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劲不明白,主子爷为何急着要他去接沈姑娘,可瞧见主子眼角微不可查的跳了下,他忽而也跟着不安起来。
他点了几名侍卫,往镇江而去,走到半路,却见镇江知州迎面而来。见了他,这位年过半百的地方小吏立时勒住了马,青色官袍一绊,滚了下来,慌慌张张的便要磕头:“于大人,劳烦通禀首辅大人一声,灾民聚众闹事,现已围了镇江府衙,喊着要开仓放粮呢,可您也晓得,如今江南粮仓,哪里还有半粒米呀!”
于劲蹙了下眉,未料镇江局势这样棘手,可也未转头,只吩咐了一名侍卫回去禀告。大人要他去接人,那他须得先把人接回来。
待进了镇江城门,却见黑压压的灾民已涌到了城门口,堵的水泄不通。
要求放粮的声浪一声高过一声,夹杂着愤怒的呼喊:
“江大人真真不顾及我们江南百姓死活,竟将救灾粮送去了前线,这是要我们活活饿死啊!”
“如今这境况,打什么仗,我们百姓不要打仗,我们要填饱肚子!”
“今日若不放粮,便让那位江浙巡抚的未婚妻、首辅大人曾经的外室,同我们一道饿死在镇江。”
于劲想起大人这些时日的宵衣旰食,是他一力顶起了这多灾多难的江南,撑到如今,竟换来这些诛心之言,他不由替他们家大人不值,气血上涌,站在城门前大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今若没有大人,南沼早拿下了江南,你们这些人还能活生生站在这里?”
“官榜早已张贴出来,再过十日,京中筹集的救灾粮便能运来了,你们所有人的命都在大人惦记中!”
可他一个人的声音太过微弱,很快便淹没在沸腾的人声中,激不起一点水花。
那张承诺十日后放粮的官榜今早便被揭了下来,那揭榜的汉子高喊:“这京中来的米粮据说大半已被运往了边关,这剩下的,经过层层官吏剥削,又能剩下多少给我们,这是拿我们当傻子耍呢。”
饿极了的民众,本就终日惶惶,被这些言论一激,便再不相信官府。
这人潮挤挤挨挨,将城门堵了个严实,于劲进不去,只好转身,拾阶上了城楼。
从城楼上望下去,便见人群以清和坊与府衙为中心,一层层漫开,一直堵到了城门前,黑压压的一片。
那镇江知州连滚带爬的上了楼,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又对于劲跪了下来,他方才的话还未说完,这位爷便策马远去了。
他斟酌了又斟酌,才开口:“于大人,还有桩事,烦请通禀江浙巡抚季大人,他的未婚妻被灾民们困在了院中,说是若朝廷不放粮,便要这沈姑娘同他们一道活活饿死。”
他其实亦听说了这沈姑娘同江首辅的牵扯,只这关系毕竟不能放在明面上,只能提一提季大人。
于劲悚然一惊,如今才明白主子为何要他来接沈姑娘,怕是早看穿了这矛头的指向。他能跟在江陈身边这些年,自然也是个心思缜密的,细细一思量,也能明白个八|九分。
这江南背后有一双手,一力推动了这舆论,想来这样的手段,也断没有旁人,定然是章太后谋划的。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裹挟着簌簌的风声,屋子里没有滴漏,音音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院子里挤满了灾民,他们抢光了她的米粮,将她同阿素封在了主屋里,屋子里的一点炭火也被抢光了,只余下一室的寒凉。
她听见他们在喊,要季大人同江首辅放粮,如若不放,便要她活活饿死在这冷屋里。
其实音音明白,如今这些灾民们实在是饿怕了,被流言一激,便没了理智,要拼了命去搏一线生机。他们也不一定觉得这位沈姑娘在两位大人心中有多重要,他们只是要找个口子,找个筏子,来发动这场暴|乱,况且,手里能多一个筹码是一个筹码,指不定那两位大人,顾着这位姑娘,于心不忍,还能给他们些好处。
音音身上只着了件素锦夹袄,实在抵不住这潮湿的寒气,不禁有些瑟缩的拢了拢肩。这屋子里已被抢空了,连件厚衣裳也没给剩下,阿素寻了一圈,只得一咬牙,将床上的帷幔扯了下来,折了折,裹在了音音身上。
音音却反手将那竹青帷幔抖开来,一拉阿素,同时披在了两人身上。
她们两个互相依靠着坐在床边,同披着一块棉布帷幔,实在是狼狈的很。
音音却顾不得,一颗心揪着,眼前总是浮现阿奴抱着那黄牙汉子的腿不撒手的情景,担忧道:“也不晓得阿奴怎样了,她怎么那么倔。”
她当时被人群推拉着,挡住了视线,再未看到那个小小的女孩儿。万一被踩踏了去,她不敢想会是多惨烈的境况。
阿素便沉默下来,半晌叹气道:“姑娘,你说那黄杏儿,你拉她出了泥潭,还好吃好喝的照顾着,怎么就是她呢,要来诬陷我们。她走时那件小衣不合身,还是我连夜给她改的呢,脚上一个小水泡,也是你给她挑破包扎的。”
她顿了顿,又重复着呢喃:“你说,怎么就是她呢?”
音音没说话,只伸手握了下她冰凉的指尖,阿素便住了口,长长的叹一声,有些疑惑的问:“姑娘,你说我们往后遇到这样的事,还管吗?是不是就该躲的远远的?”
