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近来人人自危,告老还乡、借病拖延者层出不穷,群臣都唯恐被牵扯到由江南发轫、继而将无数朝中大员都拖下了水的大案中。
这桩大案的起因只不过是钦天监老监正连同几名谏臣向皇帝发难,以阴阳灾异之名进谏废去新封的贵妃,事到如今,还有人想不明白区区后宫之争怎的就演变到了将要动摇朝堂根基的地步。
然而该明白的人都已经明白了。
京城平宁坊坊头。两架马车遥遥相对,车帘均未卷起,也免去了马车中的两人相见的尴尬。扬言突发心疾、在家休养的韩家家主率先开口道:“没想到苏家的手也伸得那么长,竟也能伸到江南去。”
以服丧为由避朝三月的苏家家主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不如韩家远矣。”
“你我争执这等细枝末节并无裨益,不若想想如今该怎么办才好。”韩家家主道,“从陛下的行事看来,你我在江南的布置他早就心中有数,之前一直隐忍着没有出手,此次出手便要连根拔起,不留一丝余地。”
他语气还算平稳,但隐在帘布后的双手紧紧地扣在了衬垫上。韩家在江南苦心经营了十余年,好不容易打通了一条朝官、行商、驿使勾连的暗线,这次不过是动用了些人手参与到灾异一事中,就被皇帝趁机抽茧剥丝,全都掀在了明面上。韩家为保全自身,不得不壮士断腕,损失惨重。
苏家同样好不到哪里去。驿站与各地驻军来往甚密,与行伍出身的苏家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将江南三州地动的消息传进京城的正是驿使,皇帝彻查之下,苏家埋在各驿站中的暗棋都被清扫了十之七八。
苏家家主想到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当下心痛难当,霍的掀开了车帘,走出马车道:“到了这种时候,还有甚么好遮遮掩掩的!难道陛下还不知道你我是同谋吗!”
他大步上前,将要掀开对面马车的车帘,被埋伏在附近的韩家暗卫挡下。
他忿忿不平道:“主意是你出的,你别想着置身事外!”
武将的粗嗓子一喝,将韩家家主本就乱麻般的心思震得更乱了。他索性也掀开车帘,看向对方:“苏兄莫急。以陛下的深谋远虑,断然是容不下你我将手伸得太长的。即便不为这个贵妃发怒,也会换成个甚么贤妃、昭仪,早晚要对你我下手的。”
这话说的很明白,虽说他们谋划在前,被皇帝反戈一击,可这事不过是个引头,皇帝早就有了想要收拾他们的念头。
“苏兄细细回想,小弟说的可是实情?”
一阵缄默之后,苏家家主推开了格着他的两名暗卫,扯了扯衣领道:“你早就知道,怎也中了陛下的招?”
韩家家主苦笑道:“谁能料到陛下这么早就动手……”
在他们的预料中,两家在朝中的根基已深,皇帝如若没有万全把握不会轻易动手。他们之所以急着将子辈送进宫中、费尽心机将她们送到了妃嫔的位子上,正是想着在皇帝下定决心之前诞下皇嗣,如此便可……
“罢了罢了。”苏家家主道,“料你也拿不出甚么主意。”
他作势要走,反被韩家家主拦下:“苏兄,且慢。小弟有一计,苏兄可愿听听?”
两人低沉的交谈声在坊间响起。半晌后,苏家家主点了点头,道:“他既无情,便怨不得你我。有一事却得先说个明白,那人死了之后,宫中……”
韩家家主笑道:“自然还是与此前一样,各凭本事。”
钦天监摘星阁。
老监正翻着一卷古星图,身子深深地陷在了摇椅之中,风烛残年之态毕现。灯火毕剥一声响,光芒稍盛,映出他眼缝中的一丝光,才让人察觉他还没有在沉睡中悄然死去。
“大人,时辰到了。”房门忽的被人从外撞开,穿着崭新官袍的副监正站在门前,一板一眼道,“该走了。”
老监正放下古卷,额头的皱痕又叠了几层深:“去……去哪儿?”
他的声音含糊,像极了年事已高、神志不清的模样。副监正却没有生出一丝怜悯,转头示意跟在身后的卫兵将他从椅子上搀起。
“姜林!”老监正浑浊的双眼中猛地暴出精光,干瘪的嘴唇开合,喷出些唾沫星子,正对着意气风发的副监正,“你莫要得意忘形了!你也不过是皇帝的一条走狗!”
