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薇穿着件天蓝色的长裙,整个人看上去窈窕动人。她惊奇的看着陈子嘉,再看苏措,说:“陈先生,原来苏老师是你的女朋友,我可真没想到。”
这都是个什么状况,大脑一瞬发懵,但多年的习惯尤在,苏措露出个笑后抢在陈子嘉说话前开口:“李医生,怎么你也在?”
“是我姐姐的婚礼。”
苏措这才想起请帖上的新娘的确姓李,恍然大悟又笑又叹说了句“好巧”;李文薇扭头看着身边人,笑容满面的介绍:“一昊,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苏老师,从来没见到过对学生这么认真负责的老师了。”
许一昊自走过来就没开口,嘴角的笑意尚在,却没笑到眼睛里去。他只看着她,把左手里的酒杯换到右手,捏的紧紧的,半晌后才平淡的说了句:“原来是你。”
淡淡的声音里到底还是流露出一丝情绪,虽然淡而浅但也足够让李文薇察觉出这两人之间不对劲,她看着许一昊,他表情虽然镇定,可是眼睛里却洋溢着另一种情绪,是她从来没见过的;愕然之下她皱起眉头,脸上浮起不安的怀疑神色,也更紧的抓住了他。
“怎么,你们认识?”李文薇勉强的说。
“他们是校友,所以认识。”陈子嘉补充一句。他那毫无芥蒂的笑容和神情使得李文薇也放松下来,暗暗后悔自己多心,然后为了确认什么她侧头打量许一昊,得到让她放心的结论。这时人群一阵欢呼,新娘新郎出来了。两人笑容满面,新娘子偎依在王忱身边,美好的像个天使。
欢呼声稍一平息,手机的叫声就显得格外突出。蔡玉在电话里几乎是边哭边说小飞病情忽然恶化,现在给送到抢救室去了。苏措神经绷得紧紧的,拉一把身边人:“快送我回去。”
陈子嘉一言不发,抓起她的手就往停车场走;在倒车的时候苏措见到李文薇和许一昊也是匆匆忙忙的奔出来,从停车场的另一边把车倒出来,他们到得早,车位很好,反而比他们先快了一步上了公路。
看了看眼前的车,陈子嘉微微一笑:“原来我跟许一昊竟然连选车的品味都差不多。”
也只是这句,说完后他就专心的开车。苏措紧张得蹙着眉头,直到再次接到蔡玉的电话报平安的时候才略为放心下来,终于心平气和的开始打量车内的摆设。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坐陈子嘉的车,有股他身上的淡淡清香味道;车内收拾得相当整洁,后座上随意的摆着几本全英文的经济学方面的书。
到医院后,蔡玉在重症监护室外等的焦头烂额,李文薇神色紧张的正在和其余几位医生小声的交谈;半晌她走过来,说一堆的医学名词后再总结道:“没有大碍,是药物过敏引起的,以后不用那味药就可以了。”
这番话让苏措重重松一口气,透过玻璃窗看了一眼重症监护室。小飞脸色苍白的好像批漂白之后的纸,紧紧闭着眼睛,五官都快挤到一处,光从那个神态就可以知道他受了多大的苦。唯一能让人确信他目前情况良好的就是那几台监测仪器上暂时稳定的数字了。
苏措感激的握住李文薇的手:“李医生,太谢谢你专门来一趟医院。现在小飞没事了,你们先回婚礼上去吧,还能赶上一顿午饭。”
李文薇用征集意见的目光看向许一昊,许一昊简短的说了一句:“不急,等一等,确认孩子没事再说。”
“那去吃午饭吧,我知道附近有家餐厅不错。”李文薇于是提议。
“我跟蔡玉就不去了,在这里守着也放心一点,”苏措摆摆手,就近在医院的长椅上坐下,说:“子嘉你去,记得给我和蔡玉带点回来。”
她叫的很亲热,陈子嘉目光一暖,俯身握一握她的手,又对蔡玉点头一笑,仔细问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什么,蔡玉叹口气,说了几句“随便吧”;李文薇还想再劝她们一起去,但是一回头却看到许一昊目光在掠过苏措的时候稍微一变,一句话都没再多说。
看着他们走进电梯,蔡玉才打起点精神说:“我昨天问了医生,医疗费有大概需要十多万吧。”
苏措存心打趣:“我又不嫁给你,你担心我嫁妆做什么?”
