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缓缓升起,然而片刻的迟疑,已经让城外的士兵错过了进城的最好时机。
冲锋的阵型早就在短暂又漫长的路途中被冲散,如今皇家守卫团的几千名士兵像是被切割成无数份的蛋糕,随后掉落在蚁群中。想要带着这群士兵完好无恙地进城,无异于要徒手拾起散落的蛋糕,并且保证蛋糕没有沾上一只蚂蚁。
无论是城墙上的人,还是城门前的人,都绷紧了神经。
“走!”
宜青和他的亲卫距离城门最近,黏在他们周围的魔物都被暂时清剿干净,他们是能最轻松冲进城中的一队人马。
最先冲进维科郡的这队人马没有散乱,甚至伤员都没有下马包扎,他们如同一根深深锲进海岸的钉子,将魔物的浪潮强悍地挡下。
风能进,雨能进,帝国的骑兵能进,只有魔物不能进。
“各小队,报告战损。”
宜青摘下铁盔,夹在身侧。听到拼死冲进城门的疲兵们逐一清点名册,他湛蓝色的双眼愈发明亮,仿佛有一股名为愤怒的火焰在燃烧。
不时有小队长报出一个人名,半晌无人回应,过来好一会儿才有人用一句“可能死了吧”敷衍过去。也有身上满是血迹与尘屑的士兵缓缓举起手来,有气无力地应上一声,证明自己没有在那场冲锋中死去。
十多分钟后,宜青得到了最终的幸存人数。
那名从城墙上匆匆赶下来的师团长站在一旁,不敢发声,用眼神拼命示意前同僚说话。库里诺看着宜青阴晴不定的面色,识趣地闭上了嘴。
“你,去安置伤兵。”宜青指了指那名师团长,而后看向库里诺,“你,带我去见莱斯曼。”
共有六百二十三名皇家守卫团的士兵在这次冲锋中阵亡,其中的大多数都倒在了城墙下。
总督府可谓是极尽奢华之能事,从内到外都透露出一股珠光宝气。宜青两人在正门外等了足足有十分钟,才等来那名说是去通报的下人。
“大皇子殿下正在召开紧急会议,您这边请。”
宜青没说什么,跟着下人走进了总督府,被领到一个偏厅,坐下端了杯茶水。
库里诺的脸上露出些不忿的神色,就算莱斯曼当真有急事脱不开身,也该派个够分量的心腹下属来迎接同为皇室继承人的胞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个下人就随随便便打发了。
“殿下。”库里诺站在宜青身后,弯下腰低声道,“您看是不是……”
宜青抬起右手,示意他不必多说。
库里诺便直起身子,如同一名最忠心的侍卫一般,沉默着站在他身后,随时能抽出锋芒毕露的利刃。
等到那杯原本就半温的茶水凉透了,莱斯曼才脚步匆匆地走进偏厅。
他的足音听着急促,脸上却没有一路快走后的绯红或汗湿,更像是离偏厅近了才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着急的样子来。
“亲爱的弟弟,你怎么来了?”莱斯曼张开双臂,似乎想要给宜青一个结实温暖兄弟有爱的拥抱。
宜青放下茶杯,并未从座椅上起身,目光向上一瞥,眼见着对方的动作渐渐变得僵硬,那像是鸟雀展翅般招人厌的双臂也垂了下去。
宜青平静地看着他,问道:“为什么不开城门?”
莱斯曼看了眼沉默站在他身后的库里诺,散漫地笑笑:“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诺兰,好久不见,我们也许该说些别的?比如……你怎么和一个逃兵厮混到了一块?”
宜青没有理会他这一长串浮夸的问句,被污蔑成逃兵的库里诺眼帘一垂,握紧腰侧长刀,同样不言不语。
“为什么不开城门。”
沉默到几乎要凝结成胶体的空气轻轻震动,传来宜青平静如水的声音。
他确信城墙上的士兵看见了皇家守卫团的旗帜,不会误以为他们是流匪。在这种情况下还坚持不开城门,只能是事先就收到了指示。在维科郡中能做出这种指示的人,只有莱斯曼。
“我听说了刚才发生的事,能理解你的心情。”莱斯曼微笑道,“但你不能因为我的士兵严守军令,就把怒气发泄在他们身上。战场上出现严重的伤亡,责任难道不在指挥官身上吗?”
