无论是照着受宠程度还是容貌性子去排,三公主都能排前头。往日里,谁见了三公主,不得让着点?
可这些日子,随着太子殿下出宫游历之后迟迟不归,皇宫好像忽然间变了个样子。
最喜欢热闹的三公主竟然不爱凑热闹了,梧桐宫里的皇后娘娘也常常闭门不出,甚至免去了那些嫔妃每日的觐见
陛下更是…好似忽然间不疼三公主了一般。连带着太后听信了丹妃娘娘的话,不分青红皂白斥责三公主。
皇宫里惯来都是捧高踩低,陛下的圣宠更是贵人行在宫中的护身符,没了这层护身符,宫里的那些魑魅魍魉就都爱做点事儿出来。
宫女安夏劝着三公主去寻陛下,也是担心这个。
“公主,不如去求见陛下罢。”
三公主长鸣却扭过脸道:“我不去。”
太子哥哥到如今依然一点消息都没,她夜里也和母后一样着急。
父皇明明知道是这宫中有人出手害了太子哥哥,可却不声不响,帮着隐瞒,丝毫没有半点上火着急的样子。
她想去找父皇大闹一场,然而母后却再三劝阻她不可莽撞行事。
甚至…
甚至那日母后万般无奈之下,才告诉她,父皇其实并没有那么喜爱他们。
一切不过是为了掣肘群臣罢了。
三公主是真不信父皇是如此薄情寡义的人。
为此,她不惜开口让安夏做出她生病的样子来,闭门不出,只传消息出去。
可父皇却毫不在意,压根没派人来看过。
这让长鸣心灰意冷,不由得更加思念兄长。
“若是太子哥哥在就好了。我从前不懂事,只顾着玩,哪知道宫中有这么多豺狼虎豹…安夏,你说太子哥哥他…他到底在哪儿?”还活着吗?
长鸣这般没心没肺的性子,也因为此事红了眼眶。
安夏温和开口:“太子殿下洪福齐天,是真龙后裔。他啊,兴许是遇到了哪家的漂亮小姐,被绊住了。”
长鸣叹气:“若是这般倒好了。”
那此时失踪的太子殿下在做什么呢?
悬崖下的杏花村。
少年卷着袖子,正帮着楚莹莹追在一只大白鹅身后堵它。
“狗蛋狗蛋,你去那边那边!我们从两个方向围住它。”
顾荆听着少女的指令,立刻调换了方向。
很快,大白鹅在两人的包抄下,着急的扇动翅膀发出了“灰灰”的声音,看样子是要啄人了。
楚莹莹两条手臂伸长了拦着它,小声道。
“好,一二三,扑它!”
两个人几乎同时扑向大白鹅。
那鹅好灵活,一个闪身拍打着翅膀半飞了起来,落下一地羽毛。
“哎哟!”
楚莹莹扑了个空,没站稳,整个的摔到地上。
倒是不痛。就是…
她扑得太猛,又没收住力道,直接把狗蛋扑在了地上。
她眨眨眼,看见自己身下当肉垫的某个少年,唇红齿白,剑眉星目,被她压疼了,也只发出一声闷哼,手还护着她。
狗蛋可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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