音音垂下鸦羽般的长睫,大概也是有些动摇的,可过了片刻,她仰起脸,杏眼里依旧是清澈的光。
她说:“管,阿素,若再有这样的事,我们还是要管。你看见阿奴了吗,不过随手施舍过几碗粥食,她便能为你舍了命,万一你不管,毁掉的是这样一个孩子的未来,该多惋惜。”
“嗳,管,我们还是得管。”阿素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应声道。
屋子里最后一抹光亮一点点隐了去,彻底陷入一团漆黑中。
阿素戳破了窗户纸往外瞧,借着外面一点微弱的光,看见这些灾民依旧未离去,干脆在院子里或坐或卧休息起来,门口被几个汉子倚着,依旧堵的死死的。她是看明白了,这些灾民这回是动了真格的,不要到粮不罢休。
阿素这时才觉出害怕,声音有点发抖:“姑娘,他们真的要把我们活活饿死在这里吗?季大人......季大人是会来救我们的吧?”
音音沉默着没说话,她知道如今这情形,已不是季淮想救就救的,除非......除非那人想救,可是她从来不认为,江陈会为了她放弃原则。
阿素没等来她的回应,喉咙有些发紧,转身想寻杯水喝,可摸索半天才发现,这屋子里连滴水也无。
入了夜,寒气益发重了,湿冷的风夹杂着细小的雪粒,从窗缝里一点点渗进来。
两人躺在床上,挨着取暖,阿素听见自己肚子里咕咕叫,难堪的翻了个身。
音音握了握她的手,安抚的声音:“阿素,官府张贴的榜上说了,十日后京中的救灾粮就会到,到那时灾民得了粮,你我也能得救。你......撑一撑好不好?”
“好。”阿素声音沙哑,喃喃道:“那咱们一定要撑过这几天。”
顿了顿,又故作轻松道:“十天而已嘛,眨眼就过去了。”
对呀,十天而已,她跟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活着走出这屋子。她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渐渐睡了过去。
再醒来,外面依旧昏沉一片,只一点微弱的光透进来,似乎已是平旦时分。
阿素也不知是饿醒的还是冻醒的,只觉得又饿又冷,再也睡不着,她翻了个身,葱白的指往音音腕上一搭,慕然僵住了。
她弹坐起来,伸手去探音音的额头,在触到那滚烫后,下意识缩了缩手。她心里咯噔一声,看着音音潮红病态的脸,一下子跌坐了回去。
怎么办,她的姑娘病了,病的这样重,怎么不吃不喝撑过这十天?
于劲折回江陵时,已是大半夜,他肩头发上落了一层的积雪,也顾不得拍打,进门便跪,将沈姑娘之事禀了来。
江陈正跟季淮商议镇江灾民之事,听见沈音音的名字,眉目一凛,手中的文书骤然裂成了两截。
他一句话也未说,起身便往外走,带的交椅哐当一声,倒在了青砖上。
季淮手里那只狼毫停在半空,方才还沉静的眉眼亦是冷凝一片,将那笔一扔,转身便跟了出去
于劲从窗口瞧见有下人牵了马来,两人正翻身上马,自己也顾不得喘口气,又跟了去。
到镇江时,已是亮起了微明的晨曦,灾民们席地而卧,短暂休憩后,已是渐渐醒了过来,又开始了要粮的声浪。
季淮几步跨上城楼,一贯温雅的面上冷肃一片,高喝:“我乃江浙巡抚季淮,京中筹集的救灾粮已在路上了,官府承诺,十日内必放粮,还请大家回家去等。”
城门下黑压压的人群有一瞬的静寂,可片刻后,又是半点不信任的声讨之声。他们如今既已闹到这个地步,已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见不到米粮,绝不退步。
江陈站在季淮身侧,微扬的凤眼幽深的骇人,冷风扬起他滚银边的玄衣袍角,肃杀一片。
他看的清楚,这黑压压的人群中,混进了太半制造慌乱者。是谁派来的,他自然清楚。他们伪装成灾民,借用言论,一点点挑起了这场灾民与官府的对立。
他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剑柄,微微用了些力道,便听于劲仓皇道:“大人息怒,这灾民一个也杀不得啊!”
哪怕杀一个,也会益发激化这场对立。不仅镇江的灾民会因此暴|乱,整个江南的灾民怕是都会因此寒心。届时,可不再是一个镇江的问题,是整个江南的灾难。
江陈自然明白的很,他压在剑柄上的手很快放松了力道,转头吩咐:“点一队人马,去迎一下京中送粮的车队,要他们先分出部分米粮,轻车简行,快马加鞭,先送了来。若是如此,大概第一批粮,几日能到?”
于劲盘算了半天,才小心禀道:“便是如此,再快也要五六日。”
季淮落在城墙上的手倏然握紧了,眉间落下一层霜雪,轻轻一动,便落下冷寒来,低低道了句:“五六日?音音可等得?”
没有人回答,只余下寒风裹着雪粒,簌簌作响。
他闭了闭眼,似是在安慰自己:“她一定等的到!”
他这声音甫一落地,却见那位镇江知州上了城楼,对着江陈连磕了两个头,才将脸转向季淮,道:“季大人,清和坊的灾民方才放出信来,说是沈姑娘发了高热,若不及时救治,怕是熬不过这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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