这句话说的蔡玉终于笑了。
那天晚上的时候齐小飞也醒了,因为治疗过体温也不再升高,显出某种好转的迹象,手脚的皮肤大块的脱落,碰都碰不得,看上去触目惊心。孩子记忆力好的惊人,一见到陈子嘉站在床头立刻也叫了出来:“陈叔叔,你怎么也在。”
陈子嘉笑意十足:“如果你们苏老师早点告诉我你生病,我一早就过来看你了。”
苏措瞥他一眼。陈子嘉几乎是无视她的目光,继续跟齐小飞说话聊天,内容不外乎是如果你病好了,叔叔带你去什么地方玩之类。孩子一听之下兴奋之极,可是大病之后到底还是精神不好,很快就再次睡过去,但嘴角还挂着浅浅的笑容。
病房里其他两个孩子都睡了,走廊里行人渐少。蔡玉坚持要他们回去,自己守在医院,苏措强不过她,也只有先离开。
两人没有等电梯,顺着楼梯一级一级的走下去;鞋子落在台阶上引起的脚步声一高一低,好像灯光也给踩碎了。苏措知道陈子嘉在她身边不紧不慢的跟着,就是一言不发。她心里有数,他也在思考,这件事总是要说个明白,但怎么说,由谁说就是个问题了。
果不其然,下到一楼的时候,陈子嘉终于问:“付医疗费的钱,你是哪里来的?”声音倒是平静的很,仿佛早已得到答案。
苏措一默,故作轻松的说:“跟同学同事借的。”
“你宁可跟同学同事借钱也不愿意找我帮忙?”陈子嘉重重的呼吸,像是在竭力压制什么,即使苦笑又是无奈,“苏措,你不能什么都瞒着我。”
苏措低着目光,轻声说:“不会了,下次不会了。”
在路灯光芒下,苏措又细又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陈子嘉深深吸一口气,抱住她,细细密密的吻着她的额角和鬓间柔软的头发,在她耳畔喃喃的说:“我就是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大概我上辈子欠了你什么。”
“不告诉你,是因为我害怕。”苏措俯在他肩头,哑者嗓子低声说。
陈子嘉专注的问:“害怕什么?”
苏措凝视他,伸手贴在他的脸颊上,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她手心冰凉,陈子嘉抓住放到嘴边轻轻吻一下,再抬起她的下颚,看着她的眼睛温柔的吻下去;唇舌交缠最后两人气息都不稳,又紧紧拥在一起,但是没人说要分开。
这时却听到附近传来一声笑,李文薇抱着胳膊站在住院部入口,对他们微微笑着。
苏措脸一热,匆匆别过头,再扭回来的时候脸色已经恢复如初,甚至还带着点俏皮的眼神;陈子嘉半点也不介意她看到这一幕,彬彬有礼的笑着颔首招呼。
“我是回医院拿东西的,”李文薇抿嘴笑笑,朝路灯下的白得晃眼的车子里走,走几步后又回头嘱咐:“结婚的时候别忘记给送张请帖。”
“不会忘的,你们也不要忘记。”陈子嘉扬手一笑,朝车子里的人看了一眼,反射光太强烈,但还是可以瞥见车子里的人影。
在医院住了两个星期,齐小飞终于出院,恢复情况也比较可观;陈子嘉在周末开着车带着他去了市内几个大型的科学博物馆,孩子满脸的兴奋,神采奕奕的问他们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仿佛这段时间的疾病全都不翼而飞。
不过上火车之前小飞却忽然端肃了神色问苏措:“苏老师,给我治病的钱是你给的么?”
苏措诧异的看了蔡玉一眼,发觉蔡玉也是一样愕然才知道并不是她告诉齐小飞的。苏措从来都知道十一二岁的孩子能敏锐到什么地步,尤其是像齐小飞这样的孩子,大事上实在是很难瞒得过。她略略思考之后,再肯定摇摇头,指了指陈子嘉:“不是我,是陈叔叔给的。”
“陈叔叔,谢谢你。我会还给你的。”他严肃的说。虽然他个子很小,但是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种绝少在孩子身上看到的坚决与毅力。
陈子嘉蹲下去,握住他的手,同样用严肃的语气说:“好,我会记账的。还有不到十年,你就可以上大学了,到时候再还。”
小飞充满自信的点点头,拉一拉蔡玉和苏措:“老师,你们帮我记着。”
两人相视一笑,苏措用力拥抱蔡玉:“有事情就找我。”
蔡玉微笑的看着她,牵着齐小飞的手进站。
火车开走后两人缓步走回停车场,一路上苏措都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一直到上车都没有吭声。陈子嘉这时才似笑非笑慢条斯理的开口,“不知道你还要看我多久。”
“你被人看得还少?”苏措啼笑皆非,“几十年前就该习惯了。”
“你不一样。”
话音一落,陈子嘉立刻俯身过来,鼻尖微微一碰之后,脸颊也轻微的擦过。苏措给他吓一跳,脸顿时一红,直觉的去看车窗有没有关严:“怎么了?”
