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一至,楼里鼎沸声更剧。苏鹤端坐在椅子上,眸光沉寂,光影斑驳的脸上温雅静默。
随着一阵喧嚣声由远及近,楼里新晋的两位姑娘便被簇拥着站到了正厅的最中央。楚长亭的面容一闪而过,苏鹤心下一惊,将春儿轻轻推至一边然后起身向前,想看的更清楚些。春儿有些惊诧于一向淡漠的苏鹤此刻竟如此激动,她撇了撇嘴,无声地走到苏鹤身后,也向下望去。
美人,当真是美人。风华绝代,绝世佳人。远望如玉山行,光映照人;近观如春月柳,濯濯入怀。青丝如鸦羽,青眉状远山。微醺半启杏花眼,眸亮如正月雪,眸黑如墨笔描,一顾一盼灼灼其华,一嗔一笑熠熠生花。琼鼻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樱唇娇娇如春休细雨黄莺双起。颈拔如鹤,肩削如磐。秀色空绝世,穷尽诗家笔。
一束飞云斜髻点缀流彩蝴蝶簪,点翠灵蛇摆尾挂珠流苏步摇斜插于上。一袭流彩飞花蹙金曳地裙,荼白色轻纱衣衫衬得她如九天玄女,身姿只轻微一动,便似有璀然雾气游弋于衣袂,仙气飘然。
楚长亭仅是影影绰绰一站,便使周围所有女子皆黯然失色。
春儿望着楚长亭,一股羡妒自秀丽的眉眼滋生。她纤手抚上自己的脸,生平第一次竟觉其暗沉无光。
“公子也觉得这位姑娘生的十分貌美,是吗?”春儿小心翼翼地攀上苏鹤的胳膊,试探地问道。
“美。”苏鹤脸上泛出柔和笑意。
“这可是新姑娘。”春儿生硬地扯了扯嘴角,此刻竟觉得自己攀在苏鹤胳膊上的手是如此扎眼,“可惜进了这青楼,只怕再怎样貌美,将来也是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
苏鹤微微回了回头望向春儿,嘴角噙着一丝冰冷而柔和笑意,声音清秀而黯哑:“你吃醋了?”
“怎么会。”春儿急忙转过脸躲开苏鹤审视一般灼热的视线,“我与寻常女子不同,我能带给你的是别的女子所不能给你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我是有价值的。”
“你真是个有趣的女子。”苏鹤回过头去继续望向楚长亭,“只可惜你也是出身青楼。”
苏鹤的话云淡风轻,甚至连音调都没有起伏,可是却如实实在在的巴掌,生疼的掴在春儿的心上。她微微一愣,随即又绽放了罂粟般妖冶的笑容,身子向苏鹤靠了靠,也向着楚长亭望去,笑吟吟地说:“按照惯例,今晚的两个新姑娘必定是一个卖艺,一个卖身。公子你与春儿一同猜猜,是哪位姑娘卖艺,又是哪位姑娘卖身呢?”
“猜对如何,猜错又如何?”望着站在下面众星捧月般的楚长亭,苏鹤敛了神情,细细琢磨着今晚把她赎出来这这件事。
“猜错的人自罚三杯。”春儿细细剥了一颗核桃,然后又吹去核仁上的皮,娇滴滴地递给苏鹤。
顺手接去,苏鹤无意地便将核桃递进了口中,想起当年楚长亭名动凤昭的一舞锦鲤调,眼神旷远迷蒙,然后笃定地说:“我猜那位着荼白衣衫的姑娘,才动雯湘,艺冠清漪。”
眼光又转而一瞥,天水碧色百合裙出水芙蓉般亭亭而于楚长亭身后不远处,凹凸有致而的曼妙身姿就那样明晃晃地扎进了苏鹤的眼眸。
那张脸,绝情绝欲却又风情万种。
一眼望去,对上那清冷的眸,便可欲|火焚身,万劫不复。
“这位着天青色衣裳的姑娘......”苏鹤只是喃喃,韩窈姒卓然超尘的身姿如水墨画般渲染在苏鹤眉间心上的山水里,他实在难以开口,难以说出那腌臜的字眼,难以将风尘女子与眼前这位飘飘然如芙蕖般清丽的女子联系到一起。
女子撩拨可使他一时情动,但仍可自持,正如妖冶的春儿,鬼魅一般缠上他身他也能坐怀不乱。可是若是心动,便再难逃其惑。清风明月如他,第一次在别人身上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清明宁静。
还是一个女子。
一个青楼女子。
“自然就是卖身咯~”春儿没有意识到苏鹤的放空,只是接过他的话,笑吟吟道,“那我只好与公子猜的相反啦。”
楼下男子们皆如虎豹豺狼般望着楚长亭和韩窈姒,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楚长亭濯然立于当中,忽觉有目光从楼上袭来,她仰起雪白的脖颈,姿态优美地向上望去。
苏鹤的脸映在她的瞳仁中的那一刻,一声巨雷轰响在她脑海中。她急低头掩面,心中一阵慌乱。
去岁她虽沈良辰南下游玩,病好后曾专门拜谢过苏鹤。二人虽只是客套寒暄,但苏鹤为她殷殷治病,问药把脉,一定会记得她的脸。
眼下装傻也不是,不装也不是。楚长亭知道苏鹤与沈良辰素来交好,只是自己对此人了解不深,不知道他究竟会不会帮自己,心中一下又紧张起来。
