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我模糊地感到有人在拍我的脸,一下睁开了眼睛。现场明显已经被我方控制住了,每所屋子门口的战士都打开了照明设备。孙强守在我身边,见我睁开眼,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我挣扎着站起身四面看,战斗明显是告一段落了,我忙问孙强:“看到我的同事了吗?”
孙强脸色阴沉,说:“有一个恐怕不行了。”宁志在身后说:“我在这,我没事,不过被那个狙击手跑了。”
我说:“跑了?不是设了包围圈吗?能往哪里跑?”
孙强说:“这里到处都是深沟,矿井里更是跟迷宫一样,藏个人很容易,天又黑,更没法找了。”
我们正说着话,就听到不远处一间房子里发出几声枪响。我们急忙端着枪跑过去。进屋就见一个战士躺在屋子中央的血泊中,胸口中了好几枪。几个战士瞪圆了眼睛用枪紧紧顶着两个歹徒的头,那居然是两个女人。看上去应该就是当地人,皮肤又黑又红,大红大黄色的头巾包着头和脸。
看得出战士们是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冲动,我相信这是因为孙强命令过他们,尽量留活口,不然他们早就开枪了。
孙强伸出有点儿颤抖的手摸了下那战士的颈动脉,闭上眼骂了句:“日你妈的。”站起身举枪对着歹徒,一字一顿地问:“谁开的枪?”见没有人回应,他突然抬起手朝屋顶开了一枪,瞪着血红的眼睛怒喝道,“谁他妈开的枪?”
“我开的。”其中一个女人整了整头上的头巾,淡淡地说。她瞟了我和宁志一眼,冷漠中带着不屑。
这时一个战士跑到门口说:“报告队长,报告队长,我方伤亡七人,其中一人重伤,三人……包括北京来的一位首长。”话没说完,眼泪已经滚落出来。
那女人听到这里呵呵地笑出了声。宁志上前用枪口指着她的额头,狰狞地说:“你们枪法好啊。”
那女人被枪口顶得往后仰了一下,脸上还在笑着,说:“那当然了,都是我们自己做的东西,反正都是个死,能赚一个算一个。”说完笑得更得意了。
宁志抡起枪,一*狠狠捣在她脸上,那女人闷哼了一声窝在了墙角,脸痛得变了形,额角的血滴答滴答地淌了下来。宁志说:“来,再给我笑一个。”那女人狠狠地瞪着宁志,一言不发。宁志抬腿一脚蹬在她脸上,将她的头踩在地上,拉了下枪栓对准了她的头,牙齿咬得咯吱直响,食指在扳机处颤抖个不停。
郑勇的牺牲让宁志悲愤难当,我又何尝不想将这里所有的嫌犯活活打死?但我们是带着任务来的,我们不能这么做。我轻声唤他:“宁志。”
宁志别过脸,用肩膀擦了擦眼泪,爆喝了一声:“去你妈的。”枪口一抬,在那女人头顶开了一枪,子弹擦着她的头皮飞了过去。那女人顿时吓得瘫软了,裤裆里湿了一大片,眼神中再也找不到刚才的得意和不屑,充满了恐惧后的呆滞。这些亡命徒仗着我们不会开枪滥杀才这么嚣张,真面对死亡还是一样现出了本性。
另外一个女人猛地跳起来,将押着她的战士一头撞开,伸手到床下,摸出一个拳头大黑乎乎的东西。孙强一把将我和宁志揪住,喊了一声“卧倒”,话音未落,已经把我和宁志推出屋子。
一声巨响带着猛烈的气浪将我和宁志生生掀飞,我不确定到底在空中飞了多久才着的地,耳朵里只有嗡嗡的声音,我再次失去了知觉。那种嗡嗡声一直伴随着我,很久才消失不见。
我恢复了知觉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现场有点儿乱,院子里的战士们明显有些慌了,叫嚷着,飞奔着。一时间,我忘了身在何处。当视听功能逐渐恢复后,就感到后背和手臂一阵刺痛。我慢慢地坐了起来,整个头颅像是要炸开一样疼痛。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一边揉着脑袋,一边努力回忆着。
一个年轻的小战士蹲在我身边,扒拉开埋在我身上的砖块,晃着我的肩膀喊着:“首长、首长……”看着他冻得发紫的脸庞和急切的目光,我猛然清醒过来。我是在战斗中,而战斗还没有结束。
宁志呢?我四下疯狂地寻找着宁志,只看到两截被炸得血肉模糊的残腿,我忙扶着那个战士站起来,低头检查自己的身体,当看到自己的躯体完整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小战士用袖子抹着眼泪说:“队长牺牲了,首长,怎么办……”
队长?牺牲?小战士的哭喊声让我又想起了宁志。
“宁志!”我一边喊一边四下张望,终于在离我不远的那两截残腿下面看到了躺着的宁志。刚才我被那两截残腿吸引了注意力,居然没有注意到残腿下的他。他睁大眼睛望着天空,对我的叫声毫无反应。我像是被一道冰柱一下击中头顶,跌入了无底冰渊似的,脚下一软,差点儿跌倒。
我甩开搀扶着我的战士扑上去,将压在宁志身上的两截残腿丢开,拍着他的脸叫:“宁志、宁志!”我一边喊一边朝他的颈动脉摸去,我早已冻得僵硬的手指已经感受不到脉搏那点儿微弱的颤动了。
