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喝完茶水,歇了会儿脚,又向伙计打听好赵账房的住处,起身离开茶寮。宜青还想将包袱背在自己身上,被落衡轻巧地晃过,挡了下来。
“我来。”从身后看去,包袱比落衡的肩膀还要宽,将他的腰背遮得严严实实。
宜青想要夺过包袱,但兔子精跑得飞快,也没见他如何迈开步子,就是让宜青沾不着一片衣角。
两人跟放学时互相追逐的学童似的,一个在前边走得飞快,又留神着不拉开距离,好让同伴追上;一个在后头紧跟着,时不时朝前喊上一句,嘱咐走在前边的人看好脚下、莫要摔了。
穿过城北的一片矮巷,便是官吏住着的府邸。宜青喘着粗气,将兔子精堵在了一户人家的门前,左边是座气势逼人的石狮子,身后是围拢的院墙,宜青自个儿站在他右手边,没给兔子精留下一条退路。
“跑得快,嗯?”宜青一手撑在院墙上,逼视着落衡。
落衡倒是气也不喘脸也不红,将背在背上的包袱向上提了提:“不跑了,到了。”
他伸手指着巷口的石碑,上边写的正是茶寮伙计报给他们的巷名,眉眼平顺,看着无比正经:“说是一处青檐三进的宅子,就在巷口附近,我们且走着看看吧?”
宜青迟疑了一会儿,觉得还是解决田产的事要紧,暂且放过了这只跑得飞快的兔子精。
这条巷子里住的都是在县衙中挂了名的、有头脸的人物,巷中的道路铺上了青石板,足够宽敞,能供官吏们的马车通行,府邸也一座比一座亮堂。官吏们可能存了攀比的心思,宅子都修成了差不多的模样,清一色的青檐,从外头也看不出到底宅子有几进深。
宜青边比照着宅子,边道:“看不出是那座啊。”
落衡点了点头,他的目力虽好,但若是不用上法术,也没法穿墙而视,瞧不出那座才是那三进的赵宅。他没有犹豫,伸出一根手指便要施个法术。
“不急。”宜青拦下了他,示意他侧耳听听巷中的动静。
离他们不远处,隐隐传来妇人粗声的呵斥,夹缠的字句不如何文雅。两人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便见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妇人推开宅子的偏门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个唯唯诺诺的小丫鬟。
妇人边走边骂那看着不过十二三岁的丫鬟:“好你个小浪蹄子,以为我不在你就能做成了主母?不看看那赵德福是个什么鬼样子?也值当你……”
她骂了几步路,才看见宜青二人站在巷中,瞥了眼确认不是什么贵人,便警告般瞪着二人:“看甚么看!没看过你娘训丫鬟啊!”
“赵……夫人?”宜青一拱手道。
夫人正是赵账房的正妻柳氏,她顶不耐烦旁人拿赵账房那个窝囊废的名氏喊她,愈发没好脸色给二人看。见她横眉一扫,就要开始撒泼,宜青的袖子被落衡扯了一下。
落衡附着他的耳朵轻声道:“柳氏好妒,还贪财。”
这是落衡方才匆匆一瞥便看出来的。因为这柳氏与之前在土坪的赵账房一样,虽说心眼颇多,但没提防着他,是以叫他一眼便看穿了心思。柳氏正训着小丫鬟,心中一半想着该如何将她打发得远远的,以免勾搭上自家丈夫;一半盘算着将她转手插了草标卖出去,不知值多少银两。
宜青会意,抢在柳氏开口前道:“夫人,我为赵账房来的。”
“为赵德福来的?”柳氏的神情一变,先前的火气压了下去,变作了冷冰冰的嘲讽,“呵,又是为他纳妾的?”
她展臂一挡,冷笑道:“想都别想!”
宜青从柳氏身上竟看出了些杀伐果断的凶煞气,心道怪不得赵账房如此惧内。不管他心中如何想,面上还是一派温和的模样,对着柳氏拱手道:“夫人猜错了,我是来与赵账房送些好处的。”
柳氏狐疑道:“什么好处?”
她虽说是妇道人家,但长兄是知县,丈夫又在县衙当差,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深闺女子。就她目力所及,一直没搭话的那名青年倒还有几分像是富贵人家出身,说是来送好处的这位看衣衫打扮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一个庄稼汉许诺的好处,能有多大?
“夫人不如请我往府上一叙,我自会慢慢与夫人说个分明。”宜青道。
柳氏将他看了又看,忽又觉得这庄稼汉倒还有几分意思,与那些个只晓得埋头苦干的乡间汉子不同。于是将手中提着、原准备去布庄买上几匹好料子的篮子往小丫鬟手中一推,仰头道:“叙一叙便叙一叙,走。”
小丫鬟很感激地看了两人一眼,若不是他们忽然到访,她少不得要被一顿训斥。她往宅中瞧了瞧,见夫人已经走远了,便羞涩着想要上前同他们道声谢。她还没开口,其中那个背着包袱的公子若有所觉地回过头,对她笑了笑。
这位公子一直微低着头,她也没敢盯着人家瞧,这时才发觉他可真好看,比年节时挂画上的神仙人物还要俊俏。
小丫鬟鼓起勇气朝前走了一步,朝他笑了笑的那位公子便被另一位公子拉走了。另一位公子原先同夫人说话时还笑语盈盈的,此时黑着张脸,叫她根本不敢靠近。
她悄悄跟了一路,两位公子都挽着手似的须臾不离,她再也没寻着机会与他们搭话。
“你先下去。”柳氏对丫鬟吩咐道,“端一盏热茶上来。”
到了偏厅,她在正位上一坐,压根不招呼宜青二人,更别提给他们备茶。宜青也不恼,拉着落衡大大方方在堂中站定了,道:“在下是秀水村人,不知夫人可曾听过这个村子?”
