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是黑色的,风化的砖石是黯淡的白。西里尔仓促回头望了一眼,皇家守卫团士兵穿着的灰蓝色军装应该也归于这类沉闷的色泽。但当这条灰蓝色的溪流穿过破败的平屋、慌乱的街道,他好像看到了一抹热烈的、鲜活的色彩。
这是不对的,以机械师的严谨,西里尔应该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因为长时间的疲累呈现出了病态。马背上很是颠簸,他又揣着心思将目光投向了别处,看到的依旧是一模一样的景色。
魔物身上流淌出的血液是墨绿色的,像是壅塞未通、**变质物堆积的下水道,粘稠而让人生厌。掺杂在其中的平民的鲜血是红的,也许太过晃眼,看久了就好像有一枚枚小钢针在心上轻轻戳着,谈不上难受,但极不舒坦。
“抓紧点,要冲过去了。”宜青提醒道。
魔物在城中肆虐,每条街巷上几乎都能看到那和一层平房差不多高的身形。正是因为身形过于庞大,魔物的行走受到了较大的限制,在荒野上可以胜过人类骑兵的速度在城中却没了用武之地。
宜青和他手下的皇家守卫团士兵依靠对地形的熟悉,在伤亡很少的情况下离开了集结的总督府,向城西进发。维科郡首府中最高的一处哨楼就在城西,他们需要占据这个优势据点。
再怎么减少伤亡,也有避不开魔物的时候。宜青提醒了西里尔一声,一臂将人抱紧,大力催动了战马。
西里尔被颠得身子后仰,靠在了宜青怀中,随着战马扬蹄又落下,他猛地又低伏在了马背上。
宜青的声音夹在风声中,听着有些飘忽:“还好吗?”
西里尔紧紧抓着马鞍,点了点头。他的胃被颠得难受,这种时候也没必要说出来让对方分心。
“我没事。”担心点头的动作不够明显,西里尔又补充了一句。
宜青收拢环着他的臂膀,转头冲身后的骑兵们高声吩咐着指令。
西里尔低头看着搭在自己身前的手,心中一动。这在他看来也是温热的,并不讨厌的颜色。在更久之前,他原本应该感受不到这些分别的。地下室中除了清冷四壁和家具,就只剩下未成形的金属和机械。金属机械无所谓颜色,有的只是冰冷的温度和色感不一的冷光。
那是一个纸上的、平面的、没有外物的世界。直到离开之后,更确切地说,直到有人带着他离开那里之后,他才回到现实之中。
“西里尔,我们快到了。”
哨楼就在左前方,高耸如同一把倒插在城中的利剑,破开了平房屋顶构成的连绵直线。
“殿下!过不去了!”先行的骑兵回转报告道,“路被魔物挡住了!”
他们一直尽量避免与魔物的正面交锋,遇到阻挡道路的大队魔物都是能绕便绕。宜青当即道:“绕过去!”
骑兵道:“绕不过去!”
哨楼四周并不是通达的街巷,魔物或许感知到了危险,或许只是出于意外,有二三十只都挡在了哨楼前,将哨楼的暗门遮挡得几乎看不见。
只有抢占制高点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出火.炮的优势,除非他们想要推着一门自行火.炮满城追着魔物跑,否则,这座哨楼他们必须上去。
宜青紧了紧手中缰绳:“那就不绕了。”
“是!”
“把火.炮拖到前面来。弹药手准备。”
“是!”
宜青神情凝重地看着士兵们将那门自行火.炮推到最前沿,手背忽的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我去瞄准。”西里尔平静地看着他,开口道。
宜青第一反应就是不能答应。
西里尔道:“他们不行的。”
围在火.炮边的虽然是皇家守卫团的士兵,但他们没有接受过专门的训练。在训练中表现最好的士兵都被带到了城墙上,死于二师团的兵变,剩下的人也就是勉强能熟练操作而已。
宜青还是拒绝道:“万一出了事,你连跑也没法跑,还是待在马上吧。”
西里尔道:“我还得,看着炮闩。”
宜青牢牢抱着他,没有松手:“不行。”为了方便瞄准和发射,那门火.炮需要被运送到众士兵的前方,最接近魔物的位置,他不能让西里尔去冒这个险。
“万一真的松动了,你再去看也不迟。”宜青找了个借口,但这句话一说完,他发现西里尔正定定地看着他,根本没相信他的谎言。
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西里尔在他们身边呆了那么久,也能分辨出来别人在撒谎了吗?
