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玉养过三十三日后,不但身体健壮,连脸上的疤痕都一并消除,依旧回大观园里住着。
以前因是宝玉喜爱漂亮女孩,巴不得都围着他转,贾母也乐得纵他,以致宝玉房里八个大丫头,八个二等丫头,还有其他一些小丫头不计其数。之前宝玉说要减人,贾母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细细数下来,竟比姐妹们加在一起还多,到底不像话。
贾母便做主,将袭人、晴雯做大丫头,麝月、碧痕、秋纹、绮霞做二等,又留了一些小丫鬟,不多不少。恍惚想起来袭人原是在自己这边领着一等丫鬟的月例,特意把凤姐叫来嘱咐了一番,把袭人裁了过去。这在宝玉院里引出一些动静,原先大丫鬟是一吊钱,二等是五百文,足足少了一半啊,最倒霉的是袭人,从一两银子变成一吊钱,这也差得太多了。
但这是贾母发话,众人也不敢说些什么。
宝玉病的时节,贾芸一直呆在店里经营,他也想进去探望,只是贾母压根就不许人打扰。好容易听说宝玉好了,立马就托了里面的几位姐姐传话,收拾好帐本进去请安。
宝玉正披了件衣服看书,见他来了,连忙招呼人上茶。
贾芸也是准备了一番,打听好宝玉房里的几位姐姐,也认得宝玉屋里的袭人,见她端茶,连忙站起身来,推辞道:“我是个什么人物,哪里敢劳烦姐姐亲自上茶,随便打发个小丫头就好了。”
宝玉道:“你只管坐着吧,她也原不过是个丫鬟。”又打发袭人下去。
贾芸笑道:“虽说如此,叔叔房里的丫鬟,我怎么敢放肆呢。”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
宝玉道:“你这回来是做什么,可是铺子里出了什么事。”
贾芸连忙拿出账目给宝玉看,道:“托叔叔的福,侄儿做了这几天掌柜,今儿才听说叔叔好些了,就想把这些拿给您看看。”
宝玉翻了几张,见上面账目条理清楚,数目什么也都对的上,很是满意,道:“你这掌柜当得越来越像模样了,想要什么赏?”
贾芸不好意思笑了笑,道:“都是宝叔抬举,侄儿哪敢要什么赏。”
宝玉笑了笑,道:“你就说嘛。”
贾芸想了想,道:“二叔如果真要赏我,不如就把那铺子改了吧。”
宝玉听了这话,来了兴致,道:“哦?为何。”
贾芸道:“二叔您看,那铺子左右两边都是卖绫罗绸缎的,大家在一处做一样的生意,难免要比来比去,不如换了,咱们卖别的。”
宝玉也觉得有道理,心下略略思索一番,有了主意,也想听听贾芸的想法,问道:“那你想开什么铺子?”
贾芸笑道:“那条街上全是卖首饰衣服的,来的也多是些太太小姐,若卖别的,想来也没什么生意。还是卖些女儿家的东西,比如胭脂水粉,配好的香袋,团扇,扇坠儿,越精致越好。”
宝玉拍掌笑道:“好,好!你可有具体想法?”