百面扇从香帐后款款而来,目光灼灼,丝毫没有刚才落魄的样子。她摆出一贯虽是虚伪却又给人十分真诚之感的笑脸,大声道:“各位客官,今日是两位新姑娘。花满楼新晋头牌离儿,唱的一首好曲儿,只卖艺不卖身!”说着便把楚长亭向前推,见楚长亭是个不卖身的角儿,楼下传来一阵男人的唏嘘惋惜声,还有一些自恃清高的文人雅客、达官贵人向她投去了暧昧的目光。除此之外也不乏一些激动的口哨声,随之而来的是有饿狼般的目光纷纷投向韩窈姒。
韩窈姒被瞧的有些微微不自在,也没心思去听百面扇是如何介绍自己的。她袅袅站于那里,身子不自觉地挺直,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离儿......苏鹤轻轻皱起眉头。
“诶呀,春儿竟然猜错了!”春儿说着,脸上却毫无懊恼之意,只是搀着苏鹤,然后仰头喝了三杯酒。她酒量极佳,但是杯酒下肚,虽无醉意,脸上却是旖旎嫣红,风情无限。
“春儿。”苏鹤转身,看似亲昵地为春儿拭去唇角的酒痕,可是只有春儿知道,那双手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但是她这么多年混迹青楼,却是个逢场作戏的高手。纤手轻轻攥住苏鹤修长清丽的指节,然后伸出殷红小舌暧昧而诱惑地舔舐他指上的酒液,最后又似是上瘾般将他整个食指都含|入了嘴中,一边用小舌画圈圈地嘬舔着,一边抬眸,用满是欲望的杏眸似是索取无度般贪婪地望向苏鹤。
苏鹤身子一僵,有微妙的电流飞快地在他全身流窜,体内再次腾起一股燥热。他凝眉,欲将手从春儿的口中抽出,春儿却先他一步松了口,却仍紧紧抓着他的手,眼神荡漾似妩媚妖狐,暧昧地望着他,娇|吟开口:“嗯?公子唤春儿何事?”
苏鹤微怔,自知男女之事自己敌不过她,便也不想再做过多纠缠。他用力抽手,然后笑岑岑地冷眼望着春儿荡漾的眸,声音清冷:“若是赎下这两个姑娘,要多少银两?”
如此看似香艳动人的一幕,却好巧不巧落入了韩窈姒的眸中。她心中冷哼,这来青楼的男子,长得再是风雅动人,内里却是一样的腌臜不堪。
赎身?春儿虽表面默不作声,心下却掀起了惊天大浪。她仍是笑,只是这次的笑却是如此的牵强僵硬:“苏公子纵然再如何财力雄厚,这一下赎两个姑娘,还是新姑娘,怕也是吃不消啊......况且......”
况且,你不是已经答应好我了,会赎我出去吗?
“无妨。我自有计较。”苏鹤却并不理会春儿的神伤,他低头望向争先恐后竞价的男人们,然后又望向楚长亭和韩窈姒,眼神笃定。
“一千两白银。”春儿撑着笑脸,却难掩声音里的失神。
苏鹤点头,随即丝毫不顾春儿便翩然下楼,春儿站在远处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斑驳光影投射在她脸上,眼眸之中碧波荡漾,全是神伤。
自己溺于青楼足足五年了。
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
她有什么资格,又哪儿来的自信,笃定着他一定会青睐于她的价值,而欣赏她,甚至......喜爱她。
春儿自嘲地勾起嘴角。
楼下,苏鹤稳步上前,走在喧闹的人声之上,颀长的身姿仙气卓然。他径直走到听到叫价而合不拢嘴的百面扇面前,伸手掏出自己的太守令牌,然后又飞快拢于袖中,温柔一笑,字字千钧:“一千两白银,来我府上取。这二位姑娘,我买了。”
底下沸腾的人声一下沉寂了。大家交头接耳,不知苏鹤是何方神圣,更不知他手中持的是什么东西竟让百面扇端正了身子。花满楼是名满天下的青楼,虽遍布整个北天灼,但是终还是只有那些赫赫有名的大城才有。每天都有许多附近城里慕名而来的豪门大户来这里一掷千金,所以他们也不敢妄自猜测苏鹤的身份。
只知道,一定厉害极了,有钱极了。
百面扇一下惊得笑逐颜开。这下她是真的笑了——一千两白银!多大的数字!多豪的手笔!足足够她挣一年的了!
周围许多妓|女们一下便羡慕地纷纷捂嘴惊呼,面面相觑。更有嫉妒者绞着自己的手绢,望向楚韩二人的眼中已有了憎意。
韩窈姒也着实吃惊地望着苏鹤,虽心生感激,但刚才那香艳的一幕跃上心头,竟让她有些看不清眼前这男人的真面目。
楚长亭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她无声望向苏鹤,眸光轻摇,有万千言语凝结在喉咙处。苏鹤只是对她谦和一笑,狭长而清晰的眉眼舒展开来,在油腻喧嚣的青楼竟给人清风拂面的舒爽之感。
当天夜里,楚长亭就与韩窈姒一同秘密进了苏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