莱斯曼转过身,在座椅上悠然坐下,端起下人刚送来的一杯热茶。他的双腿交叠,目光在宜青身上一带而过,似乎在提醒对方仔细想一想他说的话是否在理。
“我承认,我有责任。”宜青道。
莱斯曼大度地笑了笑,做足了一名兄长的本分,出言安慰道:“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在战场上将责任都推卸给旁人,实在不是一名优秀将领的做法,更不是奥伦多皇室该有的气度。”
“我不是优秀将领,也不是合格的皇室继承人。”
宜青这么说,让偏厅中的两名听众都大吃一惊。站在他身后的库里诺低低唤了一声“殿下”,莱斯曼则在一愣后,神情古怪地看着他。
他们明争暗斗那么多年,莱斯曼不认为诺兰奥伦多是一个会轻言放弃的竞争者,他也没指望用几句说教的话就能劝服对方。在他的预料中,对方应当不软不硬地回应两句,双方再就城门的事来回交锋数回,最后达成妥协。
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承认了,真不像他那个虚伪的弟弟会做的事啊。
宜青直视着他的目光,嘴角抿了一抿,道:“既然这样,除去我要承担的那份责任,剩下的,你是不是该给句话?”
优秀的将领和合格的皇室继承人不会将责任推卸给旁人,他已经承认了自己不是。六百多名士兵的阵亡,他会执着地追要一句回话。
“诺兰奥伦多!”
莱斯曼重重地拂落手边的茶杯,茶杯跌落在地,碎成数片,夹杂着轻细的粉末。他伸手在面前挥了挥,像是要把那些恼人的粉末都拍开,又像是厌恶极了宜青不依不饶的追问。
暴喝一声后,莱斯曼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平缓语气道:“注意你的身份。”
他瞥了一眼库里诺,心中已在盘算着如何找个借口将这名败军之将杀了了事,也就不用担心他听见了两人的交谈。
宜青毫无惧意地看着他,同样端起手边的茶杯,哂笑一声,而后松开了手指。
咣当。
又一只茶杯跌了个粉身碎骨,两滩茶水犹如墨渍,湿哒哒的黏在了偏厅地上。
宜青道:“我也会摔杯子。”
在莱斯曼瞠目结舌时,他幽幽道:“不是摔一个杯子,说两句狠话,就能让他们活过来的。”
莱斯曼沉下脸:“你到底想怎么样?别忘了这里是维科郡。”
维科郡中有三个师团的地方驻军,还有莱斯曼带来的皇家守卫团士兵,就算不久前遭遇了一场大败,单从兵力论也有绝对的优势。宜青带着五千士兵前来,能不能从他手中分得指挥权都还存疑,更别谈苛责了。
只要莱斯曼愿意,他完全可以将前来救援的士兵全都制住,甚至可以做些手脚,把主动送上门来的胞弟……
偏厅中只有三个人,但在偏厅之外,莱斯曼却布置了几十名精锐士兵,早就做好了将两人一网打尽的准备。
莱斯曼想到自己在偏厅之外的布置,嘴角不由向上勾起了弧度。
“如果我是你,既然动了杀心,在真正动手之前,不会笑得那么得意。”宜青道。
莱斯曼霍然起身,张口欲呼。一直尽职尽责地当着侍卫的库里诺身形一动,毫不犹豫地拔刀出鞘,将长刀架在了莱斯曼颈边。
“你敢!”莱斯曼大声斥责,看似在警告库里诺,实际上也在试图向偏厅外的伏兵传递消息,让他们知道里面已经生变,快些进来救援。
宜青代为回答道:“他也只是像皇兄的手下一样执行军令而已。有什么不敢的?”
莱斯曼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神情忽然变得阴沉欲雨:“你早有准备。”
宜青并不忌讳地点了点头。他带着五千士兵就敢来维科郡,自然是有些冲动,但并不莽撞。为了和莱斯曼抢夺维科郡的控制权,他预先就想好了制住莱斯曼,再在事态失控前接管对方的兵权。以莱斯曼的自负,他有很大的希望能够在与对方单独会面的时候做到这一点,就像现在一样。
莱斯曼下令紧闭城门,只是让他们之间的矛盾提前爆发,又扯去了无谓的遮羞布罢了。
“你想□□?还是想杀了我?”莱斯曼昂起头颅,神色间全无畏惧,“偏厅外就有我的伏兵,只要有一个人走漏消息,你也得给我陪葬。”
宜青摇了摇头:“我不会杀你。”
“呵。”莱斯曼傲慢地笑了一声。
“但你也别想走出这座偏厅了。”宜青略一摆手,库里诺就将手中长刀往下一压,推着莱斯曼朝偏厅深处走去。
宜青认真地看着他名义上的兄长,微微笑道:“我不杀你,但今天你派到城墙上的走狗,我一个也不会放过。维科郡,我暂时接手了。”
莱斯曼被堵上嘴之前,恨恨地骂了一声:“你做梦!”
