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晚膳时,苏家全府都陪着易轮奂用膳。长长的红木桌上摆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各式菜品,大多是梁南特产的酸甜风味。以易轮奂为首,苏鹤坐在次位,以下苏邈、苏织、苏锦和楚长亭依次排开而坐。因为楚长亭被苏鹤临时安了个远方亲戚的帽子,当时众人虽不解但又无人敢吱声。而韩窈姒没有名分,则只能站在两侧陪同。
苏鹤一边为易轮奂介绍着各式梁南特有的菜肴,一边时不时地瞥向苏锦,生怕她突然发病,惹得龙颜大怒被降了罪。而这次易轮奂以苏锦大病初愈乃大喜之兆,且他也多年未见为由让苏锦一定要来一起陪同吃饭,让苏鹤思索半天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朕瞧着苏家四小姐面前那盘咕咾肉品色极好,不知四小姐可否赏光为朕夹菜。”就在苏鹤介绍到苏锦面前的咕咾肉时,易轮奂突然开口,声音清冷却微微上扬,点名道姓让苏锦为他上菜。苏鹤身子一震,担忧地望向明显被吓住的苏锦,温和开口道:“锦儿,如此隆恩,还不快谢恩。”
纵然是豪门大户出来的千金小姐,可苏锦十岁便生病,鲜与外人语,这次得知易轮奂要来苏府的消息后虽紧急学了些礼仪,可终归是太过胆小。听到易轮奂唤自己的名字后,苏锦紧张出了一身冷汗。她故作镇定地谢恩,伸出去去端菜的手却颤抖不止。
楚长亭坐在一边,余光瞟向苏锦颤抖的手,固然不喜她,此刻却也担忧她会在皇上面前出了什么岔子,微微握起了拳。
苏织在苏锦另一侧,也用余光瞥了瞥苏锦,弯弯的眼睛中闪出一丝不屑。
苏锦强遏住心头的恐慌和紧张,端着咕咾肉缓缓起身。虽面容镇定,但浑身一直抖个不停,双腿也失去了骨头般麻软无力。就在她起身离席的那一刹那,不知脚下绊到了什么,身子剧烈的摇晃了一下,一个趔趄就向前摔去。苏织和楚长亭同时起身,一个拉住了她的胳膊稳住了她的身子,一个眼疾手快地接住了苏锦手中差点摔落在地的咕咾肉。苏鹤见状,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立刻轻声呵道:“圣上面前,怎么这么不小心。”
“罢了罢了,大病初愈,身子软弱无力也是常情,不必过分苛责。”易轮奂面容和缓,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露出一丝不悦,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微微松了一口气,“四小姐大病初愈,朕让她来伴膳本就是唐突了,既然身子依旧不爽,那就赶快着人扶四小姐回去休息吧。”
此话一出,让所有人心头都软了软。苏锦原本是局促紧张的脸红,在听到易轮奂的安慰后,便有几分娇羞地脸红。她在苏织的搀扶下站起身子来,感动地谢恩,望向易轮奂的一双杏目里满是爱慕敬仰。
似是感受到苏锦对他炽热的目光,易轮奂朝着苏锦的方向淡淡望去,那张熟悉又陌生的绝世容颜上,一双宝石般璀璨的杏眸满怀爱慕地望着他,让他心头重重一颤。易轮奂宽袍下的手突然攥紧,像是在克制自己压抑许久而突然汹涌的情感。
“你长得,甚像朕一位故人。”
苏鹤和楚长亭的身形都猛然一顿。楚长亭紧紧咬着牙,杏目中有泪光微微闪烁。
苏锦闻言,面色鲜红欲滴,娇羞道:“不知是什么样的一位故人呢?”
“日后有机会,朕再慢慢讲与你。此刻你先回房休息吧。”易轮奂用气声笑了笑,望向苏锦面容的目光迷蒙温和。
苏鹤微微蹙了蹙眉。日后,何来日后?