那紧张的样子看的陈子嘉眉毛一扬,笑意不可抑制的从眼角眉梢流露出来:“给你系安全带。”
苏措只好瞪他一眼。
坐回去后陈子嘉还是没有开车,他手搭在方向盘上,一下一下的敲着,徐徐的说:“我过两天要出国开会,回来后跟我一起去见我爸妈,然后就去见你伯父伯母,怎么样?”
他说的很慢,每个字都流露出了考量的痕迹。闻言之下苏措心里被什么东西一击,侧头看他,半晌不知道说什么;那样的目光看的陈子嘉暗暗的一颗心揪起来,但是同样看着她,反而更坚定毫无退缩之意的看着她,不晓得过了多久,最后终于听到她说:“好啊。”
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陈子嘉心口一块大石砰然落地。
“你爸妈喜欢什么?”苏措问他。
见她问的相当认真,陈子嘉握住她的手,把本来想说的“你不用在乎这个”那句咽下去,开始说起来父母的喜好,苏措专心的听着,他叙述很流畅,但是说到最后却一顿,还是说出来:“我爸爸非常喜欢下围棋。”
“噢,”苏措眨眼,“下得好不好?”
“我不清楚,”陈子嘉摇头:“不过应该不会太高明,平时忙得那么厉害,也没有多少时间下棋。”
苏措侧头微笑:“你可以告诉伯父,我也会下围棋,棋艺还不错。”
陈子嘉心里一瞬间百感交集,他说不出话,他只有紧紧拥抱她,他仿佛在泥泞夜路中前行的路人看到了光明,或者更甚。六月的阳光带着花香穿透到并不宽大的车厢里,流光掠影的给一切烙下印记,使得这一天在他们的记忆里将显得如此温情和特别,让人觉得,这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地方。
陈子嘉一出国,苏措也就闲得多,除了呆在实验室里忙着似乎永远不会做完的实验之外,时不时的也看看新闻,一段时间以来,电视报纸上常常提到这次会议。陈子嘉意气风发,在那么苛刻的镜头下还是显得完美无缺。晚上她独自在宿舍里,把苏智前不久带回国的围棋拿出来,一个人坐在地上,对照着数十甚至上百个参考图打谱,房间里再无人声,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节奏悠然,不徐不重,仿佛那声音也有了智慧,在自主的思考下一步如何行动。在这种沉静的气氛中,时间流逝得从容而急速,迅速的就能消耗一个晚上。有时候她会想起郑乐民的那句话,如果那时她坚持着要进国少队,成为职业棋手,现在会在做什么?
敲门声忽然响起来。
苏措绕过棋盘,踩着拖鞋去开门,门口站的却是苏智。他拎着一堆东西走进来,一进屋就感慨和惊讶:“怎么这么热?居然没有空调,你夏天怎么过?冰箱也没有,这些东西放哪里?”
苏措面无表情的坐回地上,开始下棋。
恍若没有察觉苏措的神情,苏智放下袋子,继续说:“收拾下东西,去我哪里住吧;或者我明人让人来安装空调。”
苏措并不在乎:“我没那么娇贵,习惯了也不觉得热,上班还近。”
苏智坐在床沿,审视的看着苏措,说:“陈子嘉跟我说了那个生病的孩子。”
苏措慢悠悠的抬起目光,淡淡的说:“开始我打过你的电话,你秘书说你没时间,还挂了我的电话。哦,她声音挺好听,人应该也长得很漂亮吧。”
听罢苏智脸色剧烈一沉,本来还算轻松的表情顿时消失无踪:“什么时候的事?”
“你还不知道么?”苏措夸张的睁大眼睛,露出非常吃惊的样子:“噢,我想想看啊,那时候大概是晚上十一点了,她还拿着你的手机呢,不过也许是你的手机号码有两个?其实我也不是真的要找你借钱,我自己也能想办法的。你实在不用叫秘书来敷衍我。哥哥,你说是不是?”