贾芸听他的语气,知道宝玉欢喜,道:“京里这边别的不论,单说府里,每个月光姑娘们的胭脂费用就有几十两。这里头定是有赚头的。侄儿想着先去江南那边进点货,探探那边行情再说。”
宝玉笑道:“你这一去一来,只怕连大年初一都要在外面。我有个朋友正在江南办事,正好叫他带点东西。说起胭脂膏子,总往江南进货也不好,等我好一会了,咱们出去看看,哪家的原料好,买回来自己做。”
贾芸摊手道:“可是咱们没有方子,外面的都是大男人,哪里会做这种精细活。”
宝玉道:“这你就不管了,我去找去。”
两人又闲话几句,贾芸见宝玉懒懒的,便告辞了。
小红原是在外面伺候,她爹妈都是府里的管事,这才留了下来。宝玉平日规矩最是严谨,她也找不到露脸的机会,今日见了一个俊俏公子,便留了点心,晚上找到送人出去的佳蕙,才知道这是本家的爷们,叫贾芸的。小红心里就有了点想头,这些都是后话。
宝玉虽然好了,但贾母还是不许他出去,宝玉无聊至极,索性先把胭脂方子写了出来,放在书案上,拿本诗集遮住,胡乱睡了过去。
袭人守在外头,丫鬟们或做针线,或翻花绳。黛玉宝钗来了,袭人连忙招呼她俩进来,黛玉瞧见宝玉午睡,转过身,对宝钗打手势,摇了摇头。
两人走了出去,到了外头,瞧见了书案上的方子,黛玉拿起来瞧了瞧,便给宝钗看。
袭人笑道:“这是他早起时写的,我又不识字,也不知道他写了什么。”
宝钗掩嘴笑道:“想不到宝兄弟也有淘气的时候,谁能想到他弄这个。”
袭人听得云里雾里。
黛玉笑着解释道:“这是胭脂方子。”
袭人叹了口气,道:“姑娘们不知道,他小时候淘气多了,那年不就是因为淘换这玩意儿,被老爷打了一顿吗。平日也劝了他不少了。原以为听进去了,没想到现在又开始了。”
黛玉笑道:“你也别恼,说不准他是有用呢。”
袭人道:“有什么用,无非就是做出来到别人跟前奉殷勤,唉,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
宝钗听了这话不像,拉着黛玉借口有事便走了。黛玉心里不快,就说要回去。
宝钗心里在想袭人说的话,暗忖道:“素日果然小瞧了这丫头。”
这些事宝玉都不知道,接近年关,贾母终于松了口。
宝玉先去了高渊府上,将在病中修养时做的功课拿给先生看。
高渊看着眼前一杳纸,一张一张细细的看,一句一句批改,把宝玉叫到身旁讲着,从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着手。
宝玉一向在诗词上面颇有灵性,见高先生讲的大多他都没听过,于是更加认真,时不时还提出一些小问题。
一口气讲完,才发现日落西山,太阳早就下去了。高渊心里高兴,扯下腰间的玉佩给了宝玉,道:“你也辛苦了,方才跟你讲的都听懂了?回去之后好好琢磨琢磨,要勤加练习。”
宝玉弯腰拱手道:“是。”
高渊又道:“眼看就要过年,就不用来了,在家找一些史书出来读一读,过完年,我是要考的。”
宝玉一连答应了下来。
这时候高太太推门进来了,笑道:“哎呀,这么晚了,快别教了。宝玉,肚子饿了吧?来,饭都已经上齐了,一起去吃饭吧。”
宝玉笑道:“师母留饭,本不该辞的,只是这么久没回,家里老太太该着急了。”
高太太笑道:“是了,你快回去吧,免得老太太担心,回去看见黛丫头时问问,可还有什么缺的,回头我打发人送过去。”
宝玉笑着答应了。
等会到贾府,早就有小厮在门口等着,见宝玉回来了,一面打发人回去报信,一面扶着宝玉下马,道:“哎呦,我的菩萨哥儿,你怎么才回来,老太太等得都快发火了。”
宝玉回房换了衣服,就往贾母那边去,见黛玉正陪着老太太吃饭,就冲她笑了笑。
黛玉也不理他,贾母放下碗,板着脸道:“一出去就成了没笼的马,上哪儿野去了?也没打发人回来报个信。”
宝玉连忙赔罪,笑道:“原是在师傅那里,听他老人家讲学,一时入了迷,就混忘了时辰。还是师母提醒了一声,才知道这么完了。知道老太太着急,我连饭都没在那儿吃,就赶回来了。”
贾母一听宝玉还没吃饭,哪里还顾得上生气,连忙吩咐婆子,将给宝玉留的饭菜端上来。
宝玉是真饿了,一口气扒了两碗,那碗红烧樱桃肉也吃了个干净。宝玉尤嫌不足,又添了一碗。
黛玉就坐在他对面,看宝玉狼吞虎咽的样子就好笑。宝玉瞧见了,颇为不好意思的连连往她碗里夹菜,笑道:“你也吃啊,这个狍子肉就很不错,又嫩又不腻,可好吃了。老祖宗,您也吃。”说着,又给贾母夹了一块。
贾母看宝玉吃的津津有味,胃口也好了起来,祖孙二人吃了不少。
吃完饭,又陪贾母说笑了一会,宝玉便送黛玉先回去休息,两个婆子在前头打着灯笼,宝玉黛玉并排走着。
宝玉笑道:“你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可有缺什么东西?”
黛玉疑惑道:“好端端的,你怎么问这个?”