柳氏道:“略有些耳熟。”
“章平其人,夫人可还记得?”宜青揣摩着柳氏的神情,“他家中有个长女,乳名唤作凤儿,章平曾打算将她嫁与赵一一”
“你竟耍我不成?!”
柳氏善妒,旁的记不住,却将与赵账房有些勾连的女子个个都记得一清二楚。宜青一提章大伯的女儿,她便想起了这人也是赵账房在外头招来的莺莺燕燕之一,当下便发了火。
她将桌上的杯盏一股脑全都掼到了地上,指着宜青的鼻子便骂。
这妇人骂起人来可不带重样的,三五句连珠炮似的迸出,而后喘一口气,复又气势十足地从头再来。宜青听她狂风骤雨般骂了足足有半炷香的时辰,气头渐渐消了,才道:“听夫人的意思,似是与那章平不对付。”
柳氏懒得搭理他,骂得舒畅了,扬扬手准备叫来杂役将这两人轰出府。
宜青不急不缓道:“若夫人与章平不对付,可就巧了。在下与那章平正有过节。”
“哦?”柳氏起了点兴致,暂且没有唤来杂役。
“章平伙同旁人,霸占了先父留下的田产,还多番盘剥,只盼将我逼上绝路。”宜青道,“如今我手中有先父立下的字据,只消在县衙中一过堂,就可坐实他的罪状。”
柳氏听闻事关县衙,神情一动。能让章平遭罪,她自然乐见其成,但若是要她在其中出力,她可懒得花那个工夫。
宜青知道光是这样没法打动柳氏,好在兔子精说了这是个贪财的妇人,要是许之以利,未必不能说动她。
宜青镇定道:“章平霸占先父田产的数年中,转手买卖赚了一小笔银子,又将这笔银子托于货商,将数额翻了一番。在下只想要回先父的田产,对那些积压的商货或是银两却无甚兴趣。不知夫人……”
“你要托我做什么?”柳氏看到宜青竖起的三根手指,在心中掂量了会儿,直言道。她不喜欢绕弯弯肠子,收人钱财或是替人办事一向直接得很。
宜青赞许了她的直爽,才道:“不敢多多劳烦夫人。这桩案子,在下自会告到衙门,怕的只是那章平暗中捣鬼。夫人若是能与柳知县提上一两句,望他秉公办事,在下已感激不尽。”
……
两人离开赵宅时,宜青同柳氏已做好了约定,她相帮着同柳知县递话,宜青追讨回田产后将章平翻炒盈余的部分钱财让与柳氏。
走过那青石板铺成的巷子时,宜青觉着分外安静,只有两人嗒嗒的脚步声,兔子精一句话也不曾说过。
难道是生他的气了?宜青心道,兔子精一直呆在山上,不曾见过这等事,兴许是觉得他与柳氏做这买卖显得面目可憎?
宜青想到了便问,落衡连连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我只是瞧着云哥儿方才的样子,觉得好生……”
“好生可恶?”宜青问。
落衡道:“不,不是的。是好生……好生俊俏。”连那看着凶恶的柳氏,同云哥儿谈到后头,都盯着他看了好几眼。兔子精忍了又忍,才没在那时候跳了出去,把云哥儿扛起就跑。
兔子精记得自己从前在山上种了一茬萝卜,个个肥大味美,总有些讨人厌的家伙会在暗中觊觎。云哥儿可比他那茬萝卜都好多了,也免不了招人惦记。但自己种的萝卜,他可以日日看护着,长熟了便拔/出来放在洞穴里,云哥儿自个儿长着腿,想去哪儿去哪儿,他可看不住。
“还说我呢。”宜青爱听兔子精夸赞自己,但说到俊朗便让他想起赵宅那个小丫鬟,“你是不知道那小丫鬟偷偷看了你几眼吗?”
落衡摇了摇头。
宜青相信这只兔子精是真没留心,那小丫鬟的春/心尽是错付了。不过他知晓这点,不意味着他不会趁机挑事,连带着前头兔子精跑得飞快、将他甩在身后的账,一并算了吧。
“云哥儿,来时我们走的不是这条路。”落衡看着愈发陌生的景色,开口提醒道。他们走了相反的方向,前头就是一堵墙,再没路了。
他偏头看见宜青,对方脸上的浅笑叫他有些害怕。不过兔子精大着胆子没跑,由着小心脏在胸前扑通扑通跳着,恨不得能蹦到对方的胸膛,比赛谁跳得高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