一席话真真假假说的苏智脸色愈发难看,满脸风雨欲来。他知道苏措忽然刻薄是有理由的,但是并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笑着试图解释:“阿措,我怎么会让人敷衍你。前段时间我连续两个星期都通宵呆在公司里,她也在帮我处理一些事情,可能你误会了。”
苏措压根就没回答他,冷着一张脸继续下棋:“问你的漂亮秘书去。”
苏智随即拿着手机去阳台打电话。苏措隐隐听到他在说什么,但偏偏一个字都听不清楚。半晌后他才回来,笑微微赔笑道:“她说不知道是你。好了,我郑重的赔礼道歉还不行么。”
看到他的确不知情,苏措这时才苦笑一声:“其实我哪里是在怪她。哥哥,我只是想知道,如果那个电话是嫂子从国外打回来的,不晓得会是什么后果。我信你,她会信你的说词?而且,以你的职位,还不知道谨言慎行这句话?中学的时候又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你是心地坦荡,对她没意思,但她也许会误会。不然她敢随便挂你的电话么。”
一席话说的苏智脸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沉沉的点头:“我知道了。”
苏智走后不到片刻,敲门声又响起来。苏措顿时头大了数倍不止,皱着眉头去开门,却在开门的时候眼角突突一跳。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来访的客人会是许一昊。
就在她沉默的功夫,对门和隔壁的房门都打开了,数道绝对没有恶意但是深深好奇探究的目光朝她扫射过来。这里住的人都是研究所的同事,不是什么不相干的路人,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让他们误会实在是太糟。想到这,苏措简直要跳起来,再这么下去,她的名声大概全给毁了。
看到苏措眼睛里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许一昊表情镇定,安静的说:“是我。”
“嗯,”苏措静了片刻,看到他没有离开的意思,转身返回屋内,换好鞋拿着挎包对依然站在门口的许一昊点头示意:“我这里没有空调,很热,我们出去说。”
许一昊短暂的没有动,沉思着看着小桌上的棋盘,目光又在苏措身上蜻蜓点水一停,然后才点点头。
出门的时候隔壁房间的一个长苏措两岁的师姐一把拉住她,挤眉弄眼的低声说:“天天都有人开着车在楼下等,小苏,你行情不错啊。果然长得漂亮就是好。”
苏措给她说的冷汗淋漓,特地落在许一昊身后两步解释;“师姐你误会了,刚刚来的是我的哥哥,亲哥哥;现在这位是我大学时的师兄,有点事情找我。”
师姐半信半疑:“以前那位怎么没来?他们说是你男朋友。”
苏措微笑着点头:“他出国开会去了。”
虽然时间差不多接近十点,苏措站在楼下想一想,跟许一昊说:“南门附近有家通宵经营的豆浆店,去那里怎么样?”
许一昊嘴角浮起个奇特的笑容,简短的说:“你说了算。”
豆浆店里人不多,大都是附近大学里为了忙着期末考试而熬通宵的学生们,人人安静的伏案写写画画,寂静之下,空调声音也显得格外的响。
两人挑了张靠窗的位子坐下,四周人少,不容易被打扰。所有的宵夜都送上来之后许一昊环顾一下四周,说:“我记得你为了复习英语,期末了也会这样熬夜。”
苏措浅笑:“师兄,你来找我,不是来提醒我英语很烂这件事情吧。”
许一昊沉默半晌,然后说:“你一点都没变。”
“好多人都这么跟我说过,人人都变化了,只有我没变,是吗?”苏措说,“我也没有办法。我不知道怎么变化。”
许一昊凝视她。几年下来,他平时在法庭上,哪怕是国际法庭上都可以用两种语言滔滔不绝,做到每字每句有理有据深思熟虑;可若干年下来积攒的功力在她面前溃不成军,还是一见到她就回复成以前那个样子,半点抵抗之力都没有,讷于言语。
顿时气氛冷了下来,不过总要有个人说话的。苏措于是笑笑:“师兄,你跟李医生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们吃饭,我想谢谢她。”
许一昊仿佛没听到问话的样子,终于说:“有件事情我始终都不明白。”
“什么?”
“我跟江为止,是不是真的很像?”
他的眼神饱含困惑,声音刻意的压抑后,仔细听的话能听得出藏得极深的茫然情绪,和无所适从。那样的目光是苏措从未见过的,这个问题也是她从未深想过的,可是如今经过他一提,让她没来由的一惊,胸口迅速的冷成冰块,然后摔倒了地面,大概是裂开了,大概没有。她下意识的要站起来,可是她终究没动,任凭记忆里的画面频繁闪现,最后才安静的说;“其实不像。是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