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虽派人去了郭城,但郭城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目前长安城中尚算风平浪静。
锦和苑后的红梅林簇簇艳丽,挂在枝头随风轻轻摇晃,经过卢氏一事,这处甚是安静,倒是颇有了几分孤傲自寒的姿态。
今年许是不安,长安城下了一场又一场的雪,白皑皑的一片,覆盖了正片天地,锦和苑的奴才一大早就起身铲雪,方才在主子醒来前,收拾出一条干净的小道。
年宴将至,周韫终于能够出了锦和苑。
好不容易能出来透风,连去给庄宜穗请安,她都罕见地没生出几分排斥。
惹得时秋轻笑:“主子这段时间是闷坏了。”
闻言,周韫狠狠地撇了撇嘴。
这段时间她是憋坏了,心中又担心郭城的情况,若非一直没有甚坏消息传来,恐是她根本会坐不住。
今日周韫醒得格外早,清晨的冷风透着涩意,时秋拿着大氅披在她身上,胭脂红的亮『色』,衬得她春『色』遮掩不住。
昨日太医说了她身子已好得差不多了,傅昀就歇在了锦和苑。
夜里些许胡闹,周韫险些一脚将傅昀踢下床去,好在傅昀知晓分寸,没过于折腾她,只说了一句,近日许是要带她进宫一趟。
周韫有些不明所以,却念着进宫看望姑姑,甚都没问,就应了下来。
进了正院,还有些许安静,提花帘子被掀开,周韫踏进去,一阵暖和,舒适得她松了绷直的脊背,刘氏站起来迎她:
“姐姐来了。”
周韫心情好,姣好的眉眼皆是含笑,她睨了刘氏一眼:
“你倒是早。”
说罢,她随意挥了挥手,示意其余行礼的人皆起身。
周韫许久未『露』面,这一出现,就是满身娇态,眼尾的春『色』盎然更是遮不住,让一众人看得心中甚不是滋味。
但又不得说,连酸妒的神『色』都不敢明显『露』出来一分。
钱氏和刘氏坐在周韫下侧,和周韫说着话,话里话外皆是透着恭维之『色』,其余人默默低着头,偶尔也捧讨一句,惹得对面洛秋时听罢,眉眼笑意越发寡淡。
前些日子周韫尚未来请安,王妃未出来之前,这些日皆句句捧着洛秋时,说两句话皆要带上她。
如今周韫一来,倒是一切皆变了。
忽地,钱氏说:“前些日子,家母派人给妾身送来了些府中腌制的酸枣,妾身听说侧妃姐姐爱酸,就想着何时送些去锦和苑,可又担心会扰了侧妃姐姐的安静……”
说罢,她抿了抿唇,似有些稍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
酸枣?
周韫稍稍一顿,颇有些动心。
她的确爱吃酸。
锦和苑常备的糕点就是梅子糕,透些浅浅的酸味,甚是可口。
至于酸枣可否能入口?
只要钱氏不是没脑子,都不会这般大大咧咧地在这酸枣中做手脚。
想至此,周韫堪堪抬眸,觑向钱氏,话音随意:
“本妃近日倒也无聊,钱妹妹若得空,倒也可来寻本妃说说话。”
没成想她会这般好说话。
钱氏眸『色』倏地一亮,惊喜道:“那妾身就打扰侧妃姐姐了。”
话音甫落,内室的珠帘皆被掀开,庄宜穗一边朝外走,一边温和笑着说:
“在说些什么,这般高兴?”