宜青笑了笑,道:“信我,真的到了不得已的时候,我会让你去的。”
自行火.炮被推到了街巷的交叉口,黑洞洞的炮管对着成群魔物。尽管钢铁的冷色在很大程度上削减了火.炮的脆弱感,但在数量和个头的对比下,这门火.炮就像是意外闯进狼群的羊羔,哪怕披了身金属外壳,也让人担心会被嘣着牙吃了。
开火!
那只羊羔当真顶着一身外壳,冲着狼群亮出了软牙。
魔物在收到攻击后,像是刚从沉睡中苏醒过来,慢吞吞转过身,同样朝他们亮出了爪牙。这群士兵当初在约克堡都和魔物打过交道,仗着手里配备的枪支,从来没露过怯。当下,围在火.炮旁的士兵专心配弹药、瞄准,剩余的士兵也纷纷端起了自己的枪,朝魔物身上薄弱的部位扣动了扳机。
魔物的四肢和前胸上都覆有硬甲,并非最好的瞄准部位。士兵们都冷静地将枪口对准了脖颈、关节等处,试图一枪就消灭魔物的行动力。不过是二三十只魔物而已,他们有信心应对。
“队长!情况不对!”一名士兵放下枪支,面露震惊。
他连续两枪都击中了那只魔物的右膝关节,按照配枪的火力,早该将那关节打出个对穿,让那只魔物失去平衡倒地。士兵确认自己没有失手,但那只魔物还是完好无损地朝前走了几步。
被他叫做队长的人也冲那只格外高大的魔物连开了三枪,弹壳毕剥地敲打在魔物的硬甲上、掉落在地面上,但愣是没能看到那只怪物身上有一丝墨绿色。
“呸!”队长转头吐了口唾沫,握枪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不只是他,很多皇家守卫团士兵都意识到了,这些魔物和他们在约克堡交手过的有些不一样。
在这阵密集的枪雨暂时停歇后,宜青也从士官的汇报中得知了这个消息。他没有露出丝毫犹豫和胆怯,伸直了右手手臂,朝下笔直一摆。
轰!
炮火的巨响立刻盖过了零零散散的枪响。炮弹迅速弹出,击中最前排的几只魔物,火光在与它们庞大身躯相撞的一刻爆裂开来,如同在城中放起了一朵白色焰火。
火光映得众人眼中有片刻发花,只觉得全世界都只剩下了一片白光。焰火熄灭后,满街唯余破碎的魔物尸块。
那些先前受到了惊吓的士兵怔愣之后,便都松了口气。就算这群魔物比之前的更硬气一些又怎样,他们手中也不是只有短.枪了。看见那门大家伙了吗?一炮下去,不管什么硬甲都能给炸成烟花。
“加把劲!”那名啐了口唾沫的队长狠狠道,“打不死它们,也得把它们给打痛!”
一门火.炮没法构成火力网,在换弹药的间隙里甚至还需要士兵们依靠枪支阻止魔物的前进。他们也不管手中的枪支到底能对魔物造成多大的伤害,只要能够争取到火.炮换上新弹药的时间就够了。
又一声巨响,剩下的魔物被打了个七零八落。众人依稀已经能看到它们的身躯之后,那扇紧闭着的哨楼大门。
附近几条街巷的魔物听到巨响,陆续朝哨楼游荡过来。如果不能尽快进入哨楼,他们可能就要面临腹背受敌的窘境。
快快快!