……
宜青没有在做梦,但这件事确实存在着很大风险。维科郡原有的地方驻军中,一师团师团长是莱斯曼的亲信,二、三师团的长官倒是可以争取到自己这一边,可惜的是他们手下的士兵伤亡惨重,加起来也不如一师团的兵力。况且莱斯曼从芬洛城带来的三万名皇家守卫团士兵态度未明,他们也许会看在自己同为皇室继承人的份上手下留情,也有可能对待莱斯曼忠心耿耿……宜青在心中做了一道运算题,将可能对峙的双方兵力做了个加减法,最后还是觉得己方处于劣势。
库里诺将莱斯曼捆得扎扎实实,回到宜青身边,恭敬道:“殿下。”
不管旁人如何表态,这个光杆司令师团长总是和他站在一边的,宜青直截了当地问:“维科郡驻军二师团师团长和你关系如何?”
库里诺道:“巴依尔和我关系不错。刚才殿下应该也见过他了。”
“今天是他在城墙上?”宜青想起了那名在城门边迎接他的士官。
库里诺忙解释道:“巴依尔不是大皇子殿下……不是莱斯曼的亲信。最后开城门的人很可能是他。”
宜青问:“他会不会站在我这一边?”
库里诺有些迟疑,宜青又换了种问法:“如果他知道莱斯曼被我囚禁了,他会发动兵变吗?”
“绝对不会!”库里诺肯定道,“巴依尔不是那种人,而且上次……他的二师团也打得很惨,需要休养。”
库里诺提到那次惨烈的冲锋,神情难掩低落。宜青也有些失望,要是三师团没有损失惨重,如今他的手中就至少有三四万人了。但换个角度想,要是三师团侥幸保存了实力,库里诺身为师团长也用不着远赴约克堡求援,他现在也不会在这里了……
宜青甩了甩头,整理思绪:“好,现在已知的三个师团,一师团是指望不上了,二师团至少能保持中立。”
他略过三师团不提,沉吟道:“看来还是得去会会维科郡的皇家守卫团。”
库里诺必须留在偏厅中看着莱斯曼,宜青只能自己走一趟。交代好注意事项后,他走出偏厅,在那条牛乳色花岗岩铺成的长廊上停下脚步。
莱斯曼以为只有他会想到在偏厅外布置伏兵,真是自负且愚蠢的想法啊。
“押下去,好好看着。”宜青吩咐了一声,随后加快了速度离开。
皇家守卫团向来以精锐之师闻名于帝国,同样深刻地印在他们身上的还有另一个烙印忠贞之师。
他们对皇室忠贞不二,只是有时“皇室”的定义显得模糊不清。可能指的是奥伦多皇室整体,也可能仅仅是指其中一名皇室成员,当然在明面上,每一位皇家守卫团的士兵都曾宣誓效忠于帝国皇帝。
和那名死忠的守卫团长官交谈完毕后,宜青沉着脸走回了总督府。街道上还算平静,士兵们有序地巡逻,没有发生骚动,但这种平静只是暂时的了。
那个扑克脸士官宣誓效忠于皇帝本人,当皇帝不在前线时,他就将这份忠诚没有保留地转移到帝国皇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身上。这也意味着,他手下的三万名士兵也会坚定不移地站在莱斯曼身后。
宜青怀疑刚才那一番试探的话,已经暴露了些信息。即便对方一时间没有察觉莱斯曼被他软禁,这种事也总是纸包不住火的。
他要怎么面对驻军一师团加上皇家守卫团那么强大的兵力?
把那个扑克脸杀了好了……在有一瞬间,这个念头对宜青而言充满了诱惑力。
“不行。”宜青低声否定了这个念头。
虽然凭借随身携带的枪械,他有把握在对方反击前杀死对方,但为了争□□力,轻易抹杀一名忠诚士官的性命……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和莱斯曼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他沉默告别了皇家守卫团的扑克脸长官,准备和库里诺再商量商量,看看能否说动一师团师团长,或是想个借口,暂时以莱斯曼的名义发布命令。
他沉思着走进总督府,遇上了两个意料之外的熟人。
“加百列?你怎么会在这里?!”宜青震惊地问道,目光一转又发现了个更不可能出现在此地的人,“西里尔!”
加百列朝他微微一笑:“不是我自愿来的,西里尔用枪指着我的头,我能有什么办法?”
宜青的双眼瞪得滚圆,不敢相信他说的西里尔就是自己认识的那名机械师。在他印象里,机械师甚至没有和人大声争辩过,怎么会做出用枪指着旁人脑袋这么暴戾的动作?