庄宜穗若有似无地看了周韫一眼,周韫刚进来,就有人告知了她,这外间的对话,她自也是一清二楚。
这一句问话,不过是说过钱氏听的罢了。
钱氏脸『色』有些许讪讪,虽说酸枣不是甚珍贵物件,但在这正院中提起,她一心皆想着周韫,却不提孝敬些王妃,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周韫不紧不慢地捧着杯盏,抿了口茶水,才接话说道:
“是钱妹妹家中给她送了些吃食,只是王妃姐姐这里好物甚多,她哪好意思和姐姐说。”
这话说得好听,也捧了庄宜穗一句。
只不过,她的语气若不是这般漫不经心,许是效果会更好上一些。
她话音落下,钱氏忙忙添上一句:
“若王妃姐姐不嫌弃,妾身待会就让人给姐姐送些过来。”
庄宜穗嘴角的笑不着痕迹地稍顿,她自不会说嫌弃,只温和笑着点了点头。
快进年底,府中的事务甚忙,各府送来的礼,该如何还回去,是重是轻,皆有深意。
周韫捏着府中库房的钥匙,此时也不得片刻空闲。
请安很快皆散,钱氏真的派人给正院送了酸枣,不仅如此,还装了满满一食盒,似怕王妃觉得她不够诚意一般。
待庄宜穗忙完府中的事务,天『色』渐渐稍暗,她拧着细眉,动了动肩膀,氿雅忙走上前,替她轻轻『揉』捏着,低声有些心疼:
“主子累坏了吧。”
庄宜穗享着她的伺候,低低地敛眸,平静道:
“本妃是王妃,这些皆是本妃该做的。”
除了她,也没有旁人能做。
是以,她虽觉得累,却对此没有一丝抱怨。
婢女端着糕点和茶水奉上来,其中就有钱氏今日献上来的酸枣,装摆在玉盘中泛着蜜青『色』,酸酸甜甜的味积在鼻息,甚讨人喜。
只是,庄宜穗觑了一眼后,眸子中却不着痕迹地闪过了一丝嫌弃。
她不爱甜,也不嗜酸,往日的菜『色』皆是平淡,叫人分不清她的口味。
酸枣被腌制过,几颗几颗腻在一起,泛着黏糊劲,庄宜穗轻拧了拧眉。
氿雅见此,就要将酸枣撤下,一边还说:
“没眼『色』的东西,什么东西都敢叫娘娘入口!”
婢女无措地低了低头,忙认了错。
庄宜穗嫌烦,打断了对话,遂不知怎得,忽地想起今日周韫和钱氏的对话,她顿了顿,说:
“先放下罢。”
氿雅一愣:“主子真的要尝尝?”
庄宜穗没说话,氿雅却懂了她意思,将银着递过去,庄宜穗接过,夹了一颗抿下。
只刹那间,庄宜穗就狠狠拧起眉。
氿雅忙拿起杯盏,接过她吐出的酸枣。
庄宜穗脸『色』有些难堪,她抿了几口茶水,才将那抹酸意淡去,她拧起眉,没忍住啐了一句:
“周氏当真何物都能下口!”
她还当钱氏给周韫送甚好物?
结果就是这几颗酸不拉几的破枣子?
氿雅觑了眼四周,抚了抚庄宜穗的后背,低声道:
“主子气甚?”
她顿了顿,话音稍低,透着些许嘲弄:
“什么样的人配尝什么样的物,侧妃也只能受旁人这样的礼了。”
一侧不小心听见这话的婢女皆低了低头,连鸠盼都没忍住扯了扯嘴角。
钱氏敢往锦和苑中送,必是叫家中精心备下的,怎得就成寒酸物了?
周侧妃那里能缺什么?不过缺些用心备的物件罢了。
若她说,钱氏这礼才算是送对了。
送旁的名贵物件,可送得进锦和苑?
许是氿雅也知晓这话说不得,声音小了不知几个度。
庄宜穗顿了顿,明知不该,但听得这话,不得不说,她心情瞬间好了不知多少,漫不经心地瞥了眼那盘酸枣,挥了挥手,不耐道:
“端下去罢。”
另一侧的钱氏,不知自己送进正院的酸枣被贬低得一文不值。
她还在纠结。
她身边的婢女含香见此,有些不解:“主子,您在想些什么?”
钱氏瞥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我要给侧妃送礼,莫不是只送了些酸枣?”