苏锦低声应着,然后被丫鬟搀扶着回房之后,易轮奂将眼光转到持着咕咾肉的楚长亭身上,狭长的凤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感,轻声道:“那就麻烦莫姑娘帮朕上菜了。”
苏鹤闻言一愣,神情复杂地看向楚长亭,试图在她脸上看出什么情绪波动的端倪,来解答自己一直以来对这二人关系的疑问。
可是楚长亭戴着面纱,他只能看见浮在她身边的冰冷。
楚长亭身子一下僵住,她偏了偏头看向易轮奂,发现他正认真地看着自己,棱角分明的面容清冷而明朗,一下有些慌神,心脏在他灼热目光的注视下跳动得震颤而激烈。她努力凝住思绪,福了福身应了一声后,端着咕咾肉向易轮奂走去。
一步一步,轻缓而郑重,踏着所有爱憎痴怨,踏着数年匆匆而过光阴,踏着一地勇敢捧出去却被狠狠摔碎的真心,朝着记忆里温文尔雅的白衣少年郎走去。
“请皇上用膳。”楚长亭持着玉筷,小心地夹了一块咕咾肉放在易轮奂的盘子上,而后静立在易轮奂身边,垂着头,一副恭敬模样。
一字一句,熟悉却疏离,踏在易轮奂的心上,恭敬却冰冷的语气似是在生生剥裂她与他之间所有的昔日情谊牵绊,狠狠将往日情爱掷于地上蹂躏碾碎,然后对着满地淋漓鲜血酣畅嬉笑。
易轮奂微微勾了勾嘴角,玛瑙般精致的唇珠颤了颤,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夹起那块咕咾肉放入嘴中慢慢咀嚼品尝,酸甜的滋味在舌尖上如花般绽放,甜而不腻的汁液入口即化,可口滋味瞬间盈满唇腔,可他仍觉得心里是这样这样的苦。
“不错,比宫中做的糖醋里脊还要酸甜怡人。”易轮奂声音轻而缥缈,像雪花一般落在楚长亭的心尖上,化为一滩冰凉,“再来一块。”
楚长亭深吸了一口气,持着玉筷的手抖了抖,但仍是稳稳地夹起一块咕咾肉然后放到易轮奂的盘子里。伸手的时候衣袖撩起,露出纤细雪白皓腕,闪得易轮奂眼眸一乱。电光火石间,他飞快抓住楚长亭的手腕,手中盈盈一握的触感让他胸腔一热,修长的手指紧了紧,暗自丈量着皓腕的尺寸。
太瘦了,似是又消瘦了许多。易轮奂心中酸了酸,有热流涌上眼眸。他清了清嗓子,轻声道:“姑娘太瘦了,应当多吃点。”
手腕被易轮奂抓住的那一刹那,楚长亭的大脑轰然作响。她整个身子立刻僵在了原地,五感皆混沌,智识皆停滞,只剩手上冰凉的触感在一下下扎着她的心,告诉她一切是如此的真实而讽刺。
“多谢皇上关怀,民女感激不尽。”愣了半晌,楚长亭才从巨大的震惊中缓过神来,试图将手腕从易轮奂手中抽离,可他却一点也不松劲,修长如玉的手紧紧攥着,似要将她的手腕摁到自己的身体里。
府中人人见此景皆倒吸一口凉气,有迷惑有震惊更有不知所以。苏鹤则沉沉望着易轮奂,望着他万年不变冰寒的脸上,在握住楚长亭手腕时终于豁开一条巨大的裂缝,有抑制许久的猛烈情感和炽热温柔在缝隙中隐隐冒头。苏鹤心中立刻炸开万千思绪,终于的豁然开朗的钝击感在他体内横冲直撞,蓄谋已久的暗度陈仓,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可又有一张必须被摧毁,又必须能够恢复——在另一张脸回来的时候。
苏鹤身形晃了晃,五雷轰顶的危机感让他紧张而无措,他不知道苏锦要面对的是什么——如果易轮奂已经可以得到另一张脸的时候,那这一张脸是不是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呢。
苏织斜着眼睛冷冷看着楚长亭,又看了一眼紧张望着二人的苏鹤,心中翻起层层妒火。她紧紧攥住双拳,修的精致的长长的指甲嵌入肉里而不自知
周围投来探究的目光,可易轮奂依旧迟迟不肯松手。所有人包括楚长亭在内都不知道易轮奂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易轮奂却清清楚楚的知道,这是一种时隔多年而终于不用再顾忌世人眼光,终于得到了昔日不得不割舍之挚爱时那种,可以横跨一切的爱与珍惜。此刻他一寸寸感受着手中纤细单薄的手腕,似要透过那一层层肌肤纹理,读懂她与他之间横亘的那些岁月与鸿沟,然后一遍遍在心中永远铭记。
“这块肉,赐给你吃。”易轮奂用眼神示意楚长亭去吃盘中的咕咾肉,而楚长亭此刻的大脑已经停止了思考,她只想让易轮奂尽快放开自己,尽快离开这里,尽快离开他身边。她什么都没想,只是顺从地谢恩,然后顺从地夹起那块咕咾肉放在嘴里僵硬地咀嚼。甜腻的滋味在唇齿之间盛开,可她却什么也感觉不到。
看到楚长亭乖乖地吃掉了咕咾肉,又似是感受到了她的抗拒和震颤,易轮奂依依不舍地松开楚长亭的手腕,然后将头偏向一边,飞快地让她退下,似乎说话的速度若是再慢一秒,他都会迟疑犹豫。
楚长亭如蒙大赦,她感受到自己终于又可以顺畅的呼吸和思考。匆匆谢恩后,她便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手腕被他握住的地方掀起层层热浪,不停地灼烧着她的心脏。整个晚膳期间,她都没有敢再抬头看他一眼。
多看一眼,都怕会动了情感,动了心思。
易轮奂与苏鹤聊着,突然顿住不再言语,只是沉静而冰冷地望着苏鹤,狭长的风眸中溢起一层不易被察觉的温柔。
“朕后宫冷清,子嗣绵薄。今日见到令妹甚是喜爱,不知爱卿可否割爱,让令妹随朕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