姜林让出房门,皮笑肉不笑道:“能做陛下的走狗,荣幸之至。”
老监正声嘶力竭道:“我昨夜夜观星象,辰星西落,你不得善终一一”
“师傅,再喊你一声师傅罢。”姜林挥手将卫兵松开缚着老监正的铁臂,亲自取了件御寒的黑色斗篷替老者披上,贴着老者满是斑痕的面颊道,“活到这等岁数,你还不明白个道理么?从来没有什么星象之说、灾异之论,钦天监只需回禀陛下爱听的话……”
“你这欺师灭祖的混账!”
老监正怒极,想要伸手解下身上的斗篷,却再次被士兵牢牢按住。他扭过头,冲逆徒呸了一声,道:“若非当初我相出陛下的凤命,哪有如今的盛世江山!”
姜林默默拂去脸上的唾沫,沉声道:“送老监正上路。”
老监正在被拖着带出了摘星楼时,遥遥一回首,似乎看见了个七八岁的孩童。当时他还不像如今这般老朽,也是做着前朝的钦天监监正,偶然间在殷家借宿,不料却遇上了被魇住的殷家小公子。
年幼的殷凤赤着双脚,头发散乱,面色凄皇地站在庭院正中,盯着空无一物的树梢发愣。清秋的夜晚,他的双脚被冻得青紫冷僵,但仰着脖子的姿态分毫未动,仿佛不从树梢看出些什么就不会离开。
老监正在推开窗子的一瞬,像是看穿了对方前半生戎马、后半生坐享天下的宿命。他连衣冠都没有佩戴齐整,便匆匆推门而出,在庭院之中掀袍跪下。
“臣钦天监孙无方,拜见贵主……”
俱往矣。
……
御书房。
殷凤合上了新呈来的奏折,奏折上写着江南三州与韩、苏两家有涉的官员已被查处,行商和驿站使臣也相继入狱。钦天监内也由新上任的监正牵首,将老监正一党按罪论处。
按说事情都已尘埃落定,殷凤却有些心绪不宁。
站在一旁伺候的钱公公看出了皇帝有些心浮气躁,上前道:“陛下,御膳房新琢磨出了一道银耳羹,不如先喝一盅歇歇?”
“不必了。”殷凤并没有多大兴致,但转念一想,又道,“给栖凤宫送一道去。”
钱公公笑道:“奴婢早就吩咐下去了。”
殷凤笑了笑,想着小麻雀兴许爱吃这些个新奇玩意儿,心中的烦闷之情消解了不少。他又埋头批阅了些奏折,突然被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惊扰。
他抬起头看清来人是谁后,猛地站起了身。
来人正是他派到栖凤宫的一名宫中侍卫。对方慌乱的脚步、紧皱的眉头,无一不昭示着栖凤宫出了事。
殷凤紧盯着那人的身影,对方的动作在他眼中都好似变慢了不少,开口后干哑的嗓音也过了许久才落到他耳中。
“禀陛下,贵妃他中了毒一一”
殷凤一手撑着桌案边沿,一手在胸前轻轻压了压。
“陛下?”
“滚开!”殷凤徒手掀翻了桌案,深深吸了一口气。他额上的青筋还根根分明,嘴角却强自抿出了浅笑,“再说一遍,朕不曾听清。”
那侍卫已被吓破了胆,望着皇帝结结巴巴说不出一个字。
殷凤将目光望向近侍。钱公公头皮发麻道:“陛下,他说……贵妃中了毒,如今昏迷不醒,太医已往栖凤宫中去了,还不知状况到底怎样……”
钱公公说这话时一直谨慎地盯着皇帝的双手。对方身后的屏风上就挂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皇帝若然暴怒,没准会抽剑伤人。
“好。”
殷凤竟还望着两人笑了笑,口中连道数个“好”字。
钱公公心中愈发没底了,往日皇帝发怒还有例可循,知晓该如何应对,像今日这样的状况却不曾见过。他只知道,若是贵妃娘娘当真出了什么事,宫中、朝内怕是都要死人了。
殷凤踢开横挡在身前的桌案,面色好似冻铁般不着一色:“去栖凤宫。”
皇帝出行乘坐的车辇都来不及备,他也嫌弃那未免太慢,大步穿过长廊朝后宫走去。朝服的下摆、衣袖宽大,迎风猎猎作响,殷凤头一回觉得从前朝到后宫,半炷香时辰就能走到的宫道太长。
倘若他与小麻雀相隔两头。
倘若其间夹着四个字:生死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