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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言朝回到前殿,黑眸沉沉,似乎是要与深夜融为一体。
他被太子带回来以后,难免成了邓方的眼钉,但因为太子肯护着他,邓方试探几次,也只好暂且放下。如此,赵安更觉得他机敏能干,值得栽培,待他的态度倒有几分真对待徒弟的意思了。
几经波折,言朝费心给自己寻摸了一个单独的住处。
这样稍有动静,也不易被人察觉。
言朝简单梳洗完毕,为了不让人察觉,他连烛灯都没点亮。然而行走在黑暗之,行动自如,似乎根本就不需要用眼睛看,就能获取所有物件的摆放位置。
一切事毕,他安静地躺在床上,直直望着顶上的床位,漆黑的瞳孔在黑暗划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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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身体确实已经不好了,不过他近几年一直病怏怏的,外人倒也没发觉异样。
倒是太子最近日日在他身边侍奉,对皇帝的变化了然于心,行事越发谨慎小心起来。
这天,皇帝用过药后,跟他说,“朕听说东宫有了好消息,你终于是后继有人了。”
太子面容上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喜意,“都是沾了父皇的福气,儿臣大婚不久就传出了好消息,等明年,您就能抱上小皇孙了。”
皇帝点点头,他合着眼睛,眉宇间聚拢起来的沟壑透着浓浓的疲惫之色,“嗯,是你侧妃怀上的?”
太子笑容一顿,应道,“是,是萧侧妃。”
“萧?”皇帝道,“是皇后的侄女?”
太子硬着头皮,“……是。”
“哼。”皇帝冷哼一声,意味不明。
太子冷汗都快落下来了,他知道父皇不喜皇后,但没想到他会迁怒到怀孕的萧姮身上。
他暗自打量着皇帝的神情变化,也不知是不是他疑心的缘故,总觉得父皇对他似乎是冷淡下来了。
太子从乾坤宫出来,犹豫了几息,转道往宁妃的宫里走去。
“儿子见过母妃。”
“快起来!”宁妃热情透着些许无措,仿佛不知道该跟这个分离多年的儿子说什么,“殿下怎么来了?”
太子微笑着说,“孤是来给母妃请安的。”
“好、好好!”宁妃喜不自胜,赶忙将他迎近寝殿,之后将众人都打发出去,自己仔细观察的太子,神情渐渐平静下来。
确定无人偷听,太子就把方才皇帝的异常细致地说了一遍。
宁妃听完,眉心轻皱,“萧氏女!”
——她最不喜的就是萧氏女。
“你打算留下她腹的孩子?”
太子颓然地叹了口气,“这到底是我的第一个孩子,而且阿姮她……一心为我,我如何能辜负她?”
“那你就能辜负我!”宁妃轻喝道,压低的嗓音不影响她宣泄其蕴含的怒火和不满,“凌儿,为了你,母妃筹谋多年、忍耐多年,好不容易走到如今的位置,你可千万不能在最后一步出了差错。”
“萧氏这一胎,决不能留!”
太子不忍:“母妃,可是……”
“凌儿!”宁妃沉声道,“你身体健康,以后还会有很多个孩子。”
“皇上连皇后都忍不了,你觉得他能留下萧姮么?”
到底是自己生的儿子,宁妃如何能不了解,
“如果她这时候小产了,说不定能让皇上生出几丝恻隐之心,饶恕她的性命。”宁妃言辞恳切,目光灼灼,“凌儿,你想明白,只有萧姮还活着,你们以后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孩子。”
短短几句话,就把“萧姮小产”和“保住性命”划上了等号。
太子也不觉得他是放弃自己亲生孩子来讨好皇帝,反而觉得他是在牺牲他孩子的性命来保全萧姮的安危……多么感人肺腑的爱情!