西里尔双唇一抿,摇了摇头。
“开个玩笑。”加百列摊手道,“西里尔怎么会做这种事呢?我是自愿带兵来维科郡的。”
他收起了笑意,严肃道:“殿下动身离开后,我沉思了一晚,觉得殿下所言甚是有理。缩在约克堡固然可以保证一时安稳,却也不是长久之计。况且我等加入军队时,就已宣誓愿为帝国流尽最后一滴血,怎能贪生怕死,任平民在魔物爪下辗转求生?!”
宜青绷直身体,手指并拢,对他行了一个军礼。加百列所言所行,正向他展示了一名忠诚且无畏的帝国.军人该是什么模样。
加百列以同样的军礼作为回应。
“不过……西里尔确实来找了我。”加百列忽的笑了笑,转头道,“是吗,西里尔?”
西里尔不习惯说谎,所以轻轻点了下头。
宜青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有话和我说?”
从两人见面起,西里尔就一直紧盯着他。以他们深入交流的经验,宜青能够断定,西里尔有话要和他说。因为担心是些私密的话,所以宜青还特意侧过头,将耳朵凑到西里尔嘴边。
西里尔开口时呼了一口气,也不知是有意无意,总之让宜青的耳廓生出了一阵瘙痒欲躲的感觉。
“灌溉水车做好了。”西里尔轻声道。
宜青有些疑惑,他直觉这件事并没有重要到需要西里尔亲自赶到维科郡和他交代的程度。
西里尔又呼了一口气,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他此时的神情有些紧张,更多的是亢奋。“我又收到了一瓶羊奶,新鲜的。”
宜青轻轻挠了挠耳廓:“恭喜你?你知道的,约克堡里很多士兵都崇拜你。”
西里尔看着他道:“我把它做出来了。”
“它?”
西里尔重重地一点头。
宜青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声音低哑道:“你说过的……自行火.炮?!”
他早就知道西里尔一定能制造出这样威力巨大机械,但没想到会那么快。自行火.炮如果真的研制成功,凭借高机动性和重火力打击,帝国的军队完全可以压着魔物打。
宜青一把抱住西里尔,低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感叹道:“真棒。”
西里尔低头想了一会儿,认真道:“你说喜欢的话就快一点做出来。”
宜青想起自己和他说过的话,不由笑道:“真的没想到你……”
两人窃窃私语时,加百列终于咳了一声。
他似笑非笑地撇了撇嘴角,目光偏向无人的一侧,道:“西里尔做出了一座自行火.炮的样品,还没来得及调试,希望在维科郡能够找到合适的试验场地。”
宜青看得出加百列对西里尔也有不一样的情愫,这位情敌能表现得这么大度,反而让他有些惊讶。他想了一会儿,沉声道:“试验场地肯定有,但现在维科郡的情势可能不太理想。”
他把自己囚禁了莱斯曼一事简单交代清楚,又将皇家守卫团长官的态度告诉两人。
加百列道:“殿下做的不错,如果不在第一时间囚禁莱斯曼,被囚禁的可能就是殿下本人了。”
“但囚禁了他,恐怕也只能拖延上一时半会儿。”宜青道,“现在维科郡中,只有巴依尔和库里诺会支持我们。”
加百列回忆道:“入城时我见到了那个师团长,他应该是可信任的,否则也不会那么干脆放我们进城。”
宜青认同道:“库里诺也做出过某种程度上的保证。麻烦的是还有一师团、皇家守卫团的士兵……”
“殿下无需担心,属下这次前来,除了带上了西里尔宝贝的自行火.炮,还带了一万五千名士兵。”加百列道,“当然,这么大规模的兵力调动,我身为师团长已经向军部递交了申请。可惜……边境线上魔物肆虐,信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芬洛。”
加百列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宜青闻言振奋道:“若是维科郡之围能解,我要为你请功!”
加上这一万五千人,他们能控制、影响的士兵和莱斯曼那方总算维持在了不算悬殊的地步。可以说加百列的到来非常关键,几乎立刻改变了维科郡的形势。
地方驻军不比皇室成员直接率领的守卫团,在战争时期自行进行兵力调动是被严令禁止的。听加百列交代的话,虽说向军部提交了申请,可谁都能看出来真要追查,他少不了要被问责。
宜青眉头一皱:“军部那边如果追究,我会替你担着。”
“多谢殿下。”加百列淡淡地道谢。他挺直腰背,不动声色地转回头,随后眉头一跳,露出几分难得一见的跳脱神色,“殿下既然这么为属下考虑,能否先把西里尔松开?”
果然,看到老朋友兼心上人另觅佳偶,还是让人十分介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