宁志的眼珠好像是动了一下。我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问身边的战士:“你看到他眼睛动了吧?”小战士什么也不敢说,只是蹲在一旁抽泣。我害怕是自己眼花,死盯着宁志的脸说:“有本事你再动一下。”
但宁志的眼睛再也没动一下,我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几乎无法再支撑自己的身体。我丧失了去验证他是死是活的勇气,宁可像个疯子一样,无论如何都坚信他还活着。我冲身边的战士摆摆手说:“你帮我扶他起来。”
小战士抹了把眼泪,一个立正说:“是。”上前硬是将宁志扶了起来。
宁志僵硬的身体戳在地上,晃了两下,终于靠自己站在那里了。
他,还活着。
我的眼泪顿时潮水般涌出,上前一把将他拥在怀中说:“去你妈的,你给老子装死!”宁志一把推开我,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干呕,伸出一只手指着不远处的那两截残肢,厌恶地摆了摆手。
“首长。”小战士给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这让我想起自己的使命和任务,我看宁志八成是被那两截压在身上的残肢吓到了,也没什么大事,放下心来,闭上眼平息了一下心绪和呼吸,转过身说:“现在什么情况?”
“歹徒除七人被俘外,其他全部击毙,我方四人牺牲,其中包括孙队。”他又用袖口抹了把眼泪,说,“受伤人数还在统计。”
我来到孙强和郑勇的遗体前,抬着头控制着眼眶里的泪水,久久不忍低头。我怕别人看到再次流泪的我,更怕看到之前还生龙活虎的战友,此刻血肉模糊与我生死相隔。
如果不是郑勇果断地打掉那盏暴露我们的灯,伤亡的数字不知还要上升多少。
如果不是孙强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我和宁志推开,我怎会有命站在这里?
一时间,我陷入了极度的愧疚和悲哀中,不知所措,任由凛冽的北风冷彻我的胸膛。
那个女人引爆的是自制简易*,它将宁志右手的无名指第一截炸飞。我的背部也中了三处弹片,手臂多处受伤,所幸都是皮肉伤,并无大碍。但是孙强和屋里的两个战士遇难,另外一个战士的半边脸被弹片撕裂,毁了容。
宁志神情呆滞,在车上任由一个战士帮他包扎断指,他都没有半点儿反应。
我带领着其余的战士,在那个废弃的矿场里搜出六台精密车床、其他简易车床十余台。根据简单估算,如果没有外界干扰,原材料供应充足,认真生产,他们半年可以装备一个步兵师。他们仿制的半自动步枪射程达到500~800米,精度极高。他们仿制的*,因为不计危险,所以引爆时间、爆炸半径和爆炸威力完全根据制造者喜好和当日的心情而定。
我和宁志是幸运的,制造者在制造那颗*的时候,大概心情不太好,又或许他们喜欢细水长流,装药量比较少,让我和宁志捡了一条命。
而那屋里的战士和救我们的孙强失去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那个被毁容的战士参军不到两年,还没谈过女朋友。
宁志被定为重伤,第一时间被送回北京。走之前不论问他什么,他都呆呆地看着我,不说一个字,我只好按照上级的指示先让他返京疗伤。
我留在平凉,挨个儿审问那七个因为我们的战士手下留情才活下来的亡命徒。我只有一个问题,谁是洪古。
最后得到的答案让我半天没回过神来——那天屋顶上,那个我连正脸都没看到的狙击手就是来自柬埔寨的洪古。
活着被捕的这几个歹徒,基本上都是这个组织的喽啰,根本没有机会和洪古打交道。他们说,此人疑心极重,晚上从不在屋里睡觉,别人也不知道他睡在哪儿。
如此一来,找他们画像的想法就宣告破产了。眼下,唯一和这个洪古接触最多的恐怕只有宁志了,我只有赶紧回京和他沟通。
我要赶回北京复命,不能参加一周后孙强的追悼会了。看着那些和我年纪差不多、一直追随在孙强身边的战士,我的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我无法也不敢去回忆那晚如同噩梦一样的场景,却不能回避那些战士眼里的悲伤。他们执意要与我合影留念,我们在中队会议室书有“闪光利剑,忠诚卫士”八个大字的屏风前拍了一张照片。当一个战士把冲洗出来的照片递到我的手中时,我觉得羞愧难当。
他们眼巴巴地看着我,希望我能说点儿什么。我能说什么呢?难道要对他们说“对不起”或者“节哀顺变”吗?长长的沉默后,我说:“我请你们喝酒吧。”
长这么大,我从没有主动想喝酒。那天不知为何,出奇地想。后来我回想,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保留着经常去喝酒的习惯,就是从那天养成的。我从来没觉得酒好喝过,我只是留恋在半醉半醒之间那种在现实与虚境之间游离的感觉。
高兴了,喝点儿酒,会觉得快乐不会那么脆弱;难过了,喝点儿酒,会觉得痛苦不那么厚重。有人说,喝醉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惜的是我从来都喝不醉,就算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走不了一步像样的路,脑子依然保持着清醒。