但无论如何,让太子亲自下手杀了自己孩子他是做不到的,他只能想个办法命人替他做。
太子属意的最好人选是太子妃,然而太子妃直接传话表示她前夜观赏夜景的时候受凉了,怕传染给别人就不好了,况且萧侧妃还怀着孕呢,她死活不愿接近。
太子憋了一肚子气,大步从正院里走出来,想了想,还是去了西院。
萧姮扶着肚子,亲自出来迎接,身后跟着一堆奴才,众星捧月,死死盯着她的脚,生怕下一秒踩到了什么乱七糟的东西。
其实她的肚子才微微隆起,用不着这么大的阵仗。
“你身子重,”太子大步上前,先一步搀扶起了她,“孤说了多少次,让你在屋子里歇着就好。”
萧姮莞尔一笑,眉眼之间满是柔情蜜意,“殿下心疼我,我也心疼殿下呀。”
闻言,太子心底暗叹了一声,视线不经意落在她的小腹上,更是不忍心,匆忙之间移开,却不想跟旁边一双沉静似水的眼眸撞上了。
那双眼睛平静柔和,直到对上他的目光,才飞快地闪过一丝惊慌无措,急忙低头怯生生地躲在了萧姮后面。
“这是?”太子觉得她有点眼熟。
萧姮笑着介绍,“这是陆妹妹。”她招手将陆槐带到身边来,言语之间完全没有堤防她争宠的意思,而陆槐信赖地依偎在萧姮身边,除了跟蚊子叫似的请安,连一个眼神都没往太子这边看过来。
乍一眼,太子恍惚有种错觉,好像她们是一家子,自己才是外人。
他眼神有些不善,“陆侍妾怎么会在这儿?”
陆槐吓得浑身一颤,萧姮安抚着拍了拍她的背,让她先回自己住处去了。
“殿下,陆妹妹胆小,您以后可别再吓她了。”
“你啊,”太子握住她的手,一齐向里屋走去,语气满是无奈地宠溺,“见谁都是好人,一点防备心都没有,恶人要害你岂不是一害一个准?”
萧姮嗔怒着瞥了他一眼,“殿下又取笑我……”
此时任谁也没想到,太子殿下还有乌鸦嘴的潜力。
第二天萧姮收下了陆槐为感谢她给自己解围而亲手绣的帕子,不出三天,身下见血,太医急匆匆赶来,救治了一个时辰,才把血止住。
但孩子是救不回来了。
太子勃然大怒,命邓方亲自带人彻查,很快就查到了陆槐头上。
在她房搜出来了一小瓶三七药粉,具有活血化瘀的功效,对孕妇、尤其是早起胎像不稳定的孕妇来说堪比毒药。
陆槐惊恐不已,哀声喊冤,“妾、妾身绝不可能做出伤害萧侧妃娘娘的事,还望殿下明鉴!”
太子早就下定主意不留这个孩子,可真等到它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遗憾和痛心也不是假的。更何况萧姮流了一地的血,如今在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他望着陆槐的目光透着彻骨冰冷的寒意,“枉阿姮对你真心以待,毫不设防,你竟然如此狠毒,害她至此!”
“邓方!”
“殿下殿下,太子妃来了!”
太子眉头一皱,把剩下的话收了回去,抬眸看向缓缓走进的蔡苏亚,眼见着她轻描淡写地给自己行礼,眼冷意未消,“太子妃不是跟孤说身体不适,不方便来么?”
蔡苏亚笑了笑,“妾的确身体不适,不过是怕让身怀有孕的萧侧妃染了病,至于殿下您身强体壮、容光焕发的,应该不用担心。”
太子:“……”
明知道太子妃不会说话,他怎么就不长记性!
“话说,”蔡苏亚垂眸望向跪在地上的陆槐,“妾在门口就听殿下说是陆侍妾害了侧妃的孩子,这其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陆侍妾和萧侧妃关系可是极好的。”
陆槐仿佛看见了一丝希望,她睁大了满是红血丝的眼眸,直直朝蔡苏亚看过来,“还望太子妃娘娘为萧姐姐、为还未出生就夭折的小皇孙做主!”