弹药手感觉自己浑身的肌肉都紧绷成了硬石,弯腰、抬手、曲肘的动作每一个做来都万分艰难。
他不停在心中祈祷着,试图缓解紧张的情绪,好不容易将弹药装填完毕。
只需要最后一颗炮弹了,他们眼前只有五六只魔物还有行动力,其余的不是被炸成了碎块就是倒地不起,奋力挣扎也是白费力气。
双手拉上炮闩,将火.炮彻底交给负责瞄准的战友时,他的一滴汗水无声掉落在了炮管上。
火.炮只发射了两枚炮弹,按说还远远不倒过热的程度。然而他的汗珠一落在炮管上,发出呲呲的轻响,几乎立刻就被蒸发得荡然无存。
“不能点火!”士兵低呼一声,双眼惊恐地看着方才卡上、此时却已松动的炮闩。他不是熟手,只听加百列师团长说起火.炮,在对方交代的几种危急情况中,就有炮闩脱落这一项。这种时候绝对不能点火,只要点火,炮管只怕会马上炸膛。
不远处的魔物会安然无恙,被爆炸的冲击力波及的只会是站在火.炮周围的士兵而已。
他阻拦了一瞬,那几只魔物已经顶着密集的子弹朝这边逼近。他们不知道隔着几条街巷,还有数倍于此的魔物在朝着哨楼靠近,光感受着大地的颤抖和空气中震荡不已的魔物咆哮声,就将危险的氛围酝酿到了十分。
“走开!”负责点火的士兵眼见情况危急,拂开阻挡他的弹药手。弹药手试图说些什么,但唇干舌燥只能发出嘶哑的低语。
宜青没有站在最前线,但距离那门自行火.炮也不远。原本炮火发射的节奏被打乱,他和西里尔几乎是场中最先发现的两个人。
“到时候了。”西里尔冷静道。
炮闩肯定会出问题,但他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在他们进入哨楼之前。
宜青闻言没说什么,转头看了眼身后。时间不等人,他们再不快些解决面前的魔物,进入哨楼,就来不及了。
宜青忽然按住西里尔的双肩,道:“不许动。”随后自己跨身翻下战马。
西里尔眼疾手快地拉住了缰绳,声音不由自主变了调:“你做什么!”
宜青回过神,朝他微微一笑:“修个炮闩而已,我也会。”
在他虚心向西里尔和加百列请教枪械相关的问题时,确实也提到过这看似无足轻重、可万一脱落会造成巨大影响的炮闩。修复的难度并不大,只要足够细心,再加上些运气,这也是他为什么敢于跳下战马,抢在西里尔之前朝那门自行火.炮跑去。
要是非得精密的操作才能修复好,他可能也……也不会让西里尔一个人去。
运气这种事,谁说得准呢?万一那块薄片似的炮闩没能卡准位置,就差了头发丝儿般粗细,也容易导致炮管内压力失衡,将火.炮连同周围的人炸个粉碎。
他非常感谢当初勤奋好学的自己,至少现在不用让西里尔来冒这个险。
“诺兰奥伦多!”
西里尔只觉得有一股强烈的、自心底而发的震颤让他整个人都如坠冰窟。他看着那头金发在阳光下越去越远,像只边飞边抖落着粉末的蝴蝶,倏忽间就停在了那门濒临失控的火.炮上。
要是当初设计的时候更细心一些就好了,炮闩的承压也不是多大的难题,只要他多费些心力,一定能在初次设计时就解决这个问题。
他生平第一次,对自己制造出来的东西感到了愤怒、厌倦,以及……害怕。
他费力地喊出了对方的全名,试图阻止对方。一时激动之下,他没能保持平衡,从马背上翻了下来。
坠地声闷重,他好似从中听到了一声锁链被挣脱的脆响。有些原以为已经忘记的事,慢慢地显露出清晰的轮廓。
“西里尔做完习题,已经去睡了。”伯德太太将一杯热咖啡轻轻放在伯德先生面前,揽着他的脖子给了爱人一个轻吻,转身在他面前坐下。
伯德先生叉手坐在椅子上,立灯从他身后打落出一片阴影,多日失眠后的眼窝下聚集的黑影尤其浓重。
“最后一天了。”伯德先生道,“他们要我做出决定。”
伯德太太将双手搭在裙摆上,用柔软的褶子擦去手心的汗,神情忧虑道:“亲爱的……”
伯德先生道:“我向很多人打听过了,那位皇子殿下杀了不少人。”
“哦!”伯德太太低呼了一声,担心吵醒在隔壁的儿子,慌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用一双忧虑的目光看着她的丈夫,像是已经猜到了对方作出的决定。
“我不会把理查克的手稿交给他们。”伯德先生说出这句话后,眉头一松,如释重负地靠在椅背上。他的手指扣在咖啡杯的杯环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手边还有一杯热饮,端起来抿了半口,“他们只想要杀更多的人。魔法能帮他们做到这一点,他们就信仰魔法,魔法做不到了,他们就会去找些别的……”
伯德先生一贯保持着良好的修养,这时苦笑着说道:“就像一条眼里只有肉骨头的野狗。”
苦笑过后,他放下咖啡杯,将双手搭在妻子身上,沉重道:“明早那位皇子殿下招我进宫,你带着西里尔走吧。去哪里都好,不要留在芬洛,记得告诉西里尔,让他不要和姓奥伦多的人往来。我就是忘了这点,才会变成这样。”
要不是在一次酒会上和一名风度翩翩的贵族畅谈痛饮,他也不会不小心和那位实际上姓奥伦多的皇室透露了先祖的发明。对方野心勃勃,想要暗杀继承顺序在自己之前的兄长,便对伯德家的遗产打起了主意。
伯德先生这种从小就沉迷于金属构造的机械师,在人情世故上几乎是一张白纸,所做过的最艰难且勇敢的举动,也就是向青梅竹马的姑娘道明了自己的爱慕之情,又怎么看得穿那等复杂心思?