她也觉有些过于寒酸。
钱氏家中行商,尤其是,她家中行的还是盐商,最不差的就是银钱,钱氏缺的不过是一层名贵的身份。
是以,钱氏进王府后,府中不知在背后出了多少礼,就盼着她能生下一子半女。
含香顿了顿,迟疑道:
“可……主子今日给正院送的就是……”一食盒的酸枣。
钱氏轻咳了一声,脸『色』讪讪,些许不自在。
这当然不一样。
她给王妃送,是面子上必须过得去。
而给侧妃送,可是她前些日子去裘芳园,送了不少银钱,刘氏才给她出的点子。
刘氏只说了一句:
“你想好,且看看这府中的情景,你争不过,总得背靠树,方可乘凉。”
钱氏知晓她不聪明,一张在家中被吹捧的脸蛋,在这王府中也不过平常。
她争不过,就如刘氏所说,她总得好好的。
她有钱,可怕的是花不出去。
这满府,她看了数月余,只知晓侧妃得宠,她本还有些犹豫,可她知晓刘氏比她聪明,刘氏既都投了侧妃,必有思量。
她想不透,就跟着照做即可。
翌日,请安散罢,周韫刚用得午膳,就听外间通传,钱氏过来了。
周韫眉梢轻挑,失笑摇头:
“竟真的来了。”
时春问:“让她进来吗?”
周韫浑不在意地点了点头,总归是昨日她自己应下来的,也没甚好反悔的。
不过须臾,钱氏带着婢女走进来,手中拎着一个食盒。
待食盒打开后,腌制过的酸味顿时蹿出来,周韫一顿,没忍住视线觑过去一眼。
送礼得讨喜。
周韫倏地眉眼透着笑,显然她是真的爱酸。
见此,钱氏心中松了一口气,她脸上又重新挂了笑:
“姐姐喜欢就好。”
也不枉费她特意让家中紧赶慢赶地送进长安。
钱氏没多说什么,酸枣送到后,说了两句话,就退了出去。
倒是惹得时春惊诧了:“她就这般走了?”
周韫好笑:“不然呢?”
不管钱氏是何目的,但总不能直接说出来,否则岂不是嘴脸太难看?
她这般想着,忽地那边时秋惊呼了一声:
“主子!”
周韫和时春转头看过去,就见时秋将那食盒打开,满满一下皆是酸枣,不知该不该说钱氏太过实在。
但让时秋惊呼出来的,却不是因为这个。
而是食盒,竟打开了一个夹层,里面摆着几张物件。
周韫接过一看,也是一愣。
手里的物件不是旁物,而是十数张的盐引。
或者可直说,是钱。
周韫不太清楚盐引的价值,但她知晓,就她手中的这几张,恐比她父亲几年的俸银都多。
周韫捏着盐引,坐回榻上,陷入沉思。
时秋咽了咽口水,挥退旁人,走近周韫,低声问:
“主子,这钱氏送这么多盐引过来,这礼着实厚了些,可是她……”有事相求?
半晌,周韫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
她眸『色』有片刻地深。
若钱氏只是送这些盐引,价值虽高,但也不过如此罢了。
她在想的是,钱氏送的是钱,还是……盐?
若是后者,那价值可不止星点。
思忖片刻,她将盐引递交给时秋,道:
“莫要多想,本妃不过一个区区后院女子,便是她有事相求,本妃又能做何?”
周韫不着痕迹地拧了拧细眉,有些迟疑。
她不知晓该不该将此事和爷说明?
冷风催着冬寒。
几近年底,周府也送了礼来,府中回礼重了三成,是在和周府表明,对周韫的重视。
因此事,周韫连着几日对傅昀态度皆是甚好,软哝地叫傅昀轻挑眉梢。
半月之后,郭城还是没有传消息回来。
周韫再问傅昀,傅昀抚着她的后背,低声安抚她:
“别担心,此时没消息,反而是最好的消息。”
稍顿,周韫恹恹地耷拉下眉眼。
她低声细细地说:“可妾身这心里总觉得些许不安。”
选秀至今,已有半年,她不知给顾妍姐姐送了多少封信件过去,却一封未收得回信。
可她派去送信的人回来皆说,信是送进了单府。
早年在郭城时,周韫也去过单府,单老夫人脾气温和,人年龄虽大,待人却甚是慈祥,有她在,单府如何也不会待顾妍太过分。
是夜,周韫伏在傅昀身上睡着,细眉紧紧蹙着,似眼皮轻挑,睡梦间总有些不安。
傅昀一手小心护着她,却是低叹了声,整夜未曾阖眸。
年宴这日,傅昀带着庄宜穗和周韫进宫。
这次孟安攸有孕,可和徐氏那次不同,孟昭仪没让孟安攸进宫,不过即使她叫了,傅昀也不会带孟安攸进宫就是了。
今日是年宴,除了周韫一个特殊外,其余皇子皆只带了位正妃。
有子嗣的,也皆由正妃带进宫,妾氏只能留在府中小聚一场罢了。
这次进秋凉宫,孟昭仪脸『色』似有些不对劲,偶尔会朝周韫瞥去一眼,叫周韫心生疑『惑』。
罢了罢,在孟昭仪再次看过来时,周韫忍着心中的不耐,倏地抬眸,对上孟昭仪的视线,浅笑:
“母妃总看妾身是作甚?可是妾身今日有失仪?”