“妾从未做出过任何伤害萧姐姐的事情,那帕子上的毒,妾也不知道是何时沾上的,但无非就是妾身边的那些宫人……”陆槐流着泪,将自己的唇瓣咬出了一道血痕,哀哀戚戚,“妾不怕死,也甘愿受罚,但不能让对萧姐姐心怀恶意的幕后黑手逍遥法外!”
蔡苏亚静静地望着她,轻声道,“殿下已经决定让邓方去查了,你若是清白的,他自然不会冤枉了你。”
“不!”陆槐惊声道,满脸都是仓皇失措,“邓公公、他他……”
蔡苏亚笑睨着看了眼恭敬立在太子身后的邓方,“邓公公可是太子殿下的心腹,殿下这样信任他,想必他一定能查出真相的。”
太子面色沉沉,在他看来,陆槐跟太子妃质疑邓方的能力,就等同在质疑他。
“既然陆氏心虚,就索性让邓方先从她身上审起来。”
这是要对陆槐用刑的意思?
蔡苏亚颇为惊讶地出声提醒,“这可是伺候您的侍妾。”
太子岿然不动,神色冷然,“孤不缺伺候的人。”
眼看着邓方领命,抬手就要让小太监们将她拖走,陆槐也顾不得什么,直言大声嚷了出来,“邓公公与苏侍妾身边的宫女如意有旧,妾身知道邓公公定能查出真相,但那真相若是跟苏侍妾有关……萧姐姐所受的委屈依旧不能坦白于人前!”
蔡苏亚含笑的眸光在陆槐身上流转了一圈,邓方和如意的来往,必定是极其小心的,连苏侍妾自己都不知情。
却偏偏让陆槐知道了。
她看着沉默安静,却仿佛不动声色间,将许多所谓的秘密都看破了。
此话一出,邓方扑通就跪在了太子跟前,也是喊冤。
蔡苏亚缓声笑道,“邓公公也不必惊慌,情之所至,你主子不就是个性情人?你学来几分也不奇怪啊。”
太子面无表情地盯着邓方,良久,沉声开口:“那就让赵安去查!”
话音一落,他怒而甩袖,转身去看望萧侧妃了。
徒留陆槐和邓方跪在地上,陆槐面色苍白、眸光呆滞,怔怔出神;邓方面带忐忑,目光游移,似有所思。
“陆侍妾,”蔡苏亚轻轻走到她面前,说,“比起被太子拿下问罪,你似乎更应该担心,就算是苏侍妾所为,你们住在左右对门,你说你全然不知,可那帕子又是你亲手送给侧妃的,等她醒后,日日想起自己失去的第一个孩子,会不会对你生出怨恨?”
陆槐浑身一震,呆呆地望着她,
“娘娘,太子妃娘娘!”
眼看着蔡苏亚转身就要走,她慌张着跪地往前,“妾、妾身该怎么做?”
她不是不明白。
萧姮是这座冰冷的皇城里唯一对她好的人,陆槐不敢想象,要是没有她的照顾和帮扶,自己会不会又回到以前,连喝完热汤都是奢望的日子。
蔡苏亚停下脚步,垂眸看着她,柔声笑道,“那你就得想办法让你萧姐姐知道了,她腹的胎儿,对谁的影响最大,又是谁最不愿意看着它生下来。”
陆槐望着她,瞳仁微微颤动,在明亮刺眼的阳光下,蒙上了一层暗色的阴影。
蔡苏亚仿佛能猜到她想什么,“是我么?”
“如果是我的话。”她笑了笑,“你觉得太子会保我么?这样好的机会,他一定会好好把握住,然后把我废了的。”
陆槐是个聪明人,又因为她对太子没什么私情,对荣华富贵也没多少野心,导致她比这里大多数人都要清醒,
蔡苏亚想着,看向她的眸光越发柔和起来,“其实你说的有道理,邓方或许真的会把真相隐瞒下来,但显然苏侍妾和一个小宫女哪能使唤得动邓方?”
……
陆槐卸去了全身的力气,狼狈地瘫倒在地上,耳边萦绕地全是太子妃微不可闻的那声,“比起挚爱夫君的背叛和算计,你身上的那点怀疑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