他以为找到了难得的知己,但生长在帝国权力斗争漩涡中的人物,只不过想把他变成一把藏在袖中的毒刀而已。
伯德先生微微摇头,似乎想把那名皇子殿下含笑向他询问先祖发明时的样貌甩出脑海:“西里尔比我更单纯,更容易被他们欺骗……你带着他去西边,去维科,去迪比斯,越远越好。”
伯德太太捂住双颊,用手掌挡住了痛苦的神色:“那你呢?”
伯德先生笑了一声,没有答话。对奥伦多皇室来说,想要杀死他们这种小人物就和碾死蚂蚁一样简单。
“不,亲爱的,我不能让你一个人。”伯德太太放下双手,环住伯德先生的脖颈,轻声低语着。
在对方因为研究废寝忘食时,是她热好饭菜、铺好床被,强迫对方吃饭休息。她是他的妻子,景仰且愿意珍惜他的天赋,习惯了站在他身后,陪在他身旁,让他能够专心致志无所顾虑地去**做的事。她习惯了顺从、温柔、体贴入微,很少有强硬的时候。
“明早我陪你去。”伯德太太说,“西里尔有老马丁照顾,不会有事的。”
伯德太太轻轻吻了吻丈夫的脸颊,替他将几个月没有剪短的头发拢到耳后。她细心做完这一切,毅然转过身收拾两人进皇宫时要穿的礼服。
“亲爱的,那身礼服你放在哪里了?按照规矩,我们得穿得正式一些。”伯德太太的神情轻松,好像他们明天进宫只是去参加一场普通的宴会。
伯德先生看着自己的妻子,眼睛眨也不眨。
伯德太太忽的红了眼眶,揪着衣料的边角,失声痛哭道:“可是西里尔怎么办?他还那么小……”
妻子趴在自己怀中嚎啕大哭,伯德先生只能一下一下顺抚着她的后背,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他们并不怕死,或者说,他们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可他们那才六岁大的儿子该怎么办?老马丁虽然是名忠心的仆人,可又聋又哑,真的能照顾好他吗?如果他能顺利长大,他会怨恨狠心的父母将他独自一人留在世上吗?
伯德先生合上双眼,回想着自己不算漫长的一生。向妻子示爱时的生涩,初为人父的紧张激动,看到西里尔被家庭教师夸奖时的自豪满足……最终还是回到年幼时第一次推开家族地下室时,看到满屋机械的冷光,发出的一声惊呼。
六岁的西里尔站在父母的房门外,房门露出一条缝隙,温暖的光斑落在他脸上,被他微微避开。
他赤.裸着双脚,手中握着方盒大小的能源转换装置。半小时前,他和母亲说了晚安,但心中总记挂着没有完成的装置,偷偷摸下床,把这个小玩意儿做完。他急着把成品拿给父亲看,他也知道父母在这时候通常还没有睡下,所以他连鞋也没穿,穿过走道就来到了父母门前。
但是他们在说些什么呢?
西里尔瘦弱的手指搭在门沿上,没有敢向前推开。他疑惑地皱着淡淡的眉头,想要反驳母亲的话,他已经不小了,而且他不需要老马丁照顾。就算父亲也不能在六岁的时候就完成这样的转换装置,但他刚刚靠自己就拼好了。
偷偷哭泣是丢脸的事,西里尔想,他还是别进去了。他把小方盒模样的装置放在门前地上,这样明早父亲醒来就能看到他的杰作了。
但父亲没有看到,第二天没有,第三天也没有。
父母下葬那天,西里尔把那个金属块摆在了他们的墓碑前。
可是西里尔怎么办呢?
他独自一人呆在黑暗的地下室中,有个微弱的声音这么问着自己。
他仰头看着乍然迸溅的白色焰火,时隔多年又听见了那个好像永远不会磨灭的声音。
一个姓奥伦多的皇子带走了他的父母,他从此抱着冰冷的机械度过了漫长的童年、少年。当他终于成长为一名羸弱但独立的青年时,陪伴了他那么多的机械,要带走属于他的那个奥伦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