孟昭仪稍顿,对她的态度有些许不虞,脸『色』淡淡地:
“本宫看不得?”
周韫敛眸低笑:“母妃自是看得,只不过总叫妾身心中些许不安,唯恐失仪。”
她句句不让,孟昭仪脸『色』讪讪,偏生她身份特殊,叫孟昭仪一口气也憋在胸口,说不得罚不得,只好一眼冷『色』刮向傅昀。
他的妻妾,他却管不好。
庄宜穗忙温和笑着打着和场:“母妃这处的糕点甚是可口,待会儿媳可要带些回府。”
孟昭仪觑了眼她手边只动了一块的糕点,些许讽刺,方才堵的气一发而出:
“吃吃吃,就知晓吃!”
“你且进府也快至半年,竟不得一点动静,怎还有脸吃?”
庄宜穗脸『色』刹那间惨白,脑子中一片嗡嗡直响。
孟昭仪这话,可是半点脸面都没给庄宜穗留。
后宫无庄府的人,她也不在乎甚傅昀,庄府是否不虞,总『插』手不进宫中,拿她不得半分办法,她对着庄宜穗自也无甚顾忌。
庄宜穗进府也不过三月余,爷总爱去锦和苑,正院自就去得少些。
她没有动静,也实属正常。
尤其是旁的皇子府上,也皆无动静,是以,傅昀都不觉有甚。
一旁周韫听着,也皆有些目瞪口呆。
半晌,她咽了咽口水,默然敛了敛眸,心中又念谢她姑姑一次。
怪不得……
怪不得,她多次闹腾,没有世家女的规矩,也不怎在乎脸面,爷都不惊奇。
原是爷见多了,习惯了。
她那些,和孟昭仪比起来,可真是小巫见大巫。
她再给旁人没脸,也不过阴阳怪气,孟昭仪这分明是直接掀了旁人的脸皮。
庄宜穗没受过这般直白的嫌弃和质问,差些没绷住眼泪,眸子倏地变得通红,她忍了忍,强压下委屈,手指轻颤着紧捏帕子,站起身服下身子:
“是儿媳的错,母妃息怒。”
周韫偏了偏头,心中只觉庄宜穗真能忍。
可这事,似乎也不得不忍,不然一顶不孝的帽子压下,庄宜穗根本受不住。
周韫不着痕迹地撇了瞥嘴。
她不喜庄宜穗是一回事,庄宜穗没脸,她虽高兴,但对孟昭仪这一副女子嫁人后肚子久没动静就是天大错的模样,也有些看不过去。
她知晓,孟昭仪隐晦地也在骂她,毕竟,她进府时间更久,却依旧没有动静。
不生子,皆是错?
周韫心中冷呵一声。
孟昭仪生了两子,也不过如此罢了。
周韫觑了眼爷的脸『色』,见他眉头稍拧,不动声『色』地碰了碰他。
傅昀稍顿,似些许惊诧地看了她一眼,方才站起来,手搭在庄宜穗肩膀上,将人扶着站起。
孟昭仪没成想傅昀会有这般举动,刚欲说话,就见傅昀沉了眸子,带着些冷凉。
傅昀堪堪垂眸,对孟昭仪,他早就没了期盼,自也不会心凉。
他忍着不耐,沉声说:
“王妃甚好,劳母妃关心了。”
只这简单的一个动作,庄宜穗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似有些许脆弱。
傅昀垂眸瞥见,动作似有刹那间的停顿,又似乎没有。
一旁周韫看得偏开头。
忽略心中那片刻的不是滋味,不是因庄宜穗而起,而是她忽然想起,这天底下的女子似乎都这样,嫁人之后,一身荣辱皆系于夫君一人身上,盼他怜,盼他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