这,是另一种煎熬。
尽管如此,每当在深夜带着醉意,独自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时,看到情侣或依偎在一起,或站在那里争吵;看到经营烤串的摊贩趁着城管下班可以悠然自得地为食客烤着肉串;看着趴活儿的出租车司机相互讲着荤段子等待乘客;看着喝醉的老哥俩相互搀扶着在墙角一边撒尿一边说着豪言壮语;看着张贴小广告的人在电话亭、公交车站贴下一张又一张“牛皮癣”;看着……看着这些,我就觉得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其实,这些就是正常的生活,我们不能让每个人升官发财、无病无灾,却能保证用他们看到或看不到的付出,用一切去捍卫他们能这样正常地生活。
我在心里对他们说:很多时候,我们只是特殊的工具,为了维系国家安宁,不惜折磨自己的肉体、忘记自己感受的工具。你可以用任何方式理解或者解构我们,哪怕是辱骂和唾弃。相比而言,我们更在乎的是,没有人能在这片国土上随便剥夺你拥有的这份安宁。
如果有,我们将为你出征。
那晚,我代那些不执勤的战士向中队领导请了假。领导只提了一个要求:穿便装。
他们带着我,一行七八个人到了一个烧烤摊。他们说他们喜欢这口,我知道他们是为了帮我省钱。
大把的肉串就着白酒,一口口地往肚子里送,谁也没有含糊,只要有人举杯就大口地喝。吐了,接着来,实在喝不下,就用啤酒送白酒。其他食客吓得躲我们远远的,纷纷结账走人。摊主满脸的迟疑,见我们人多势众,始终没敢说什么。
我站起身问他:“老板,多少钱?”他说:“一百……算了,你给一百吧。”
我摸出三百块钱塞到他手里说:“少了你问我要,多了你留着,我们喝够了就走。”
等我再次坐下,坐空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四仰八叉的,上来两个战士扶我,没站稳,也全摔倒了。看着我们几个人狼狈的样子,大家哈哈大笑。我们三个也坐在地上一起笑,笑着笑着,眼泪就像泉水一般涌了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笑着,喝着,喝着,哭着。就那么喝到半夜。我们起身要走时,中队的一名副队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们身后,眼里噙着泪水看着我们。他身后的路边停着两辆车。他说了句“上车吧”,抹了把眼泪钻进了车内,一直到中队也没有说一句话。
临行前,我去看望孙强的妻子。那是一个朴实的农村妇女。见到她时,她的发髻上别着一朵白色的花,把我和中队一名领导让到客厅沙发上,泡了茶,上了烟,然后就不停地在屋子擦家具,擦得很仔细,每个角落都不放过,一遍又一遍。
我说:“嫂子,您坐会儿吧。”
她操着河南一带的口音说:“我不能停下来,手头没事做就更难受,我得不停地干活,你们可千万别埋怨我啊。”说着她开始擦我们面前的茶几,觉得有些不妥,停下来说,“对不起,你们别多想,我不是赶客人。”又给我们让烟,并坚持要给我们点上。
我实在不忍再看下去,将那个装着我所有积蓄的大信封放在茶几上,说:“这个您收下,我的命是孙强救的,以后我会常来看您。”
相对无言,我起身告辞,刚出门没走出多远,就听到孙强妻子的哭声。我抹了抹溢出眼眶的眼泪,大步朝前走去,将跟我一同来的中队领导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我想把这一切归咎于自己,却发现卑微的自己怎能承受得起如此厚重的责任。
我辜负了上级的期望,交给我的任务我一样也没有完成,还拖累了孙强,如果不是我,他怎会屈死在一颗劣质的*下,就连我身边的搭档我都没能保护周全。
我宁可那个死在洪古枪下的是我,哪怕替代宁志断掉一根手指也好,偏偏我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我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失败,并不是惧怕如何应对上级斥责,而是那浸满战友鲜血和生命的失败,我不知道耗尽我一生,能否把心中的内疚平息万分之一。
回北京的飞机上,望着舷窗外梦幻般的云海,我再一次泪流不止。空乘小姐递给我一包纸巾,柔声问道:“先生,您需要帮助吗?”
我看着那张笑脸在投进舷窗的阳光照射下格外地灿烂和甜美,不禁心有感慨,也许这就是我们生命的意义所在——付出我们的一切,只为他们能在这阳光下灿烂地微笑。
我想,如果孙强和郑勇看到此情此景,也一定会赞同我的想法,那么我能做到的,就是用实际行动去诠释我们曾在国旗下宣读的誓词。只有这样,才能告慰九泉之下的战友,你们的牺牲将永远激励我用生命的全部去战斗!(未完待续)