宝玉道:“是师母叫我问的。”
黛玉冷哼一声,道:“我说呢,无缘无故,你怎么会问起这个,原来是母亲叫你来问。”
宝玉笑道:“这话听着,怎么像妹妹想我问。”
黛玉别过脸,道:“呸,没脸没皮,难道我少人关心,非要你来献殷勤?”
宝玉奇道:“这又是生了哪门子气?不过是帮师母带句话而已,我可说错了什么?”
黛玉道:“我不敢生二爷的气,也求二爷少在我跟前,我福薄,受用不起。”说完,气冲冲的就往前面走。
宝玉有些摸不着头脑,又怕黛玉看不清路,摔一跤可不得了,连忙跟了上去。
到了潇湘馆,就看见黛玉伏在贵妃塌上哭,宝玉悄悄地坐在她身旁,见她哭的那样伤心,又不知道怎么劝,急道:“好好的,怎么又哭了?你要是生我气,打也好骂也罢,何必作践自己的身子。”
黛玉赌气道:“我作践我的身子,我死去,关你何事?”
宝玉最见不得黛玉这样咒自己,连忙捂住她的嘴,道:“说这种话做什么,快呸呸呸。”
黛玉挣开,道:“就说这种话。”
宝玉急得直跺脚,转过身去双手握拳,催腿急道:“你这分明是叫我去死。”
黛玉道:“这话就奇了,我说我死,怎么你就是了。”
宝玉听了,转过头来,双目含泪道:“你还说这话。”
黛玉见他急得都要哭了,眼睛一酸,也流下泪来。
紫鹃等人听见里面吵架,正要进来劝几句,又听里面没了动静,隔着纱窗一瞧,那两人坐在一处抹泪,想着外人再怎么劝也是无用的,还得他们自己想明白,也就不进去了。
宝玉低着头,瞧见塌上黛玉水葱似的小手,想要抓住,黛玉躲开了,宝玉也不放弃,一把拉住,再也不松开。
黛玉挣扎不过,抽噎道:“还不快松开。”
宝玉低着头,轻声道:“再不许说那个字了,好不好?”
黛玉愣住了,别过脸去,晃了晃拉着的手,道:“你先松开。”
宝玉道:“答应我就送开。”
黛玉小声嗫嚅道:“知道了。”
宝玉还不松开,两人就这么坐着。这时袭人来了,边进来边说道:“原来在这里,害我找了半天。天都这么晚了,二爷回去歇息吧。”说着,就要掀开纱帐,来拉宝玉。袖子宽大,也看不见两人拉着的手。
眼瞧着袭人过来啦,黛玉越发挣扎的厉害,宝玉哪里肯,大声道:“知道了。”
宝玉捏了捏黛玉的手,嘱咐道:“早些睡吧,我明儿再来看你。”
不等黛玉回答,起身就走了。
外面引路的婆子丫鬟都是全的,等出来潇湘馆,宝玉突然停了下来,回头问袭人,道:“方才,你怎么没向林妹妹问声好?”
袭人万没想到宝玉会突然问这个,尴尬的笑了笑,道:“急着找二爷,忘了。”
宝玉冷声道:“是无心还是有意,自己心里清楚,事不过三,你是知道规矩的。”说完,抬脚就走了,只留袭人愣在原地。
袭人自然是知道的,自己的心思自己懂,说白了就两个字,宝玉。自从跟了宝玉,袭人心里眼里全是他,连上次回家,母亲哥哥说要赎人,都被她骂了回去,就是念着宝玉。
从前宝玉围着自己姐姐长姐姐短,她虽然劝着,但心里还是得意的。后来宝玉变了,不再跟丫鬟们混在一起,她只当宝玉长大了,也无所谓,横竖宝玉对谁都不亲近,她依旧还是一把手。
可这一切都从林姑娘进府开始,就变了。原来宝玉不是不喜欢和她们混在一起,而是只想和林姑娘玩。一日下来要问几百遍“林姑娘怎么样了”。有什么吃的玩的第一个想到的也是林姑娘。成天不是去外面读书,就是去潇湘馆。
这叫她怎么不妒忌?是的,她妒忌,她从来没见过宝玉这样待一个人,她就是妒忌了,这回又见两人呆在一处,言行间难免有些放肆。
袭人醒了醒神,她也知道不能这样,自己只是个奴才,生死都由不得她,只是怎么样才会叫宝玉远了林姑娘呢?谁能让宝玉远了林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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